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要她讲,“漱玉”这个名字,还蛮好
因为第一天上班,自然,亦佳她主要是熟悉环境。
虽说“漱玉阁”只是故店重开,作为老板,张大女以为,毕竟它从头到脚、由里至外都经改造,新面貌、新气场,亦佳她还得去赶紧适应。
也就是说,亦佳她应该有一个一切重新开始的打算。
“亦佳她主要是”“亦佳她还得去”“亦佳她应该有”,一连三个“亦佳”;谭亦佳不是同意自己“漱玉”了吗,怎么又“亦佳”了?“雪儿”,还没让人怎么喊几天,就“漱玉”,“漱玉”更没叫成,转了一圈,又回到“亦佳”。朝令夕改,改来改去,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谭亦佳自己要改的。要她讲,“漱玉”这个名字,还蛮好。
首先,清照先生的词集,就叫《漱玉集》。不管究竟是谁,清照先生自己还是旁人,将这个词集,冠以“漱玉”,反正,这个名字不错。除此之外,里面的一篇篇作品,更为世人称颂。直至今日,还为各种媒介竞相传播。形式上,看起来白描手法,其实自辟途径;语言讲究清丽、论词强调协律、情致崇尚典雅,真可谓,不以作诗文之法写词,又不同于诗的“别是一家”。其次,济南的“七十二名泉”,现知九个版本,各个版本里,俱列有漱玉泉;今人把李清照纪念堂,建在漱玉泉北侧,亦将漱玉泉装扮得绰约多姿。又古来有“漱玉”一词的佳句,不胜枚举。
夜溪漱玉常堪听,仙树垂珠可要攀;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蓝溪秋漱玉,此地涨碧澄……
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亦有曰:不须乱猜这诗中意思,略听我款款地开解。
“漱玉”这个名字,加上言谈举止的“款款”,岂不绝妙的女人范儿!
由“雪儿”“漱玉”,大女怎么又将她改成了“亦佳”?
这是她灵机一动的决定。要不然,斫轮老手,名噪一时,张大女怎么会让人称作“苏州闺秀”“小镇才女”?
尽管换上旗袍,为房间“海棠依旧”里的装潢衬托,“漱玉”的名,字如其人,仿佛众望所归,似乎非她莫属。可是,陪着她“漱玉阁”上下一圈走下来,回到大堂,看她坐到那架三角钢琴面前,翻开琴盖,一上手,那种激情,大女觉得“漱玉”这个名字,对谭亦佳来说,实在不太合适。既暧昧小气不大方,还跟她这个人,怎么也对不大上号。远不如“亦佳”。
从她在门口一见谭亦佳,开口一声“亦佳”起,接着把人迎进茶楼之后,又一连亦佳亦佳地叫着,越叫越觉着绝对不能舍弃这个称呼。
“亦佳”的好处,于无声之处见惊雷。叫了的人,会自觉不陌生;听了的人,会倍感亲切。
在大堂,安顿完谭亦佳,大女回到办公室,一颗石头落地,心里十分舒坦。搞企业,其实跟领兵打仗一样,主要在于用人。看起来,茶楼面目一新,其实,都是假的、表面文章。不管做生意,还是办什么事,都靠人、人才、优秀人才。
因人成事。已多次登上世界十大富豪排行榜的李嘉诚先生深知,企业发展,在不同阶段,需要有不同的管理和人才需求,适应这样的需要,企业就突飞猛进,否则,企业就要被淘汰出局。在他组建的公司,高层领导班子里,既有具杰出金融头脑和非凡分析本领的财务专家,也有经营房地产的“老手”;既有生气勃勃、年轻有为的港人,也有作风严谨、善于谋断的洋人……
张大女心里很清楚,这家茶楼,自己之所以能把它开成这个规模,还从一个苏州乡镇女人,大学考不进,只混了一张专科文凭,能闯到下海站住脚,就因为自己是个明白人。“回文茶楼”涉毒的坎,是过去了;“漱玉阁”开张,也有些时日。一切,风平浪静了吗?不,暗藏激流。这次,她急于召回谭亦佳,就是想让她帮自己一把。不指望“攘外”,起码能够帮着“安内”。在这帮小姐妹中间,谭亦佳一定会是个大姐大。这,张大女有这个把握。谭亦佳将要出演的角色,对她来说尤为重要。因为,“漱玉阁”重新开张以来,生意一直不见大的起色。只要谭亦佳在大堂之上一站,自然分晓,管保能见好转。那,张大女更有那种自信。这不,那架钢琴,现在叫谭亦佳在它面前这么一坐,大女自己的感觉,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老板她这般,想必客人也会如此。
除人之外,大女的门道,还见之于“物”。
此刻,大女的注意力,透过办公室的玻璃隔墙,一下集中到亦佳在弹的那架钢琴、在大堂一角自己选用的那架沃立舍牌钢琴的身上。
钢琴,分“立式”与“三角”两大类。大女坚持“三角”,有气派,“漱玉阁”也有足够宽敞的地方摆;钱贵,没关系,再说她可以挑选中档一点的“三角”买。中档还品牌不错的“三角”,下海专门销售此类的店,一年年,越开越多,品种跟着,也越来越多。有韩国生产的英昌G系列、威伯、舍米克,日本的伊特纳、雅马哈,印尼的曲克令,中国广州的里特米勒,中国上海的斯坦利……最后,她选中“沃立舍”,虽然中档,开玩笑,美国制造,价钱也没贵多少,还质量保证,音色……
然而,花不少钱,买它来的原意,她只想让它帮着自己的茶楼,往高档处定位。也可以这么讲,放那里是做做样子,没想着让人真弹。即便谭亦佳要弹,不过是让她稍稍露一手。自然,绝对不是让她借此显摆自己个人的能耐,唯一目的,只是印证茶楼的档次。因此,谭亦佳刚开始弹时,自己舒坦也好,舒服也罢,仅此而已。
钢琴曲,多激越,往往宏大的音量,给人以轰鸣感觉。除此之外,大女也知道,有时,它的颗粒性声音,亦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但是,同样都“珠”,同样都“落玉盘”,钢琴,与白居易《琵琶行》里的琵琶,给人带来的感觉,能是一样吗?尽管琵琶,常常也“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可是,因为结构材质的不同,百分之百,和着它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的,叫人听了,有天涯沦落之恨,以及对自身失意的感慨,人心的多变,世态的炎凉,生活的不幸,对不幸者命运的同情,让人进入一种境界,从而引起深思。相反,钢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加上“宏大的音量”,只会叫人听了,因为不能控制,而兴奋不已,明显与茶楼,必须宁馨静谧的氛围,不合拍。
不断拓宽的业务,“漱玉阁”,极忌张扬,需要收敛。
果不其然,此刻,在大女的耳朵里,大堂混响声一片。
只是,彼时大女没把它放在心上。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女的高,就高在处理此类问题不同于常人思维。
换作他人弹,即刻,她会采取措施制止;谭亦佳弹,这会儿,她可是一点也不想干预。人家这是第一天上班,相信日后会意识得到,作为茶楼老板她的考量。
别说谭亦佳,但凡需要特殊关照的他人,大女都会一视同仁。
该去的地方,大女带她都去了;本来,让她早一点下班的。但是,面对那架“沃立舍”,谭亦佳别说弹,就坐在琴凳上,已经够她神往。
家里的那架,还是外婆从娘家陪嫁陪来的。不是“三角”的,就不说了,要“三角”也摆不下。“立式”的它,老得连外婆也讲不清,是什么牌子。除了音准还行、还算稳定,这么多年,也没经几次大调之外,其他,就没有什么再可以称道的了。
此刻,谭亦佳弹的是,鲁宾斯坦作于1860年的《浪漫曲》。
阿图尔·鲁宾斯坦,弹起琴来,不慌不忙的矮胖男人,美籍波兰裔犹太人,著名钢琴演奏家。
从她坐上琴凳,小试了几个片段的练习曲之后,不由自主,让有着歌唱性旋律的《浪漫曲》,在她指间,夸张而且充满诗意地流淌出去,而后,在“漱玉阁”大堂的空间之中,肆意舒展开来。
弹着弹着,谭亦佳进入忘我境界。“沃立舍”的低音区厚重如山崩地裂,中音区委婉如女娥长吟,高音区清脆如黄莺歌唱……不由自主,除了神往,此刻,谭亦佳还缘于突如其来的,一种因由“个人才情得以充分展示”而陶醉的感觉。
茶楼改名字,装修改格局,制度改……这改那改,然而,“漱玉阁”的女老板张大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巾帼”,照旧清雅,“须眉”,依然“不让”,还是老中青男人杀手。一切舒齐,稍事休息,她,上洗手间补点妆,然后,从从容容赴约,赴情人约会。
尽管这回那个男人,并不尽如大女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