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种种

与人开玩笑，假如把吉林大学搬到大连或是青岛会怎样（听说还真曾有过这样的传闻，只是吉林省不肯，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学校、教师、学生、吉林省、大连或是青岛、教育部……看法恐怕都不一样，并没有一个绝对正确或是完全统一的看法（人为统一除外）。我也时时有这样的感受，不同人在说考古的时候实际上也是观点各异的，一个人说的考古跟另一个人说的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然而，我们成天说考古，仿佛存在一个共同的对象似的；如果不存在共同对象，我们又在讨论什么呢？所以，有必要厘清一下考古的种种差异性。人与人不同，不否认我们可以交流。相反，倒是大家都是同一种想法，交流就没有价值了。通过分析差异性，我们或可以发现作用于考古背后的一些因素。硬把不同的看法统一成一种看法，搞政治或许有用，对于学术思想却是一场灾难。

时代在改变，作用于文化的因素也在改变。妻子看艺术作品有个发现，说以前我们只有官方艺术，现在有了市场艺术，登陆中国的《芭莎艺术》谈的都是艺术作品的市场行情。最近一期的《美术》是以军旅画家为主题的，属于典型的官方艺术，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主旋律，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历史宏大题材，如此等等。市场行情中的艺术要考虑买家，一旦一位艺术家风格确定，就不能随意更改，市场需要商标。方力钧如果不画光头，蔡国强不用火药，曾梵志不用冷硬的线条，那么买家就会考虑，以后倒卖的时候是否容易出手。除了官方与市场艺术之外，无疑还有另外一种比较纯粹的艺术，它是艺术家自己的艺术，就好比凡·高在不断寻求超越自我一样，他们在不断地探索、进取，他们不会拘泥于题材、也不受限于形式，他们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这一类作品最能体现艺术家的创造精神。

考古学是否有品种的区分呢？用官方、市场或是学术来划分似乎不那么合适，尤其是在中国，考古学家都靠国家吃饭，对国家负责。所有的文物，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的，都是国家的，所以民间考古就不是一个合法的概念。造一点假古董，贩卖几件传世品，拆掉一些老房子可能就是中国民间考古的主体内容，间或盗掘或是销赃也是有的。除了贩卖传世品不违法之外，其他活动都有问题，所以中国民间考古不那么发达，要发达也是地下的。民间考古以收藏、牟利为目的，靠市场吃饭。先盗掘出来，再卖到国外，最后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买回来，所谓曲线救国是也。以市场为中心的考古合法程度虽然不高，但现实就是这样。有八卦新闻说全国盗掘分子不下十万人，靠这条产业链生存的人数以百万，如果再加上合法与灰色的交易，民间考古这个产业是相当惊人的。这个问题值得写篇博士论文，当然风险相当大，黑白道的威胁都有，非有志者不能为。

除了官方、市场之外，纯学术考古在哪里呢？这个有没有呢？这个可以有，也应该有。举世艺术家中有几人能够超越名位与利益呢？充满自由精神的艺术家尚且如此，要求考古学研究纯粹一点就勉为其难了。我还是希望有的。也许需要放宽标准，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也许还可以这么说，在权力与金钱的左右之外，留出一点点荒野，就像野生动物保护地一样。这个要求是否过分呢？激进者或认为卑微，肉食者或以为异想天开。现实世界中有自然保护区，人类需要荒野，同样需要纯粹的研究，不受制于主题，不受制于经费，不受制于各种各样的评估。

纯学术能否存在呢？评估或是批评总是有的，不通过官方、市场，就要通过学术圈。就学术考古而言，欧美这方面相对比较独立，学术跟政治、市场的关联不那么直接。但是前些天听某西方学者的报告，似乎也不是那么理想，一篇文章拖了多年才突破某主编的把持发表出来。宾福德就说他在申请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时遇到了困难，以至于他去南非考察只能申请联合国的某个项目。至于他参评美国科学院的院士更是一波三折，直到2000年才成功。学术界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允。所以，无论是官方考古、民间考古，抑或是学术考古都难以保证“三公”。纯学术的考古相对要好一些，至少人没有必要欺骗自我。人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的学问是对自己负责，不自欺，这种精神很值得发扬。为人的学问总是追求体系、市场或是社会、学术圈的承认，难免会削足适履。也许纯学术只是对自己而言的。

剩下的问题就是你想发展什么样的考古学了，希望一切都在国家掌控之中的地方就应该发展官方考古，希望国家尽量少管闲事的地方就多发展一点民间考古与学术考古；如果比较相信社会精英或是职业人士，学术考古自然更合适一些；如果嫌专家过于死板，民间考古不妨更受鼓励一点。比如说日本，民间考古的力量一直都很强大，发现“明石原人”的直良信夫成立了只有他一个人的“直良石器时代研究所”，森本六还创立了一份《考古学》杂志，大山柏创立了《史前学杂志》（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拿到刊号的！）。当然，民间考古难免鱼龙混杂，藤村新一觉得日本考古学家太无能，居然不能发现远古的日本人类，于是自己开始制造石器，埋在考古遗址中。民间的热心人总是不少的，同是岛国的英国不是也出过皮尔敦人吗？可能也是民间考古热心人士道森先生的贡献。如果这些都不可信，那就需要发展为己的考古学，一种不自欺的考古学。如果连这种考古学也没有，那么考古学就真的要绝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