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还配了一个，会说一点点日文的小姐
大女一声声称呼她雪儿，打小谁谁也都夸她冰雪聪明，自然，外婆此番的心思，谭亦佳怎么会不明白？只是觉得可笑。老了老了，越老胆子还越小。说三道四，向来中国人习惯，有什么好怕的呀？老小隔代，再说她俩祖孙，能是老舍笔下《月牙儿》里的母女？不打算做什么解释，谭亦佳放下筷子，绕到外婆身后，抱住，贴上脸去，在外婆耳边，喃喃亦腻腻地说道，放心，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
转眼见小三毛坐一边，傻傻的、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大姐姐，你真好看。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楼上来的。
小三毛，小男孩，楼下阿婆的外孙。爱看张乐平画的三毛，一条弄堂全晓得，见他也长了一只大脑袋，头发没几根，于是，就都把他这样叫了。
既然小三毛讲，大姐姐好看，那么我就把大姐姐嫁给你，你说好吗？
只生过一个女儿，女儿生的还是女儿；谭家婆婆，很喜欢这个小男孩。
好呀，不过现在还不可以，要等我长大了。
真的？
小孩子嘴里没假话。
隔壁小花说了，女人长大总归要嫁人，她大了要嫁给你，到时候怎么办，你说你要谁？
老谭也喜欢这个男孩，一有空，变着法子也要逗他一下。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影子斜鞋子歪的话一完，抬起了脚，上面穿着跟高估计有十公分跟细也就半公分左右的高跟鞋的脚，像不像的，按照蛱蝶蜻蜓的样子，谭亦佳下楼，款款而去。
弱柳扶风，谭亦佳走道，自小“款款”，谭家婆婆一手调教。之后，不但举手投足，还一言一行，都给人留下一个“款款”的印象。
听了小三毛的话，下楼之前，她在他脸上没忘顺手扭了一把。
一路步行，谭亦佳没打车，因为她还想将外婆的感受，再做一番斟酌。那个“1号”，没想到，外婆会有这么强的反应。
人家女老板从北京找她回来，一门心思，让她当领班。“1号”，还是她自己争取，有意要来的。
争取、有意，为什么？
一个原因，不想“领班”。经过“回文”过去的那场“涉毒官司”，这个“班”，现在不好“领”。另一个原因，想当年，外婆就是中山路一家茶室，人称“玻璃杯1号”的女招待，下意识抑或潜意识，她觉着自己也应该“1号”，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大学毕业那年，大女上门求贤，说是茶楼，老店新开，在中山路……即时，谭亦佳还真想问，老店，是不是外婆当初做的那家？
外婆不提、外公不说，从来也没人告诉。
茶楼，大女嘴上讲的“老店”，中山路一带，以前有三家。天施公司一楼的一家，新安公司五楼的一家，还有一家，原来永新公司大楼东边相邻的“楼外楼”茶楼。大女没讲哪家，谭亦佳估计，应该是“天施”那家。
她愿意外婆是“天施”那家。
“天施”老板娘，据老人介绍，满中山路上的一个亮点。不但仪态端庄、大方，其人格、品貌、勇气，还成了公司形象和活广告。一开始，老板娘参与打理，因为一时招募不来更多合其心意的员工，亲自带了两个女孩，披挂上阵，一时间，“三个女人同台站”的佳话，传遍下海和东南亚。
至于用“玻璃杯”来称呼天施茶室员工，在那年代，谭亦佳没觉着有多少不妥。邻居议论时的暧昧口吻，除了嫉妒羡慕恨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其他什么别的原因。
胸前挂的牌，执意要“1号”，谭亦佳终究想着，再现外婆当年风采。以至于被杜子中说她，天生是块做“小姐”的料。
没觉着，走了有多长时间，到了；没想到，离开至多不过一年，茶楼，有了全新改观。
招牌，不叫“回文”，改作“漱玉阁”。
为什么，要换成这个名字？
起初，谭亦佳奇怪，一见此名，自己心里，怎么凭空会生出一点别扭？不过，就一会儿，马上明白过来。新中国成立前，不论是老北京人所说的，前门外大栅栏一带“八大胡同”的近百家大小妓院，还是不如“八大胡同”一二三等名气大的四等妓院和土窑子，还是上海过去四马路上面的……总而言之，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好生别扭，想当然，都是因为那年代，下海有条名叫旧街的马路，那里应该有那种场所，被叫成这个名字的缘故。
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过去，差点让自己也被卷进去的那场风波，“回文”不过“涉毒”。而今再敲锣鼓重开张，难道学了《智取威虎山》的栾平，“改换门庭”人家要“投靠三爷”？十有八九，换汤不换药。拜拜了吧，钱再多，也不能干。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女人爱钱，起码，也得干净！
站在这块明显华丽的招牌面前，谭亦佳不但迟疑止步，要不是候门口的女老板张大女，将为何要改名，以及新名字的由来，原原本本如是解说，不容置疑，她还真会款款地打道回府。
改名，是因为不改不行，公安局、工商局不同意；不过没大动，将“回文”改为“漱玉阁”，还是沿袭。由东坡先生的回文诗，改从苏小妹那首回旋诗《赏花》里寻来。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一阕新歌声漱玉，歌声漱玉采莲人。
苏小妹，苏东坡，妹妹，哥哥，“回文”改为“回旋”，除了沿袭之外，绝对没别的缘故。听了女老板这番解释，不管是真是假，看着招牌，将上面的“漱玉”两字，不多，谭亦佳反复，只念上两遍，不知怎么，就觉着十分顺口。
这里面，是否有女老板在解释的同时，薪酬上一再加码的因素？
自问自答，谭亦佳给自己的结论是，没有，起码就自己的为人，不至于一切向钱看。不过，这个答案不完整，她自己也觉得才答了一半。这个问题的意思，还应该有另一半。即，让她甘愿冒了“改换门庭”的风险，这么快，就接受这个现实，不是因为钱，而是，南宋易安居士李清照所撰的词集，也叫《漱玉词》。一生，除去外婆，李先生，自己偶像；先生的婉约，更让她达到痴迷境地。尤其那首《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如此这般，一番自我安抚，谭亦佳毅然决然，跟上人家女老板，进得门去；满心欢喜，开始上她重返茶楼的第一天班。那时节，不问，她也不想知道，茶楼关张之后，是怎么又让重新开门的；大女也没说，只让她尽可以大胆放心去干，生意做得出点格，不用害怕，里面已经有人罩着。
除去改名“漱玉阁”，茶楼还一改经典复古环境，完全现代书斋格局。
在给她具体安排工作之前，大女，上上下下领着她走了一圈，并且简单地做了介绍，让谭亦佳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其装修，不用摇摆于古老、传统与前卫、现代的形象之间，亦无须隔扇、屏风分割空间。茶楼，除去大堂，在讲究大环境的前提下，注重小气候，设有抚琴、弈棋、手书、作画地方之外，分别取以世界各国最具特色的文化符号，触类旁通，直接都改为一个个风格迥异的主题包间。楼上楼下一间间，不用里面去看，包间名字，就能给人带来遐想。惬意雅典、幽怨敦煌、沙漠情缘、小巷丝竹、西部春色、北国风光、塞纳河影……
内里究竟如何，这，谭亦佳要到后来，才慢慢了解。
设计中的重头戏，家具的选用。为了要完成创意，不论简洁精巧的明式、繁缛富丽的清式，还是三柱装饰风格的古希腊多立克式，或者拼贴镶嵌最后简直成为集绘画雕塑于一体的一件件艺术品的洛可可家具又称为法国的路易十五式……乃至古拙粗犷采用非洲菠萝格的非洲木雕样式，又因为不能走样，尤其得讲究细节，所以，不但花了女老板好大一笔钱，更是煞费了心思。其他装饰，挂画、摆设、花卉、灯具……还有茶单，按大女思路，奔北京长安俱乐部内部装饰的标准，设计者，最终驾驭各个要素，配套成那个样子。尽管在谭亦佳眼里，不伦不类，不过穷尽了奢华铺张之能事而已。
让她不可理喻的是，女老板特意关照，专门装修了一间，现代简约风格的，叫作“趣味东京”的日式包房不算，竟然还配了一个，会说一点点日文的小姐。
这个“不可理喻”，一直要到人家为“西部春色”，配了个会说美式英文的，为“塞纳河影”，配了个会法文的……后来，又为“惬意雅典”，配了个会点西班牙兼希腊语的小姐，她这才最终明白，“漱玉阁”，要走的是国际化路子。
立足茶楼，放眼中国，胸怀世界，女老板好气派；届时，让谭亦佳觉得，即便人家不给钱，一文钱不给，她，也干了！
老是“钱”“钱”，谭亦佳既不明白，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跟钱较上了劲，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规章制度的改动，其他方面，谭亦佳没觉着有多大变动，就一条，规定得还特别严格。各包间的服务员，工作时间，严禁串岗。
谭亦佳，挂牌“1号”；原来雪儿，改名“漱玉”；大堂之外，具体负责“海棠依旧”。大女做这番安排，关于“海棠依旧”，看着谭亦佳的眼睛，她是这么说的：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出自李清照《如梦令》；你还没答应回来，说要考虑考虑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这个“漱玉阁”当中，最好的包间，空出来，这个名字，是特意为你改的。
一次次E-mail、短信，都要谭亦佳回来做领班，怎么现在又说什么，包间“海棠依旧”的这个名字，是特意为她改的？
要知道，巾帼不让须眉，这正是张大女对人以及办企业的高明之处！
投其所好，谭亦佳向来一口一个李清照；又从古到今用人高招，攻心为上。用人，用能人；能人来了，让人家心甘情愿为你做事，首先得教人家接受你、喜欢你、敬佩你。“回文”招聘新人，“苏州闺秀”，亲自登门，把人家称作“雪儿”；“漱玉阁”启用旧人，“小镇才女”，更是用心，人家怎么高兴，她就怎么讲。
备用方案。为召回谭亦佳，用心良苦，她说她设计了两套方案。备用方案是，倘若不接领班，那就除了“海棠依旧”之外，大堂也划归她名下。至于为什么她会想出这个备用方案？她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完全因为谭亦佳还琴棋书画了得。
“海棠依旧”，卷帘，款款地，谭亦佳随女老板一脚踏进里面，不经意间，一眼看去，一下惊住。怕，会吓坏了什么似的，良久，不敢出声。自出校门，虽说时间不长，只三年，可酒楼茶室去过不少。此刻，她还是少见多怪了。按布局需要，各得其所的摆设，听女老板介绍，其椅凳墩、案桌几、橱柜盒、挂巾盆架，尤其那张榻床，巧拙相得，完整展现简洁工整隽秀文雅，造型以朴质取胜的风貌。由此，谭亦佳可算是长了知识。尤其，古时宋代家具，卧具、坐具、承具、庋具、屏具、架具的六大分类。
换上旗袍——不过作为“漱玉阁”服务员新设计之工作服统一的旗袍，“漱玉”小姐，1号，往书柜旁边，那么一站，女老板一眼看去，一下惊住。怕，会吓坏了什么似的，良久，不敢出声。实在，她的两眼，虽能“鉴貌”，然而，还是少点“辨色”的本事。之所以谭亦佳能让自己不同于平常佳人，色惊四座，力压群芳，不仅是淑女的妩媚，更得益俗称“洋气”的魅力。言谈举止，气韵眉眼，一动一静，一张一弛，都加了倍地透着外婆缘于早年间由洋人身上潜移默化来的高贵。
且别管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的结论，一夜可以产生一个暴发户，三代也培养不出一个贵族，是否文学夸张。就按一般“约定俗成”的观念而言，第一代暴发户，第二代弹钢琴，第三代造就一个优雅的上等人、贵族，谭家婆婆、女儿、谭亦佳，不多不少，正好三代。
从“海棠依旧”出来，跟着大女，最后回到大堂，时间不早，没管大女还要说些什么，谭亦佳自顾开始上她第一天的班。
突然，张大女发现自己忘了，谭亦佳今年多大，想问来着。思来想去，最终，她还是没好意思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