第17章
玉玫果然命人给月现送去了活血的跌打药,而且派的不是别人,正是景行。那天清早他正给玉玫送新开的鹅黄色蔷薇。正逢红藕院的嬷嬷给她送翠羽赠的绒花。
嬷嬷笑道:“我们姨太太说了,那天的事是她不好。可您是个明白人,没管教好下人,自然是奴才失职。姨太太心善,从不苛责下人的,才养了这一群好吃懒做光会挑拨离间的贱婢。还请四姨太太宽宏大量,奴才已经让人掌了她们的嘴。这些绒花是三姨太给您的赔罪。”
玉玫抖了抖绢子,下巴轻佻地翘起。贴身婢女红袖立刻上前来挑了朵深红色的替她簪上。玉玫说:“既然是送了我的,那我就好好戴上,也好让三姐宽心。”
她又一指剩下的,对下人说:“我挑完了,下剩的你们也挑了,捡喜欢的戴去。”
那群丫头果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抢花戴,有几朵甚至被揉烂了。她并不顾嬷嬷的窘迫恼怒,只笑吟吟道:“我和三姐一样,最善待下人的。三姐的心意我也收了,风风火火地戴上头,待会儿去给老爷看。跟着的人也该好好打扮,总不能蓬头垢面的。”
她又吩咐:“红袖,给妈妈一些钱吧,大清早的过来多辛苦。”
那嬷嬷听了这句话,脸色又喜气盈盈起来,活了五十多年,争风吃醋见的多了。身为底下人,最聪明的活法就是别去掺和上头的是非。左右她有好处,也不敢回去乱挑唆什么,省得惹火自焚。
景行静默伫立在一旁。玉玫这才看见,方露了笑颜:“好标致的花儿,难为你记着我的吩咐。但凡有的,都会往我这里送。也给这孩子拿些钱。”
嬷嬷又阿谀道:“哪有奴才不记主子的,哪怕是要他天天割两斤身上的肉来,他也得给姨奶奶送来哟。”
玉玫皱眉,干笑了几身。她又问景行往哪里去,得知是彩雀院后遂让人取了药酒来,吩咐他:“那就劳你顺路了。你告诉二姐,最近湿气重,要是骨头疼得厉害,就早晚都抹,倒在手心务必把地方搓热了。”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去。其余的丫头把蔷薇花摆在最显眼的光处,说:“咱们姨奶奶这样爱蔷薇呢。”
“是呀,除了蔷薇,什么花儿都看不上眼。但主子好像从来不在衣裳上绣蔷薇的。”
两人凑近了,窸窸窣窣地说起来。景行没有再听,往彩雀院走去。玉玫一贯得宠,之前的事虽让谢欲很不痛快,但时间一久,众人也就慢慢淡忘。她口齿一贯伶俐,又能说会笑,是风月场子的老手,最会寻欢作乐,想些令人欲罢不舍的趣事玩招,是故很快又一枝独秀起来。
但最令人好奇的是,玉玫虽然直言快语,行事张扬,从不大在口舌上落下风,连说话最叼的媳妇嬷嬷都对她五体投地,暗地里说四姨奶奶的嘴跟西洋钢炮似的,一放响谁都安静老实了。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对彩雀院很客气,尤其对二小姐最好,偶尔赠绸缎饰花,时兴点心给她,连见了面也格外亲和,总会招呼她去四院里玩。
为此若昕表现得艴然不悦,虽然她和若暚平时不怎么来往,但玉玫对她置若罔闻的冷淡态度,两厢一比较让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轻视。热情又任性的小姑娘在拥有和翠羽相处的经历后,起初也用同样的笑靥向玉玫问好,但受到了她阴阳怪气的拒绝。
“三小姐的好意,我怎么敢当。您是尊贵的嫡出小姐,自然有太太陪您,怎么反倒来靠近我们这样的人,真是担待不起。您想要什么玩物,张张口就是了,何必来打趣我这么个蠢人呢。”
几番下来,若昕气得不轻,执意认为玉玫就是故意和她作对,在房中大耍性子,并声令房中的所有人都不准和芳华院有来往。但景行却认为,玉玫并不是针对她,或是任何一个人。事实上,景行发现这位四姨太对谢家的任何“主子”都采取退避三舍的态度。而在某次午后,景行再一次去送花时,亲眼看见她和几个下人斗牌斗得真欢腾。镯子手链叮铃作响,伴着笑声盈盈,像是撑开了另一方天地,将这老宅腐朽沉重的黯淡光泽都隔绝在外。难怪谢欲会宠她。景行也更加确定了之前的那一个念头。
元宵后谢欲得到了一套五只掌心大小,蓝田玉质的白兔摆件,色泽纯白无瑕,在阳光下能透出淡蓝色的光晕,十分精巧。因兔多产,这样的好兆头自然让他再次地掉入对子嗣的期盼狂热中。
若昕有日在谢欲书房中看见后爱不释手。她去向谢欲讨要,但被她父亲严肃拒绝,为此赌气不快了许久。还是孟氏哄她,把她搂在怀里说:“傻姑娘,你爹是期盼那玉兔给他带来多子多福的好兆头。给了你做什么,玩两天就打碎了,白白糟践了好东西。”
若昕仰头问:“那玉兔爹会送给娘咯?”
孟氏眉眼间的笑意一瞬间凝固,也许一直都是僵硬虚浮的。她一下下轻抚若昕的日渐变长的乌发,温声道:“只要是你爹的儿子,都是好的。”
她笑了起来,却透出一丝让人心软的无力弱小,与她平日的端庄高贵全然不同。“娘以后,就靠你了。”
若昕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低头磕着核桃。景行知道她是借吃东西忘记被拒绝的不快,这是她从小解忧的办法。但这场飓风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当若昕从孟氏那里出来时,对景行笑道:“哎呀,本来想从爹那里讨来送给你的。这样又没戏了。”
她常做这种事,有时是一碟点心,或是上佳的笔墨纸砚,都会从父母那里顺走送给他。景行习以为常,一旦拒绝她反而会不高兴。他从来拗不过她的任性,只能通通收下。见周遭无人,景行就说笑道:“饶了我吧,这样贵重的东西到了我手上,要是出了意外。就是把我称斤卖也还不起。我那里都堆了几箱子你送给我的了,再收我就要开杂货店了。”
她笑道:“那个东西精致,不占地方。我是看你属兔,所以才想把那个求来送给你做平安物。”
她总是能说出让景行接不上的话,然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无忧无虑地漫步。在转过回廊时,他们迎面遇上了若暚。她对若昕温和一笑,礼数很周全地打了招呼。若昕也给她回礼道:“二姐姐,往哪去?”
“刚从四姨娘那里过来,去看看我母亲。”
若昕一眼就看到了日光下反射洁净亮光的白玉兔。一整块羊脂玉雕刻出,立在丫鬟的掌心。她纳闷地问:“这是爹送姐姐的吗?”
若暚摇头,笑道:“我在四姨娘屋里看见,夸了几句好看。她以为我喜欢,就要送给我。”
若昕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把目光移向别处。若暚说:“三妹妹可是中意?不如我赠给妹妹?”
“多谢姐姐,我还是喜欢玩皮影。”
她说的太直接,很明显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悦。若暚尴尬地笑道:“妹妹的东西一直都是最好的。我送的妹妹哪里看得上。”
若昕直言解释:“我没有看不起姐姐的东西,我原本也想求爹赏给我,是要拿来送人的。但是娘才告诉我,那玉兔的意义,与我要送的人并不相配。所以我要了也没用。既然是三姨娘送给姐姐的,你就好好留住吧。”
若暚杵在原地,僵住唇边一痕干涩的笑容。若昕亦不愿再理,慢道一声“告辞”,就拉住景行的手快步离去。待回到阁中,她才对景行说:“原来我也想好好和二姐姐说话,但是她一直都对我很客气。不对,不是客气,是既惧怕又淡漠,包括娘和大姐,好像所有人都要欺负她,把我的好心情都给弄乱了。后来我就不想理她了。不过也好,反正她也不愿意理我。”
挽绿闻言而至,淡笑道:“二小姐太守规矩了,并没做错什么。”
她把话题抛开,对挽绿撒娇道:“绿姐姐,我想喝橘柚汁,你去给我弄吧。我就喝一小碗行不?”
那是用碾榨的橘子和柚子调和蜂蜜兑出的饮品,很受小孩子的喜爱。但橘子上火,春天又阳气回暖,故孟氏不让她多吃。显然她并没有将若暚的事太放在心上。挽绿叹道:“也是二小姐命不好。小姐一定又说话不过心,误伤到她了。”
若昕辩解道:“我才没有呢,要是平时我打个招呼早就走了,才不会和她解释那样多。”
景行替她收拾好扔了一地的玩具,随口问:“那你今天怎么说一大通?”
“因为我是想告诉你,我并没有看不起她,只是不喜欢她唯唯诺诺,妄自菲薄的样子。我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趾高气昂,目无尊长的人。我怕你会对我失望。”
景行愣了一下,抬首笑道:“三小姐现在学的不错,已经能随口说出四个成语了。”
她很快就把若暚相处的不快抛之脑后,垂头丧气道:“爹说下个月还要考我诗经呢,他前天告诉我,现在的女孩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外面都有女孩子念书的学堂,连女子大学也开好多年了。我们也要有学问的,不然会被人瞧不起,就和不识字的粗鲁泼妇一样。而且将来也没有人家会要。”
她撑起下颌面对窗户发呆。然而窗子根本就没有打开,上面笼一层薄纱。她仅能隐约看见院子里满枝桃花的虚影。她似是出神,沉声道:“景行,外面长什么样子呢。我好希望,有一天也能像那两个皮影小人,提一盏灯,去看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