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嫁
圆月夜,窗外却无月,一拢乌云了无痕迹地遮掩着苍茫的夜空。
家奴在帘外站了半晌,方唯唯诺诺地挑开半边暗红牡丹丝绣凌霄纱的帘子,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夫人,公孙殿下正在练剑,天色已晚,公孙殿下命奴来传话,请夫人先行歇息。”
榻前的桌案上,红烛在窗棂挤进来的一丝缥缈的风中飘摇坠泪。
今日,原本是姜玉姬的大喜之日。
大婚之夜,新郎在院中舞剑,却让新娘独守空房。
可这间红绸飘扬的喜房,却原本是属于姐姐姜虞姬的。
姜玉姬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回,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背脊。在整个上溪村,她与姐姐虞姬是最美的女子,只可惜,她不若姐姐般是嫡长女,身份血统高贵,她只是庶出,她的娘亲,只是会稽郡名门望族姜氏的一名卑贱家奴。
她与姜虞姬,有着身份、血统上的云泥之别。
倘若不是昨夜里虞姬偷偷离开了上溪村,今日嫁予大秦皇室公孙子婴的,便不会是她。
姜玉姬咬着牙,藏在袖笼中的双手不停地绞着手中的罗帕,自午时一刻被一顶花轿抬进这世子府邸,她已在床榻之前端坐了不下三个时辰,尽管床榻松软,可昨日被父亲亲手持棒打伤的后背,已然开始隐隐作疼。
姜玉姬记得挨打的时候她也紧咬着牙,不肯将姐姐偷偷去找那个骑乌骓马的男子的事情说出来,可现在,那一阵阵从背上一层层蔓延到全身的伤痛,疼得她止不住从眼底一层层泛上来的泪水。
姜玉姬眨了眨眼,将那一片朦胧的水气消散了去。
家奴极为安静地垂首低眉地立于一侧,见姜玉姬久久不曾言语,犹豫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上前取下了玉钩,放下了床幔,再躬身退着悄声离去。
狭小的床笫之间,姜玉姬觉得陡然而至的一片窒息,那份逼仄,让她久久无法呼吸。
其实子婴此刻就立于院门的廊檐石阶下,隐在一片碎竹暗淡的阴影里,侧身看着家奴轻轻地掩上了内室的房门,轻轻地退了出来,再轻轻地步下台阶,转身走向他,低眉敛目地轻声回禀,“回殿下,夫人睡下了。”
子婴抿了抿唇,半抬了抬手,家奴依旧轻轻地后退着行了两步,方转过身去,绕过回廊,素淡的身影便渐行渐远地消失在了夜色的尽头,子婴收回僵在半空里的手臂,眼前却浮现出初见玉姬时的一幕幕来。
清风烟云萦绕,清溪明秀洁净,她泛舟湖上采莲,一叶扁舟,一袭天青色暗云纹朱红缘深衣,衣裙与那水天一色似乎融为了一体,烟波浩渺,纵使她身侧朵朵如玉白莲皎皎胜月,却依旧无法掩没她的笑颜,那回眸的一笑间,那弯弯如弦月般清澈的眼,已然久久停留在了子婴的心底,生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醉意。
明明那般喜欢的女子,明明是那般迫不及待、不计后果地求娶了回来,明明……可横亘在眼前的、那一扇轻合半拢虚掩着的门,他却陡然间不敢上前推开了去。
他想象得到喜房的繁华景象,那大红的床幔、跳跃着的喜烛、那金色的流苏、那一幕翠珠的玉帘,那一樽半人高的青铜花鼎、那一架费尽周折得来的紫桐琴……就那么静静地围绕在她的身侧,而他,却连推门进去,挑落她大红盖头的勇气都没有。
月隐进了云层里,又缓缓地探出半个影子来,那在纱窗上映出的半盏红烛摇曳的微微剪影,就那么在清淡月华的轻拂下渐渐地消退无痕。
此番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注定了,白白辜负。
子婴倚在廊柱上,已沾落上夜寒更露的廊柱泛着一丝丝的凉,那抹凉就渗透进衣衫里,瞬间在全身蔓延开去,再从脚底缓缓升上来,直抵心底。
他在一个时辰前被宫中的一道口谕诏去,来传话的寺人尖利着嗓音侯在门前阶下,一脸的不耐,“陛下有旨,着殿下速速进宫,殿下快请吧,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他只得更了衣,坐着颠簸的马车去了宫廷,在甘泉宫殿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玉阶上以君臣之礼整整候了大半个时辰,郎中令赵高方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站在那玉阶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公孙殿下,陛下方才多饮了几杯,这会子睡下了,恐怕一时半会醒不了,帐下有莲夫人守着呢,殿下还是回了吧。”
赵高的言辞里,有着三分狐假虎威的狂傲、三分小人得志的猖獗,还有三分,满满的讥讽和嘲弄。
他依旧在冷风里坐着四面透风的马车回了府,夜里四面八方裹着雾气吹来的风,似乎格外地寒。
侍卫云远远地便迎了上来,屏息立于马车下,目光瞬间便上上下下扫过他的全身,似乎见他安然无恙,方松了一口气去,嘟哝着埋怨道,“今日殿下洞房花烛,他们也让人不得安生!”
子婴记得那个时候依旧是淡然一笑,轻言低语,“无妨,老把戏罢了。”
无非是,提醒他记得自己的身份罢了。
而此刻,倚在廊柱上,看着无月的夜空,他却在心底再一次地犹豫着。
他突然间觉得害怕。他害怕活过了今天,却看不到明日的朝阳;他害怕目睹了今日夕阳的徐徐落下,却看不到明朝红日的冉冉升起;他还怕,他怕他给不了她的未来和一生,护不了她一生的安宁,给不了她一生的荣华。
他只是一个,将自己的头颅提在手上的大秦赢氏公孙。
子婴在心氏长叹一回,缩着身子便顺着廊柱滑了下去。
月又隐进了云里,本已薄淡的一抹光芒,越发地黯淡了下去。
夜深沉。
子婴厌恶黑夜,每每夜色来临,无边的黑暗渐渐吞噬自己时,他便会陷进那个绝望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那一日也是个圆月之夜,那一夜的后半夜在天际一声惊雷后结束,他就倚在屏风后,看着父亲手中的长剑无力地落下,看着无尽的血从父亲的脖颈中喷薄而出,如那一刻陡然倾盆而下的雨。
夜里的长风骤起,卷飞着廊下的一株海棠花凋零,翩跹而舞。
姜玉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朦胧睡意中只隐隐感觉得到背上有冰凉的东西缓缓淌过,而眼角有热热的东西轻轻拂过,再醒来时,已是鸡叫三遍,日上竿头。
窗下一架青铜错金花鸟香炉,苏合香混合着香茅草的薄淡香气便袅袅盘旋而上,终消散于无形。
一夜无梦。
家奴依旧躬身候在帘外,听见动静,犹豫地挑开半边的帘子,低眉敛目,“夫人,公孙殿下嘱咐过了,夫人身上有伤,让夫人不必即刻起身。”
姜玉姬心里隐隐一紧,恍然回过神来,方闻见床幔间的空气里隐隐有着药草的苦涩之气,伸手探进寝衣后摸了摸后背,才发现那伤痕上仿佛涂抹了些什么,触手滑腻冰凉。
姜玉姬只觉得面上一热,急急地低头查看着衣衫,却见玉色的寝衣完好,甚至于腰间的兰花扣依旧平整如初。
临嫁前家中长姑姑细声屏息讲述的欢好之事,似乎,并没有发生。
姜玉姬抿了抿唇,急急地取了衣裳裹着双肩。
即便是临嫁前年迈的祖母一直极为耐心细致地劝说解释着,言赢氏公孙子婴殿下只求姜氏一女为正妻,并不曾指名非家族里嫡长女不可,她也知道,她只是一个替身,姐姐姜虞姬的替身。
即便是祖父曾在先皇时期一度高任掌图籍秘书的御史大夫一职,可她也知道,她的庶出身份,尚担不起大秦赢氏公孙夫人这一尊贵身份的殊荣。
“殿下,是什么时辰起身的?”姜玉姬轻声问道,可奈何面上却是再次微微一热,转过脸去,目光正落床畔一侧,那大红的芙蓉被依稀可见隐隐有浅眠轻卧过的痕迹。
“殿下素来卯时起身,与夫子一同温书讲学,眼下正在后书房用功,”家奴一边回着话,一边利落地打点着洗漱水,再呈上一方摆放了珠玉簪钗的红漆描金牡丹纹饰的托盘来。
姜玉姬在窗前谨慎地坐了,有微微的软风从窗棂的缝隙里生生挤了进来,飞扬起她披落在肩上的发梢,那临窗的一面锃亮的菱圆形铜镜里,便映出一张她半模糊的脸来。
姜氏一族素来出美人,且都有着秀美如桃花的面容,细长如柳叶的眉,而她与姐姐虞姬在相貌上,已有近八九分的相似。
姜玉姬在铜镜前垂下了眼去,她只盼望着自己的代嫁身份不曾被知晓,不至于自己的冒名顶替给整个姜氏一族带来灭顶的无妄之灾,可是倘若此番她不代嫁了来,虞姬的逃婚,于整个暴戾残酷的大秦律法而言,亦是株连五族的死罪。
她担不起这份罪责。
父亲说,“玉姬,若你执意念及姐妹的情谊,不愿说出虞姬现藏身何处,为父只能让你代嫁了去。可你需谨记,我整个姜氏一族上上下下百余人的性命,可都攥在你的手上了!”
不过一夜之间,遍寻虞姬无果的父亲便急白了双鬓的发,而她亦在宗祠的蒲团上跪了整整一夜,只因虞姬在逃走前,最后去了她居住的小木屋。
虞姬站在廊檐下,红着眼眶说,“妹妹,我此生只愿嫁项羽一人,若让我另嫁他人,我宁愿一死!”
她方知道,那个骑乌骓马的精壮男子,名叫项羽。
夜里,似乎下了雨。
姜玉姬在铜镜前理了理五色花罗裙,执了柄罗扇出了门,院下的篱笆上爬了一片荼蘼藤,茂密的枝叶间开着细碎的小白花,许是夜里的急雨摧残,花凋落了些,没在浅浅的水渍里,平添了一抹飘零与无依。
而那花径的尽头,便传来一名夫子讲经的朗朗声,偶尔夹杂着一个极其温润着、附和两句诗文的声音,姜玉姬想,那定是子婴了。
那个声音很低,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清洌干净,如上溪村后山上的一眼甘泉,这般声音温和的男子……
姜玉姬笃定有生之年不曾与他谋过面。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家奴的声音亦是极其清灵,“夫人该去用膳了,殿下吩咐做了夫人最爱吃的蜜糖葑菱。”
姜玉姬转身的脚步微微滞了滞。
家奴的声音再次传来,略低了几分,“殿下早课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餐桌上摆着清粥,几碟精致的菜肴,而最靠近手边的地方,便摆着那一碟清甜诱人的蜜糖葑菱。
“殿下说新夫人喜食甜食,前些日子还命人去集市上换了很多蜜糖回来,夫人要不要尝一尝?”家奴低眉敛目,偷偷打量了一眼姜玉姬的神情,便欠身递上一双银箸来。
葑菱入口香甜,可那在唇齿咽喉间泛起的回甘,却隐隐地泛着一丝苦涩,姜玉姬轻轻地放下银箸,只觉得眼皮突突地跳着,在整个姜氏的女儿中,只有她喜甜食,而虞姬极为不喜,可眼前的蜜糖葑菱……
姜玉姬思虑了良久,终在日暮时分亲手熬了菽粟粥,做了甜酱瓜,让家奴装入食盒里,绕过那一弯翠竹径直去了后院,夕阳洒落下薄淡的余晖,如纱翼般笼在竹影上,静谧而古朴。
姜玉姬步下曲房回廊,堪堪转过竹径的一角,一个女子柔媚入骨的声音便从前方三两步远的月亮门里传了出来,连带着两声急步追赶的娇喘呼吸声,“殿下等等我……殿下就这般等不急了么,上个月巴巴地赶着修了这一方碧池,不辞辛劳地命人移植了白莲,眼下莲花悉数开了,都不曾请妾身一赏。我只问你,这可是专为她修建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愠怒,可姜玉姬也听得出来,女子的言语中,亦带着一丝的娇媚与幽怨,且有恃无恐。
姜玉姬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并顺势往一侧的竹影里闪了闪。
她庆幸在踏进后院的院门时,让那名名唤灵珠的家奴留在了原处等候。
姜玉姬犹豫了片刻,终带着几分急切悄悄转了身,她并无意撞见别人的秘密,自小庶出的身份,和自己曾经的处境、遭遇的事情都一一告诉她,这样的场景,这样隐秘的事情,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许是转身转得急了些,一枝横生的竹枝便生生挂落了她头侧的半缕头发,就那么停顿的一刹那,身后又一个声音传了出来,一如清早所听到的那样,清洌干净,可声音里,却难隐几分无奈与愠怒,蕴着几丝冷意在空气中萦绕,“莲若松手!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我偏不松手,我怎么就胡闹了?小时候你生病了、被父亲教训了、夫子惩罚了,我可是都一直这般抱着你的,那个时候怎么没说让我松手?难不成现如今我进了宫,顶着个夫人的名头,你就怕了、这般厌弃了不成?可殿下亦不想想,当初我为何要进宫?又是为了谁才进的宫?”
姜玉姬义无反顾地提了裙角便疾步地离开,直到踏出后院方缓了缓脚步,可那个声音似乎依旧尾随而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与微愠,“殿下这就怕了?可妾身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说陛下?陛下这会在甘泉宫熟睡着呢……对,是我在他的酒里下了毒,不过殿下放心,他死不了,不过是多睡一会罢了。再者,就算他死了,妾身也会揽过罪责来,不会殃及到殿下一根汗毛!……妾身就是不回宫,今日偏不回去,难不成殿下要绑了我回去不成?……即便是要回去,也得殿下得亲自送我回宫!……”
灵珠守在院门口,见到姜玉姬的第一眼便迎了上来,接过食盒,顺手翻开了盖子,略带讶异地问道,“夫人,殿下不在么?怎么还提了回来?”
姜玉姬摇了摇头。
“殿下,殿下今日不曾出门啊?”灵珠怔了怔,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收拾了食盒,小心翼翼地在侧前半步领着路,许是稍稍熟识了些,一路上话语也多了起来,可她说了些什么,姜玉姬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她一路都在想着,她的夫君,与大秦君王的宫中妃嫔交情匪浅,那求娶了姜氏的女儿来,却又是何用意?
避人耳目?
还是其他目的?
不过也幸好,嫁过来的是她,而不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虞姬。
许是见她神情淡漠,言语并不多,灵珠也就慢慢收了话头,送她回屋后,伺奉了茶水,便守在了屋檐外阶下,直到就寝时分方进来,依旧麻利地放下了床幔,备下了洗漱水,替她解开了一头的青丝。
姜玉姬整个晚上就着窗下的两支灯烛翻阅着一卷简册,就那么一抬头的瞬间,灵珠苦着一张小脸的自言自语便挤进了耳朵里,“怎么少了一只簪呢?傍晚时出门明明还在的啊?”
姜玉姬透过铜镜看了灵珠一眼,便见灵珠陡然闭了嘴,低眉顺眼地梳理着发,再不言语,只是眉梢眼角,多了一丝忧虑微惊的颜色。
那收拾得甚为妥帖的妆柩盒里,少了一支白玉的素簪,重瓣梅花的簪头,清润通透的簪体。
姜玉姬想,定是方才遗落在了后院,兴许,就在那一株竹影下。
整整一晚,姜玉姬睡得不甚安稳,半夜里似乎有马一直长嘶鸣着,有车马轱辘辗压过院落前的青石板路,一路马蹄踢踏细碎的声响便在寂静的巷道里来回地飘荡着,一如那一日在清溪之上,那匹因受了惊而从一旁小道上肆无忌惮地冲向她和虞姬的烈马。
姜玉姬在睡梦中惊醒,有风声扫过窗棂,似乎那烈马的马蹄就堪堪高高扬起,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的头顶之上,似乎那马蹄踏破夜的碎响,就不停在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一日于她,真正如同鬼门关前一场瞬间惊魂。
清早的时候,半空里起了一层薄薄的晨雾,如烟笼寒水,姜玉姬循着记忆里的路去了后院,可昨夜里并不曾落锁的后院,门扉上却挂着一只青铜的横锁,在薄雾的润泽下,长锁沾染着夜露,触手冰凉。
午后再次下着雨,细细碎碎的雨滴滴答答不休,直到日暮时分方稍稍停了下来,姜玉姬再次避开家奴,后院的门大开着,雨后泥土的清香混合着清淡的莲花香气扑鼻而来,姜玉姬依旧穿过竹影摇曳的石径,可昨夜里曾稍做停留的花径旁,却传来利剑出鞘的脆响。
几株疏影的梧桐隐没在薄淡的暮霭里,那繁茂的树影下,一名身着将士服的男子正在舞剑,薄刃青铜剑在初升的一抹阳光下熠熠生辉,剑影掠过的地方,狭长的树叶纷纷飘落。
将士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姜玉姬,微微一怔,随即一个旋身便收了剑势,手微微一扬,青铜剑便稳稳地插入了腰间的剑鞘里,将士半上前一步揖了礼,声音朗朗,“属下侍卫云,见过夫人,眼下天色已晚,不知夫人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殿下不在么?”姜玉姬扫视了小院一眼,错落有致的庭院,似乎,并不见有其他人的存在。
“宫中有事宣召,殿下今日早课后便急急进了宫,夫人不曾听闻么?”侍卫云抬眼瞅了姜玉姬一眼,垂下眼帘如实回禀。
府坻距离咸阳王宫,不过大半个多时辰的车马距离,姜玉姬抬眼看了看天色,想起昨夜里一片划破宁静的马蹄声阵阵,心下顿时明白了,原来,他终究还是亲自驾着马车送了她回去。
姜玉姬的目光匆匆扫过脚下的那一片竹影,雨后的青草依旧挂着晶莹的雨滴残珠,可那竹枝下、草丛间,青翠碧绿间,却没有那枝素玉簪的一丝半点踪影。
那支簪……
那支簪原本就是属于虞姬的陪嫁之物。
原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是不会属于自己。
姜玉姬将心中隐隐的一份失落掩埋在了心底,面上依旧淡然一笑,“原是我唐突了,忘了时辰。”
灵珠摆了晚膳,却在房内不曾见到姜玉姬,一路打听着急急地寻了来,此刻就在身后小声地嗫嚅了句,言语间带着隐隐的一丝怯意,“夫人……”
姜玉姬转头看了灵珠一眼,对着侍卫云微微颔首,“多有打扰。”
“夫人言重了,云的职责便是护偌殿下和整个王府的安危,身担重责,不敢有所疏漏,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侍卫云再次微微躬了身,揖了拳。
“夫人恕罪,管事一早确实派人前来通传过,是婢子忙着清拣菽粟,一时忘了,好像是说宫中莲夫人有了喜,陛下设了筵,大筵群臣,要举宫同贺,”灵珠匆匆绕过姜玉姬,仓惶地跪下,便伏地不起。
“灵珠!休要胡言乱语!”
灵珠的话音刚落,姜玉姬尚不及开口言语,身后已然传来侍卫云略带严厉的呵斥声。
子婴此刻就坐在咸阳王宫的玉堂殿里,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着满满一殿的文武众臣在郎中令赵高的示意下,频频举杯向高坐在金椅上、搂了圣宠正浓的莲夫人在怀的胡亥敬着酒。
胡亥已然带着三分薄淡的醉意,一手扬着手中的白玉酒樽,任杯中酒扬扬洒洒地落在自己的衣袍上,一手轻落在莲夫人的小腹之上,朗朗大笑,“孤心意已决,莲夫人若来日给孤诞育下龙子,孤便封他做太子,与孤共享大秦万年基业!”
相向而座的诸臣们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番,便在瞬间先后皆起了身,持了酒盏在手,躬身行礼,高呼万岁,子婴也随着缓缓起身,与众臣共饮了一杯,将将落了座,便见丞相赵高从自己的席位上起了身,端着杯盏摇摇晃晃地来到席位前,深深一揖礼,“公孙殿下安好!臣尚不曾贺殿下新婚之喜。”
明明一句祝福的话语,却暗藏一抹掩饰不住的小人得志的猖狂与傲然。
子婴唇角依旧漾着一份不变的笑意,缓缓提壶替自己斟了酒,抬眉看向赵高,“谢丞相大人美意,只不过本殿的粗娶,哪里比得上圣上喜得太子,普天同乐要来得重要。”
坐于胡亥怀中的莲夫人此刻欠了欠身,举起了手边的酒樽,向子婴浅笑着示意,“若不是丞相大人提起,妾身尚不知此等喜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陛下刚刚赏赐了妾身一架牙角犀玉的屏风,绘了喜鹊报春、仙鹤衔芝,瞧着倒是极为喜庆之物,也极为应景,殿下若是不嫌弃,便转赠于殿下,也贺百年之好。”
子婴依旧淡然一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温和恭谨,依礼致了谢,抬腕便饮尽手中的酒,宽大的袖袍,堪堪避开了莲夫人略带幽怨的眼神。
赵高的面色暗了暗,独自饮了一回酒,目光再扫向席间的众人,已然带了份薄薄的怒意。
胡亥依旧轻抚着莲夫人的小腹,闻言在金座上端正了身子,目光睨向子婴,“贤侄,这等大事也不呈报上来,哪日带进宫来,孤也得按祖制行封诰册礼,该赏赐的还得赏赐,你也别推托了。省得被那好事之人传将了出去,说我大秦皇室容不下子侄孙辈。”
子婴起身卑谦地致谢,浅笑而语,“不过是府上需有人打理罢了,糟糠之妻蒲柳之姿,出得不厅堂,陛下也知侄儿懒惫惯了,只会游山逛水、骑马驯猴,无能担负秦氏子孙的重任。”
“骑马驯猴,哈哈哈,孤记得你上次带进宫的那小猴头就颇得莲夫人欢心,回头驯了好的,记得多送两只进宫来给莲夫人解解闷,”胡亥挥舞着广袖,似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着捶着腿,目光扫过殿堂落在赵高身上,“赵高,你记不记得那只猴头发呆的模样,像极了子婴?”
子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笑得极为卑谦,却不得不再次躬身行了礼,“大秦有陛下稳坐江山,子婴不与这猕猴厮混,还能做甚?”
赵高带着几分醉意和怒意,闻言瞅了眼胡亥的脸色,随声附和道,极尽谄媚之态,“奴瞅着,也真有几分相像,陛下真是火眼金睛,奴等敬佩至极!”
满座的众臣,皆屏息静气地看着胡亥与赵高君臣之间言语肆纵、一唱一和,纵然内心甚觉不妥,可却也不得不借着酒意装着醉,在心中长叹一声。
子婴依旧只是一笑而过,低头自饮一回,众臣工眼底隐隐投来的满含叹息、惋惜、怜悯、奚落、唯恐天下不乱的各种神色,他悉数尽收眼底。
是夜夜凉如水,子婴按例歇在了宫中的锁雀台,不远处鸟雀啁啾,月色隐隐摇曳着数株碧桐,间或传来三两小兽的轻鸣声,子婴紧盯着不断在风中跳跃着的烛光,眼前却是顿时浮现姜玉姬沉睡中的容颜来。
此时此刻,她可安好?
子婴低低地长叹了一声,他记得自己那一晚一直在阶下守到后半夜方蹑手蹑脚地进了门,朦胧的灯烛下,跳动的烛火映照着床榻之上姜玉姬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眉目沉静如水、面容柔美如半开桃花,他伸手替他捻上了被角,才发现了她微蹙的眉梢,看到了那从肩部一直延伸到背上的棒伤,大片的淤红,让他由怜生怒。
那是棍棒致下的新伤,他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冲出了喜房,取了伤药,踹醒了一名沉睡的侍从嘱咐了一番,便回屋小心翼翼地替她敷着药。
那侍从在他今早离府前方一身风尘仆仆地回了府,从跑得疲倦至极的马上跌了下来,便伏地惊恐万状地小声回复着,言新夫人府上尚有一名同父异母的姐姐,名唤虞姬,生得貌美如仙,原本是府老爷意欲嫁入公孙府的人选,只因两日前逃了婚,姜府碍于赢氏权威,唯恐惹怒圣颜,便偷梁换柱,将庶出的妹妹玉姬代嫁了来。
侍从回完了话,颤抖着身躯伏地不起。
子婴记得那个时候听完莞尔一笑,随手便赏了那名侍从二十枚半两钱,他突然庆幸那名虞姬逃了婚,让他娶到了自己想要厮守一生的人。
推开门扇,月色婆娑的疏影便摇曳在脚下的台阶处,不及掩上门去,一抹暗香浮动的身躯便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莲若!”子婴颇有些无奈地掰开腰间的手,带着几分严厉低低地呵斥了一声。
身后的人闻言松开了手,月色下一张颇为精致的面容却是瞬间堆积着满满无辜的神情,“殿下好狠的心,昨夜里不顾夜露深重地连夜赶了莲若回宫也就罢了,今日也是这般绝情,堂堂公孙殿下,便要将莲若置于这虎穴牢笼里便不闻不问了吗!”
“莲若,这即便是虎穴牢笼,可最后关进这笼子里,受那万箭穿心之苦的,也不应该是你,”子婴转过身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还没恭喜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昨日怎么没听你说一声?”
“你远离朝堂,远在数百里之外,已有半年有余不曾踏进这宫里了。昨天我好不容易趁他睡着了溜出宫去见你,可……半夜里一回宫我便后悔了。若不是想着要再见你一面,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我何苦要撒这弥天大谎?”莲若的声音已然带着哽咽之意,“子婴,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莲若日日见着他,就想起我蒙氏一族数百人身首异处,血流成河,此仇不报,我莲若还有何脸面去见父亲!”
“本殿都记得,”子婴的神色冷了冷,寒着脸略有些厌烦地打断了莲若的话,顿了顿,神色又和缓了些,“按大秦律,歁君之罪是要受五马分尸之刑,莲若,即便是他不配称君,可你这般恣意妄为,若是为他毁了自己,不值得!”
夜里的长风四起,裹挟着一抹湿气,扑在面上,分外寒。
莲若渐渐收了泪,言语间也陡然有了如沙场对敌生死杀伐般的决断与死寂,“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殿下且放心,本宫自有打算,他尚没死去,本宫便要好好活着,活着看他断子绝孙、看着他自掘坟墓!”
“莲若,万不可一时糊涂做傻事,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蒙云想想,他可是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今日进宫前尚让本殿带话于你,嘱你务必小心行事,万事当首保自身安危!”子婴劝阻着,却见莲若已然负气决绝地转身离去。
夜深沉,锁雀台笼在一抹暗色里。
子婴又做了那个梦,从梦中惊醒时,放眼处漆黑一片,仿佛无尽的黑暗正渐渐地吞噬着自己。
窗外隐约泛着一抹月色的微光,隐隐落在床幔窗棂下,浮动如霜。
子婴在黑暗中睁开眼来,床幔之间弥漫着这个季节潮湿阴涩的夜风气息,可他的脑海里,却依旧回荡着父亲公子扶苏绝望的声音,多少年了,如影随形。
其实那根本不是一场梦,那是他倚在军帐的侧窗下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幕,祖父的一纸诏书送至父亲所在营帐门前时,正值十五月圆之日,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却在那一刻,映衬着父亲瞬间苍白的脸。
那是一纸赐死的诏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空穴来风。
子婴记得那个时候父亲跪地无声地落着泪,捧着诏书,声音暗哑,乌金的铠甲在月色下耀着冷寒的光芒,他捧着诏书的手在发着抖,他仰天冷笑着,“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扶苏,现如今还有什么好前去请求宽恕的?”
月夜里陡然一声霹雳,父亲已然拔出了腰中的青铜剑,霹雳的冷光,与青铜剑的寒光相映交辉,那个月夜惊雷兀地落下来的时候,父亲手中的剑已然铮然落地,应声而响。
无尽的血从父亲的脖颈中喷薄而出,如那一夜那一刻陡然倾盆而下的雨。
那一夜,他就那么无助地僵坐在窗下,任夜里瓢泼的大雨淋湿着自己。
每每宫廷巨变,都伴随着血腥与残忍。
新帝登位,十六位王叔惨遭毒害、身首异处;十多位郡主被巨石活活碾压致死,血肉模糊;那一日的刑场之上,他就笔直地站立在新帝的金椅座下,屏着呼吸,看满场的鲜血长流,任血腥气息冲入鼻孔,在肺腑间翻江倒海;任那久久徘徊在耳畔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如利刃般地一寸一寸地凌迟着他的心……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曾经教会他骑马的三王叔、给他制做柳笛的七王叔、带了他骑马射野兔却不慎掉进猎人陷阱的九王叔、替他悄悄缝补好因爬树而撕破了衣袍的小姑……曾经的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都在他的面前合上了眼睛,尸骨无存。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心间泪水泛滥成河。
所幸,他活了下来。
可倘若不是自己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卑微如尘埃,活得连自己都要忘了肩负的重任,活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子婴想,他早已成了一架枯骨,和众多的王叔一样,掩埋在了一掊黄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