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仁礼论
毫无疑问,孔子对西周以来的礼乐文化充满敬意,他也以恢复在春秋末期被破坏了的礼乐文化为己任,所以孔子是重视“礼”、维护“礼”、实践“礼”的。
西周以来的所谓“礼”,本来是一无所不包的文化体系,其中两大重要的部分,一为制度,一为礼仪。礼在制度方面的规定是确定国家政治关系的制度体系结构,礼仪则规定着贵族生活与交往关系的形式。西周时代,丧祭、冠婚、射御之礼已经为礼之大体,即礼的主要内容。周代的礼仪是以一套象征意义的行为及程序结构来规范、调整个人与他人及宗族、群体的关系,使交往关系文明化,使礼统治仪式化。同时“礼”本身也是一套生活规范体系,如言语、容貌、活动、礼节等。
从规范体系来看,西周与春秋的礼乐文化明显有“他律”的特征,这虽然不是以神的理念为基础的神的他律,但仍属于立足于人的社会习俗的“礼的他律”。礼的他律不仅与神的他律不同,也与法的他律不同,是以礼仪或礼俗的形态体现和存在,故礼乐文化代表的文化模式是人文性的,这在春秋时期的人文思潮的发展中就更为明显了。
同时,在春秋时代,礼乐文化本身也出现了一些变化,即由于社会的变动和失序,礼所强调的重心向礼政方面转移,突出礼义,这是礼的原则化的趋势。就是说,礼由原来的节目度数体系向着抽象、归约为政治原则和道德原则的方面发展。这首先体现了春秋时代的“礼仪之辩”。昭公初年到晋访问,晋侯以为鲁昭公善于礼,但晋国大夫说鲁侯不知礼,因为鲁国政治失调,公室四分,政令在家。可见这个时代人们重视的礼,更重要的是政治程序的核心原则,而不仅是制度仪式的总体。在孔子的时代,晋赵简子问郑国的子大叔什么是礼,子大叔明确说,礼不是仪式,“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礼仪”是仪节度数,礼义则是上下之纪、君臣父子兄弟等伦理关系原则。西周春秋时代的德目表中绝大多数没有“礼”,也说明春秋时代的礼主要是礼俗和制度。
所以,我们说,春秋社会文化的发展,使得“礼政”的论述远多于“礼乐”,越来越丰富的礼政论述成了春秋思想的重要特征之一。春秋的礼仪之辩表明,西周以来的礼乐文化的发展,在知识阶层的视野中,已转变到对礼政的注重,礼被关怀的焦点,不再主要是保持保守一套极具形式化的仪节体系和高雅的交往形式,人们已经从“形式性”转到“合理性”,对礼的关注更多的是礼作为合理性原则在实践中的表现。这也就是向着“礼义”的转变。
孔子对礼的发展,一方面守护礼乐文化作为文明成果与生活方式、文化模式,同时还要把礼从纯粹的他律,引进仁所代表的道德意识,重建合理的政治秩序和政治伦理。孔子代表的儒家要把礼更加道德化,突出其道德精神,当然也致力保持礼以实现一种非法律维持的社会组织方式,同时包含着要把礼变成德的倾向。
礼是当时的社会规范形式,故孔子把“礼”看成德性得以不偏不倚地建立的合理约束。我们记得,孔子把德性与好学联系起来,他在“六言六蔽”中说: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个讲法中充满着一种合理性的精神,荡、乱、狂都不具合理性。有趣的是,类似的表达也见于孔子论德与礼:恭、慎、勇、直都是德行条目,但没有礼的约束和范导,就会变成德行的反面。因此,礼的约束与规范是德行得以成为德行的重要外在条件。所以,“仁”德之实现也不能脱离礼的实践。这是孔子答颜渊问仁肯定“克己复礼”的基本意思:德性与规范的互相补充,互相完成。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
也因此,孔子说:
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卫灵公》)
善的完成不仅要有知、仁的德性实践,敬的态度,还必须在行为上符合礼的要求,仅仅是知及仁守的德性还不能真正完成善,所以孔子教他的儿子“不学礼,无以立”,他自己讲“三十而立”,也是说对礼具备了基本的了解和实践。所谓“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也是这个意思。
但是,孔子的思想特色与贡献,更在于认识到礼作为仪式、规范,如果不发于真实的道德意识和道德情感,就失去了真正的意义。没有脱离德性、独立的礼。他说: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
古代以玉帛为聘礼,以钟鼓为乐(礼之器),但孔子提出,礼只是玉帛这样的形式吗?乐只是钟鼓这样的器物吗?玉帛钟鼓都是形式,孔子追求的则是一种有内容、意义的形式,这与礼仪之辩和后来的本末之辩是一脉相连的。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八佾》)
礼作为仪式或典礼,并不以奢华为上,宁可物备俭约而有真正的诚敬之心;丧仪与其节文详细,不如有真实的悲哀之情。因此,礼之“本”在于道德意识与道德感情,这并不是说仪式不重要,而是要求仪式必本于、出于道德之心,所以,“合礼性”要让位于“合德性”的优先地位。
因此,可以说孔子是以仁统礼,以义贯礼,就是要为礼注入一种道德的精神,又把礼的规范总结为一些道义的原则。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
仁就是礼之本,没有“仁”所代表的道德之心,礼乐只成了没有真实意义的空洞形式。
此外,孔子还提出“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八佾》),“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里仁》)都突出了礼的精神是“敬”和“让”,礼的功能是约之、节之。
至于礼作为政治统治的手段,则不在这里谈了。如“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子路》),“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都是要求统治者以身作则,严守规范,以实现使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