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但看空山花色,常听天籁之声
晨练处,近来,可是越来越热闹,修身养性,都在听新来的唱歌;围着好些晨练不晨练的老头老太,还有一些路过的年轻人,老谭是其中每天都不落的一个。人家唱得真不错,什么唱法,高中低音、男女童声、美声民族通俗,都可以来两下。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老男人听了,还是说她“半桶水咣当”,好比明朝人郎瑛在《七修类稿》说的“嘉靖间,南京神乐观有三脚猫一头,极善捕鼠,而走不成步。”她不过“三脚猫”。说了明朝人郎瑛之后,不算完,那老男人还讲了前清钱谦益《瞿元立传》的一段话:“无论学儒、学佛、学道,苟得其真,不妨唤作一家货,否则为三脚猫,终无用处。”然而,绝大多数老头老太,则不然。在他们耳朵里,天籁之声;还纷纷表示,愿意按网上的话去做,“发誓从今以后,只争人所不争:但看空山花色,常听天籁之声。”
反正,人家还什么歌都会,除个别的外,让唱什么,她就给你唱什么。
因为不知道她姓名,背后有人叫她“疯女人”,晓得了她也不去纠正。由此,时间一长,大家不问,她也不讲,于是,都简称她“疯女”了。还不用避讳,即便让她听得真真的,该怎样,“疯女”还怎样。
王丹凤主演《护士日记》的那首插曲,《小燕子,穿花衣》,有人点了,“疯女”不肯唱。倒并非歌词,在于“曲”。也没讲它资产阶级情调太浓,现如今,已经不兴这样讲了,她只说,别惹那个麻烦。
那天,她唱了《天上布满星》。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要是没人点,让她自己唱,主要唱的,都是那些能勾起人们对往日回忆的革命歌曲。唱得最多的,《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北京颂歌》这类歌。叫大家想起“文革”时候,热火朝天的情景,她唱的一首,是当年最流行的忠字舞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让几个老太情不自禁,一边听,一边还跟着比画起来。除此之外,革命歌曲中间,有几首,包括老谭在内的,一天都不缺勤的老头老太,还跟着一起唱。
《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我爱你,中国》,“我要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你,我的母亲,我的祖国”;《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这些,因为歌词大家喜欢,所以她唱得最多次。
《小草》《雁南飞》《珊瑚颂》《红星照我去战斗》《娘子军连歌》《洪湖水浪打浪》《送别》《风烟滚滚唱英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八月桂花遍地开》……“疯女”也唱。
一次,她唱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兴许,面对面唱,有剧场效果。这首歌,让她这么一唱,听到动情处,不但,老头老太老泪纵横,还让个别围观的年轻人,尤其女生,不能自已,泪眼生花。
一开始,“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含着眼泪叫亲娘”,绘声绘色,大家听得已经就有点忍不住了,再后面,“为了党,洒尽鲜血心欢畅,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常见家乡红太阳;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看红军凯旋归,听那乡亲在歌唱。”声声情,句句泪,连老谭这样久经战火考验的老革命,也吃不住劲,最终,热泪盈眶。
《手拿碟儿敲起来》,她唱是唱,可,得背点人。原因是为了歌词,“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这些歌词,以及它那悲婉的曲调,有点太“那个”。她这是心有余悸。
想当初,老太当中,可是有人动不动就给人上纲上线,又乱扣帽子的毛病,至今还没好好改改,尤其那些做了小区居委会干部的积极分子,耳朵在听,警惕心却是始终保持不变。
老谭早上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自然,惹得谭家婆婆越来越不满。
老东西说是晨练,还不是听人家唱歌,想不起回家。不过,不满归不满,老东西说得还都在理上。是呀,老了老了,自己怎么吃起醋来?再说,那女人的疯病,说是治愈了,但有时,总归有点不正常。老东西,什么人呀,这样的女人,绝对入不了他的法眼!
要讲自己近来晚上,一直睡不着觉,看不出有什么皱纹的额头,大白天,眉宇老是紧锁。不为别的,全是从谭亦佳下楼款款而去茶楼报到一刻起,自己心里纠结的缘故。左邻右舍的老人,说得没错,佳佳跟自己,真像是一副模子里倒出来的。不是一般的像,而是像到骨子里的那种。难道,将来她也会像自己一样苦命?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对她的这个忧虑,老谭不屑一顾。不可能,这是什么年代,小佳怎么可能像她那样。
话是不错,可心烦意乱,她还是揪心纠结。好比《敦煌变文集·王昭君变文》,日月无明照覆盆,愁肠百结虚成着。
在同谭亦佳一般大的时候,谭家婆婆,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差不多只一个初中学历,可也能算是20世纪30年代的新女性。城市平民家庭,境况一般;母亲持家,父亲干着戏院票务差事有一份收入,虽然不够富裕,但足以温饱。
那时候,江南地区,较之中国其他地方,经济富庶,文教郁盛,人物荟萃,文化生活还发达。早年间,自名“香鹭生”的人,有感于洋泾风俗之淫靡,人情之狡诈,特作《海上十空曲》以警世。其中一首《戏馆》,说的是当时上海,实在也可以讲下海戏园盛况:锣鼓声中,鬼帜神旗气象雄,奇幻《盘丝洞》,艳冶《描金凤》,咚,异曲同工,京徽争哄,士女纷纷,错座几无缝,君看优孟衣冠总是空。彼时,下海的戏园,邀来一批京班艺人演出,是为京剧首次进入下海。尤其北京的三庆、四喜等京班,角色整齐,服装鲜明,演出文武唱做俱全,着实教下海人大开眼界。戏园里京韵悠长,余音袅袅,由此,夜夜座无虚席,让下海人流连忘返。
1905年,陈独秀曾以“三爱”的笔名,发表《论戏曲》,多着眼于戏曲形态、戏曲内容、戏曲表演方式等方面的变革;种种议论,与其说戏曲艺术自身,实在,更为注重社会功能,希望通过改良戏曲,达到开启民智、变革振兴的目的。与当时提出的“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等一样,突显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同时,受上海教会学校影响,吸收借鉴,西洋戏剧的表演形式和风格,培育出的一种新剧的影响,下海的一些学校,圣诞节,也演出诸如《浪子回头》之类,以宣传宗教为主题的短剧,除此之外,还演了上海圣约翰书院学生编演的讽刺戏《官场丑史》、南洋公学育材学堂等学校学生编演的时事剧《六君子》《义和团》《张文祥刺马》等。其间,演奏西乐,也穿插演出《璧衣缘》《伪翻译》等西剧。
戏院生意好的时候,父亲,甚至可以让全家,过上小康生活。
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谭家婆婆,当时上完一个“簿记”的短期补习班,家里也就没想着让她出去挣钱。兴许,打小随着父亲,戏院进进出出,耳闻目睹;又因长相好嗓门亮学东西快,讨人尤其讨戏院戏班子师傅欢喜,不烦她跟着。一来二去,说拉弹唱,皮毛都会一点。要是家里没什么变故的话,小家碧玉,琴棋书画,谭家婆婆会就这么平平常常过下去的。
然而,命运多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之际,父亲突然病故。由此,别讲小康,家里的温饱,也成问题。
虽然“簿记”的工作,一时难找,还可以跟人家戏班子的。有家戏班子,名噪大江南北,答应给的“银子”,糊口不成问题。人家欢迎,也已经说好,马上北上。还答应了预支,用以安家。偏偏这个时候,母亲又病了,身边离不开人。戏班跟不成,只得另作打算。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呀。四处碰壁之后,终于为一家茶室收留。
它,真是谭亦佳希望的那家、老板娘“三个女人同台站”的佳话传遍下海和东南亚的那家。它,特别注重英式下午茶的经营。老板,虽然也是中国人,可从小接受的是正宗的英国教育,言行举止,完全英国绅士派头。谭家婆婆在那里,慢慢地,不但有了由洋人身上潜移默化来的高贵,还成了人家的“1号”女招待,后来,也叫“玻璃杯1号”了。
由此开始,一朝一夕,别人不明白,自己知道,怎一个苦字了得!
时代变了,人的观念,也不一样,这,谁也不用说,谭家婆婆自然懂;当下的新潮,赶不上,但理解还是可以做到。
谭亦佳讲,哪里不是上班挣钱呀!现在服务行业,在GDP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从业人员成千上万,人家可以干,为什么她不能做?那里,外来务工的服务员是不少,可是,但凡上点档次的,都下海当地的年轻人,不是吗?这些,都是事实,说得都对。
也正因为如此,谭家婆婆心里才纠结。不怕念起,就怕觉迟。
不怕念起,就怕觉迟。慧能禅法的主张。
在这个五浊恶世中,不可能不面对种种环境,面对环境必有妄心的生起。妄心一起,即被生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这四相所迷惑,不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必担心念起,就怕念头生起时,不知道觉察它、断除它,使其发展,最后,自己则只能走上生死轮回的道路。
实在,谭亦佳倒并非“苦命”,只是后来在她身上发生的事,谭家婆婆,别说此刻想不到,届时,她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