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似醉非醉,教人不由自主地心神荡漾
想起一出是一出,提前也没告诉一声。下半夜,谭亦佳突然回来,谭家婆婆不知自己是开心,还是不安。前两天,还来电话,说在北京已经安定下来。这两天,眼皮跳个不停,谭亦佳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男左女右,老话说,男人,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女人相反,右眼跳财,左眼跳灾。不过,要让有的风水先生来解释,那不一定。不在男女,得看时辰。比如:丑时,左有忧人,右有人恩;巳时,左有饮食,右有凶恶。谭家婆婆吃不准,因为她的两眼,长得特别,与众不同,从来在脸上,还总会搞出点跟别的人不一样的花样。年轻时,都说是“桃花眼”。人家“桃花眼”,不过长得像桃花,眼大而修长,眼尾略弯向上翘,流水一般波动;她的,像男人长成那样的眼睛一般,黑白分明,似醉非醉,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神荡漾。隔了代的谭亦佳,还如此。
现在,她的眼皮,一会儿右边跳,一会儿左边跳,感觉有时两边眼皮还一起跳。没个准头,气人!
赶早,去买了菜回来,谭亦佳还睡着,她,轻手轻脚。
“老东西”晨练,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平日,没这么长时间的。手忙脚乱,只得自己一人在晒台上搭出的厨房间,忙进忙出,忙中午饭。
买完虾,找鱼;见鱼新鲜,她又买了好大一条。得给谭亦佳好好补补。一个人在外打拼,哪会将自己顾好了。酒店当领班,又能怎样?
把佳佳直接叫成谭亦佳,是谭家婆婆自女儿也就是佳佳妈妈将她撂下跟着恋人浪迹天涯之后的某一天开始的。
那时候,佳佳才三个月大。一个这么大点的婴儿,让她来养,该有多难呀。就说喂奶,牛奶抑或冲了水的奶粉,不知怎么搞的,老谭抱着给喂的时候,一点不费手脚。轮到她喂,小家伙就是不肯好好张嘴。两三小时,乾坤颠倒,“佳佳”“小佳”地不喊个日月无光,别想让她将奶喂到嘴里。女儿倒并非狠心到如此地步,自己的孩子,连奶也等不到喂完,就跟人私奔了去。小家伙生下来,人家就没奶。喂奶如此,相反,伺候洗澡,她给洗没事,轮到老谭,只要一下水,小家伙就再也不肯出澡盆。直到一天,见老谭实在没办法,她接手过来,连名带姓大喝了一声,“谭亦佳”,才算将小家伙唬住,含着眼泪,乖乖地让她抱到自己小床上擦干。
自此往后,跟自己这个宝贝外孙女说话,或者要她做什么事,谭家婆婆常常就连名带姓地喊。即便有他人在场,哪怕这个他人,是客人或者不搭界的外人。“佳佳”“小佳”,谭家婆婆只偶尔没注意的时候,或者生怕忘掉,才叫个一两次。倒是老谭嘴里,一直“小佳”的从不改口。
但凡被她认可,或者默认了的事,就比如,一开始他把谭亦佳喊成“小佳”,她没异议,轻易他就不会再去换一种叫法。什么叫我愿做一只小羊,这就是;想当初给她保证过的,他说话算话。
怎么才想着回家?老东西,难道你不知道,谭亦佳回来了呀,看着我忙,也不晓得搭把手……
对不起,非常十分相当的不好意思,我把这么一件大事给忘了,我要深刻检查,我要认真反省,我要——哎,小佳喜欢吃桂鱼,买没买——噢,买回来了,好好,来,我来,我来收拾,小佳就爱吃我做的松鼠桂鱼。
一面挽袖动手,一面岔开话题,老谭说他晨练的新闻。
你知道吗,唱歌地方,新来了一个人,嗓子真不错,唱得——这么说吧,今天人家唱了一首电影《红日》的主题歌,就是那首你也喜欢听的,著名作曲家吕其明写的《谁不说咱家乡好》,吐字清晰、行腔舒婉、情真意切、细腻流畅、韵味独特。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
怎么山东老乡,他不安徽人吗?
需要哪里,他就会说自己哪里人。不过,谭家婆婆不在乎。
光嘴巴说了,好像觉着还不行,不尽兴,学着,当着她的面,声情并茂,老谭就唱了起来。年轻时嗓子不错,现如今要是有机会,他自认为让他上台唱的话,说不定还能红,出场费说不定还能成千上万!
有那么好?什么吐字清晰……值得他一连串用了那么多好听的词?老东西,还连说带唱?那人,肯定女的。不给余地,也不想给他留一点面子,指着他的鼻子,上海人说话,现开销,谭家婆婆说道:于是,你就听着不想回来;于是,就不晓得自己姓啥叫啥;于是,把谭亦佳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于是……
让老东西一连串的“一”,唱得实在受不了,谭家婆婆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紧接着,也用一连串的“于是”,一盆盆凉水似的,当头,当这个老东西的头,就这么泼了上去,最终没让他“随风”下去。
没事,风,不让随,就不随,而后,起油锅,老谭开始烧鱼。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一边,手上忙乎,一边,跟谭家婆婆他只是说了一个情况。
那女人,得过疯病。
一筷子,挟了鱼肚裆,刚放到佳佳碗里,听谭亦佳说了,一会儿将去报到,顿时,谭家婆婆心里空空荡荡,若有所失。
按说去茶楼工作,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
不讲现在,下海的茶楼,从新中国成立前开始,就与其他地方不一样。
其他地方,新中国成立前的茶馆,虽有“清水”与“浑水”之分,但都因经营冗杂,来的茶客,目的不同,因而,不是个好场所。清水茶馆,说是以卖茶为主,馆内尽管不唱戏、不打牌,只兼卖香烟、糖果、瓜子、点心,然而,还容理发、开酒宴……有钱人、好人家的,哪会上茶馆来理发,还操办什么婚丧红白喜事?浑水茶馆,则有读书、唱戏、打皮影、演木偶、标会乃至赌博,此外卖报、擦皮鞋、修脚、算命……也在茶馆内活动。北京,老北京的茶楼,甚至还设有高台,常请了一些花旦、文武生在台上唱戏。顾客,一边品茶,一边听戏,来来回回的茶楼伙计,一会儿,给客人续水,一会儿,又递去雪白的毛巾,二楼的客人,伙计们甚至会让手里的毛巾,飞一般地抛上去,准确地落到人家手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那儿绝对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能够工作的地方。
下海则不同,向来市郊的农村茶馆,不过评弹说书;市内茶楼,喝茶聊天,一直是个文明所在之地。
既然如此,谭家婆婆心里为何若有所失,这般的不平静?
都因为这个“1号”,生怕谭亦佳到底还是走了那条路,那条她曾经“1号”的老路,想当年她红了半边天的“玻璃杯1号”的老路。
虽说隔了代,可周遭邻居老人,还是把佳佳的长相,说成跟她一副模子里倒出来一般。尤其,见着佳佳十六岁那年,偷穿她年轻时穿的旗袍之后。现在,一举手一投足,还都她的“范儿”,讲话处事,更是她的做派。
从小到大,一天一天看着,最后长成这般模样,谭家婆婆对谭亦佳的疼爱,也不是因为隔了代那么简单。内里,甜酸苦辣不算,因为女儿出走,有她的原因,所以对佳佳没了妈妈,不但自责,还觉得肩上更要多担点责任。事事留心,处处防范,生怕因为自己考虑不到,出点闪失,让人说三道四。
虽然,历经千百年的老话有讲,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但是别忘掉,古时候流传的老话还说了,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阮玲玉之死,鲁迅先生在他的《论人言可畏》中,是这么写的:
“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对于女性,尤喜欢加上些描写……中国的习惯,这些句子是摇笔即来……它对于更弱者如阮玲玉一流人,也还有左右她命运的若干力量的……
同意谭亦佳茶楼上班,背后已经有人议论。人家还都文化人。
老东西嘴上不说,去图书馆借了本书,不时拿出来看上一会儿。起先她也没在意。从结婚那天起,为了表明他不是“大老粗”,虽说当兵时他也算是文化人,常常手里捧本书。不经意之际,看着书的封面,老舍的《月牙儿》,一下,触着她神经。斯琴高娃主演的电影,她看了。于是,一天趁老东西不在,她将它找到,翻开,看了起来。
触心触肺,开头一段,老舍先生是这样写的: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而后,她继续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