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唐人禅寺和孔庙
宋人百堂上的圣福寺
福冈市博多区有条大马路叫大博多通，马路上有两个相邻的地铁站叫祗园驿和吴服町驿，两驿之间有个巴士站，站名“奥之堂”，但是此站两旁的街名为御供所町和冷泉町，没有叫“奥之堂”的街道名。在御供所町临大博多通的一栋楼的墙下，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日文，意思是“旧奥之堂——奥之堂乃博多七堂之一，在宋人所建的下奥之堂，曾住着为官府制作蜡烛的匠人”。
原来“奥之堂”是很老的地名了，原来博多曾有许多叫“堂”的地名。顺那“旧奥之堂”石碑侧的小路行十丈路的地方，曾有片土地叫“宋人百堂”，那里曾有着宋人聚会、祭祀祖先的堂所和坟茔。原来，自中国唐末至宋代，就有许多叫作“纲首”的做生意的中国人来到博多行商，他们逐渐在当地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他们大多居于栉田神社到筥崎宫之间，在他们居住的那一带形成了一条“大唐街”，可谓日本最早的“中华”街。
公元1151年九月二十三日，发生了日本史上有名的叫作“仁平大追捕”的大事件：统管九州的官府大宰府的“检非违使所”派五百骑兵对在日中贸易起着重要作用的筥崎宫和博多进行了一次大追捕，他们抢走了筥崎宫的宝物，也抄了“宋人王升后家千六百户”。“宋人百堂”在那次大追捕中遭到洗劫摧毁，就变得荒芜了。
“仁平大追捕”44年后的1195年，一座恢宏的寺庙圣福寺，在“宋人百堂”的废墟上出现。你看，它的敕使门前两侧各立一石碑，分别刻字为“史迹 安国山圣福寺”“敕愿所扶桑最初禅窟”，使人一目了然地知道它是日本第一座禅宗寺院。有的人管它叫“唐人寺”，那是有来历的：
1168年早春二月，博多湾沙滩上来了一位身材矮小、头顶方扁的年近二十八岁的青年僧侣，手搭凉棚，用双细细的眼睛向海湾外眺望，企盼着能有大宋商船出现，想搭便船去中国明州天台山，深造佛教天台宗的经典学问。他叫荣西，生于备中国（冈山），十九岁受戒，然后到了天台宗的大本山比叡山修行。修行三年中，他看到的是日本政局混迷不安和佛教的退废，为此他下了山，立志要渡海入宋上天台宗大本山——中国浙江天台山去学习，辗转八年后来到了博多。现在他面对大海在呼唤：任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唯愿到天台山取得天台宗真谛！
好志气！荣西背后传来一声赞叹。回首一看，见是一位锦衣官人，衣是宋服，说的却是流畅的日语。
一番寒暄，荣西得知其人是大宋国通商代表兼翻译官李德昭。李德昭对他说：“我知道现在日本不准私人出海，但我相信你的意志和神灵。据我所知，要到下个月底才会有宋船来到，先生不妨在这里住下等等，有船来的音讯我会告诉你，我还可以给你介绍常来往于明州的朋友张国安，让他给你渡航的帮助。不过，适才听到法师发誓要去天台山取天台宗真谛，你可知道近年天台的变化吗？如今大宋寄于江南一隅成为南宋，南宋兴禅，天台宗的总本山天台山、阿育王山的寺院大多变成禅林寺院了。”
荣西先对李徳昭愿鼎力相助表示感激，但对南宋兴禅的变化发出了一声“哦”，随后说出了：“我也应该学学新知识。”
荣西跟着李德昭走了，又通过他认识了纲首张国安。1168年阳春四月，荣西终于在博多宋人的帮助下乘宋船来到了明州（宁波）。他用四个月的时间到浙江天台山和阿育王山的多处名刹巡礼求法，出山时肩上背了天台新章疏三十余部六十卷，脑中还装进了禅宗的基本知识。九月里，荣西回到日本，先去了比叡山，将书籍六十卷送与天台座主明云，明云只称赞他在大宋宣扬了日本天台宗的名声，但对他带回来有关禅的新兴宗教思想，大本山并不欢迎，因此他仍然受到冷遇。
此后，最大的战乱——日本两大武士集团源家和平家的“源平大乱”发生，荣西的家乡正是源平合战的接点，为躲避战乱，荣西又来到博多湾上的今津。大唐街上的宋人纲首李德昭和张国安等人经常去看望荣西，他们支持了荣西于1187年四月，再度登上去了去明州的宋船。
这次，荣西拜在天台山万年寺主持——临济宗黄龙派第八世祖禅僧虚庵怀畅门下学习，打坐修禅四年余，而当虚庵做了明州天童寺主持时，荣西也跟了去。终于，虚庵将法衣、应钵、坐具、宝瓶、仗柱、白拂传给了他，他嗣法为临济禅宗黄龙派第九世祖，是为释伽正脉第五十三世。1191年秋，荣西奉着虚庵怀畅的衣钵、冠以他赐予的法号——明庵，乘坐宋人纲首杨三的船回到日本。
归船驶抵的是肥前平户苇之浦（今长崎县平户市古江湾），荣西先在那里由信仰者筑起的一小院“富春庵”住下，按照宋朝禅风教人修行戒律。“富春庵”内有一块四尺见方的石头，荣西在那上面面对明州坐禅有年，竟将大石坐陷一个坑。终有一天他悟出：“大哉心乎！天之高不可及也，而心出乎天之上。地之厚不可测也，而心出乎地之下。日月之光不可逾，也而心出乎日月光明之表。大千沙界不可穷也，而心出乎大千沙界之外。其太虚乎，其元气乎，心则包太虚而孕元气者也。天地待我而覆载，日月待我而运行，四时待我而变化，万物待我而发生，大哉心乎……学之诸乘通达，修之一生发明，外打涅槃扶律，内拼般若智慧，盖是禅宗也。”
我曾去过平户古江湾，那小院“富春庵”已不复存在，只在原址上新修了一道院墙作为象征。但是那块命名“坐禅石”的大石头仍在，我上去坐下，没五分钟就被硌得屁股腿生疼地爬了下来。啊，能悟出“大哉心乎”何其易！
荣西二次渡宋归来的三年后，与另一位宣扬禅教的僧人大日能忍一起向朝廷提出欲在京都创立一座禅教寺院，但由于比叡山天台宗大本山众徒的反对和告状，朝廷宣旨停止了荣西和能忍的禅教布道。
此时老朋友博多纲首张国安向他伸出了援助的手，他提议道：“博多有块土地，名叫宋人百堂，是我们中国人各姓各宗集会和按家乡习俗建立的祭祀祖先的堂所，各堂祖坟也在其内。四十多年前的安平大追捕，大唐街遭洗劫，惨不忍睹，宋商分离，百堂亦焚，荒废无人，杂草丛生。今虽有我等回归大唐街，但回想往事，犹如噩梦，不堪回首，谁也无心再兴百堂。如能在那块土地上建立一座禅刹，日人欢迎宋人也会欢迎，宋人兴禅，那将是我们毁不掉的百堂。我会说服大家献出它来作为基础，营工经济问题也不必担心。只是批地权力还在上面，你只设法取得政府同意就行了。我想你只要不提建纯粹禅寺，应是没问题的。”
荣西听后向权力者将军源赖朝打了个后世称为“荣西言上”的申请报告，大意是说为了祈祷将军家的安泰、镇护国家、退散天灾人祸，想在已经废弃了的宋人百堂上创立一座寺院。这回的报告很快得到了批准。
1195年，在荣西的信仰者和博多宋人纲首们、工匠们的支持和努力下，一座由荣西开山、完全宋朝建筑风格的寺院——安国山圣福寺，于“宋人百堂”废址之上落成了。1198年，荣西写下了具有代表性的禅论文《兴禅护国论》，他的思想终于得到朝廷的认可，后鸟羽天皇下赐给圣福寺敕额《扶桑最初禅窟》，圣福寺从此被誉为日本第一座禅宗寺院。1205年，荣西成了京都最初的禅寺建仁寺的开山住持，因而成了日本临济宗的门祖——千光国师。
我们去圣福寺看看吧。进得寺内，但见古老的楠木满庭，庭间幽径被取名“仙厓散步道”，是告诉你江户时代以画幽默禅画著名的仙厓义梵曾是当寺住持，随路可找到他的坟墓。先随那散步道来到一座小石桥，桥两侧各是一池清水，两侧清水连起形似一个葫芦，它叫作“天染池”。圣福寺内并无溪水流淌，何来此小桥流水状？荣西首次渡宋时曾越过郁郁葱葱的赤城山，来到云山雾罩的天台山，按照路人指点迎着一座隋塔为目标找到了五峰围绕、双溪回澜中的国清寺。原来这“天染池”乃是荣西在天台山国清寺看到的“双溪回澜”的印记，它今日之水出自一座小假山中的水管造出的瀑布。过小石桥，便是圣福寺的山门。曾见如牌楼般的山门，曾见如门楼的山门，但圣福寺的山门尤似一座雄伟的大殿！那里面有千手观音和十八罗汉像。这山门于1911重修过，但也保持着原来的宋代古朴风格，至今年正好是风雨沧桑百年了。
山门的后面是称为佛堂的大雄宝殿，那里供着自圣福寺伽蓝初立的本尊释迦、阿弥陀、弥勒三佛像。那几尊佛像在历年的战乱中曾有损伤。大雄宝殿一般不对外开放，但将眼贴到门窗楞上能看到他们，2006年看到了镀金重塑开眼的丈六阿弥陀像，2010年丈六弥勒佛开眼，丈六释迦佛将于2012年夏天开眼。我曾通过门窗棱用相机拍下一块额匾，洗印出来竟发现上面是日本黄檗宗的门祖、中国禅僧隐元的题字。现在你去大雄宝殿，会看到它被正在搞修建工事的脚手架和网棚罩着，一两年后网棚会除去，你将能看到雄大了一圈儿的新佛殿。所有这些，都是为了2014年的纪念荣西圆寂八个世纪的法事——“荣西禅师远讳八百年大法要”作准备。
却说荣西首次从天台山下来归国时，正值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夏天，途上中了暑，被路人扶进路边的一间茶室。他被店主劝饮了一杯热茶后，顿觉气血舒畅目醒心静，不由得惊叹那饮料为良药，店主告诉他说那是在本山采到的“云雾茶”。他二次入宋时间长，有暇研究了解茶叶的种植、养育、摘采、熏制，学习了茶道。在他再度归国时带上了茶种，将茶种播在了平户古江湾、今日福冈县和佐贺县交界的脊振山和圣福寺，再由跟他学禅的明惠上人将他的茶种播到了京都北洛的姆尾，又将姆尾茶移种到宇治……荣西晚年两易其稿完成了巨著《吃茶养生记》，总结发扬了饮茶的功能为供茶敬佛、接客、醒神、养生。他以饮茶醒神可以驱散困乏集中精神坐禅推出了“茶禅一味”，形成了日本禅宗的风格。因而他被誉为日本的茶祖。当你今日在圣福寺内散步幽径时，会看到它的山门、佛殿、钟楼、本堂、堪忍地藏、庭园、名人墓地……你还会发现一株2008年栽下的茶树，它是从脊振山那边移植过来的，它在述说上面的荣西成为日本茶祖的故事。
还是却说，经常援助荣西的宋人纲首张国安，在圣福寺修建的第二年，对荣西说起一段逸事：“还是在宋乾道九年七月，我参拜临安府灵隐寺时，面会了佛海大师。他当时对我说起佛法会东渐，二十年后会有东方上人渡海来中国，承嗣禅宗传到日本。现在算来，二十年刚过，难道这东方上人不就是说的你吗！”
荣西想：“大日能忍倡导禅宗，但没有渡海；觉阿渡海了，见到了佛海大师，也带回禅教学问，但未做布教活动。那么我是谁？我是那个东方上人吗？那么我也断言，经我传来、开始的日本禅宗，必将在我死去五十年后繁荣昌盛。”
荣西有透彻的历史眼，是个大预言家，他死后五十年，又一座恢宏的禅寺承天寺出现在圣福寺近旁，又一位国师级的高僧圆尔弁圆出世，又一个比他与宋人纲首李德昭、张国安的友谊更加生动具体的故事展开。让我们参观完圣福寺再去承天寺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