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疏学衰亡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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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科段说及前后对应之理

若然,皇疏竟无皇氏自创之说乎?曰有。


(引文4)

《学而》题疏:“中间讲说,多分为科段矣。侃昔受师业自《学而》至《尧曰》凡二十篇,首末相次,无别科。”


此乃所谓科段,皇侃表明前所未有。牟润孙先生《论儒释两家之讲经与义疏》见牟先生《注史斋丛稿》。论此事稍详,曰:


(引文5)

皇氏首言“中间多分科段”,则其讲《论语》时分科段之处自当不少。今本“学而时习之”句下疏云:

此以下孔子言也,就此一章分为三段。自此至“不亦悦乎”为第一,明学者幼少之时也。学从幼起,故以幼为先也。又从“有朋”至“不亦乐乎”为第二,明学业稍成,能招朋聚友之由也。既学已经时,故能招友为次也。故《学记》云“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是也。又从“人不知”讫“不亦君子乎”为第三,明学业已成,能为师为君之法也。先能招友,故后乃学成为师君也。故《学记》云“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又云“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是也。

于全书中,此为最详细之科分。此下则殊少见。固由《论语》多一二语为一章,无可科分,然何以独详于此欤?盖《学而》为首章,讲说时首明其例,以括全书,撰述疏时因详记之,其后随讲随分,而疏亦不再详记,其或然欤?


今案:科段之详细者,似不得独以《学而》首章为最,《尧曰》科段亦甚详繁。曰:


(引文6)

此篇凡有三章。虽初称“尧曰”,而宽通众圣,故其章内并陈二帝三王之道也。就此一章中,凡有五重。自篇首至“天禄永终”为第一,是尧命授舜之辞。又下云“舜亦以命禹”为第二,是记者序舜之命禹,亦同尧命舜之辞也。又自“予小子履”至“万方有罪在朕躬”为第三,是汤伐桀,告天之辞。又自“周有大赉”至“在予一人”为第四,是明周武伐纣之文也。又自“谨权量”至章末为第五,明二帝三王,虽有揖让与干戈之异,而安民取治之法则同也。又下次“子张问孔子”章,明孔子之德,同于尧舜诸圣也。上章诸圣所以能安民者,不出尊五美、屏四恶,而孔子非不能为之,而时不值耳。故师资殷勤,往反论之也。下又一章“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此章以明孔子非不能为而不为者,知天命故也。


案《尧曰》一篇最短,而分之三章,且第一章复分五重,不可谓不细也。《论语义疏》之科段,凡有三层:分篇、分章、章内分段。分篇者,即二十篇,篇题下皇疏每有论说。如:


(引文7)

《学而》题下皇疏:“以《学而》最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故《学记》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明人必须学乃成。此书既遍该众典,以教一切,故以《学而》为先也。”

《为政》题下皇疏:“《为政》者,明人君为风俗政之法也。……所以次前者,《学记》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是明先学后乃可为政化民,故以《为政》次于《学而》也。”

《八佾》题下皇疏:“此篇明季氏是诸侯之臣,而僭行天子之乐也。所以次前者,言政之所裁,裁于斯滥,故《八佾》次《为政》也。又一通云:政既由学,学而为政,则如北辰;若不学而为政,则如季氏之恶。故次《为政》也。”


案:二十篇分篇,《集解》、郑注传本莫或有异,义疏家自不容重作。然则,分篇科段,主为言篇次之由。是以篇题皇疏每言“所以次前者”。然《八佾》题疏言“又一通”,则似非皇侃一人独为此说,前世或当代亦有人讨论篇次之旨者也。又如:


(引文8)

《颜渊》题下皇疏:“所以次前者,进业之冠,莫过颜渊,故《颜渊》次《先进》也。”

《子路》题下皇疏:“子路,武为三千之标者也。所以次前者,武劣于文,故《子路》次《颜渊》也。”


案:《颜渊》二十四章,唯首章见颜渊,下二十三章与颜渊无关;《子路》三十章,见子路者三,余二十七章无关于子路。可见皇疏言“所以次前”之理,或偏取篇题为说,非据整章内容。今人见此或谓穿凿。其实二十篇编次之理,本不可以的知;不言则已,若言之,必通其理。皇侃依据篇题,通其篇理,实未失为一法。皇侃意在通理,后人以实事求是责之,斯过矣。以上,分篇之科段。

分章之科段,上(引文6)《尧曰》皇疏已具《尧曰》三章之分,及每章大旨。《子张》皇疏之科段与他篇不同:


(引文9)

《子张》首章皇疏:“此篇凡有二十四章,大分为五段,总明弟子禀仰记言行,皆可轨则。第一,先述子张语,第二,子夏语,第三,子游语,第四,曾参语,第五,子贡语。此是第一、子张语,自有二章也。”


此以一篇分为二十四章,而二十四章归五大段。此分五段,依据客观形式,自然而然。但如此,则分篇之下,分章之上,又有合数章为一类之大段,严格言之,科段层次当数其四也。

章内分段之科段,(引文5)《学而》(引文6)《尧曰》皇疏已见上。《学而》疏云“就此一章分为三段”,《尧曰》疏云“就此一章中,凡有五重”者皆是也。又如:


(引文10)

《雍也》“智者乐水”章皇疏:“陆特进曰:此章极辨智仁之分。凡分三段:自‘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为第一,明智仁之性。又‘智者动,仁者静’为第二,明智仁之用。先既有性,性必有用也。又‘智者乐,仁者寿’为第三,明智仁之功。已有用,用宜有功也。”


始读此疏,曾以分三段之说,即出陆特进陆特进不详谁氏。。但下疏或云“云‘智者乐水’者,今第一,明智仁之性”,或云“云‘智者动’者,此第二,明用也”,或云“云‘智者乐’者,第三,明功也”,全据三段之说,为之疏释。然则非全疏均出陆特进,即分三段之说乃出皇侃。虽不可遽定,盖当以“凡分三段”以下为皇侃说,陆特进语只“此章极辨智仁之分”一句,似近其实。

综观诸例,合以皇侃“昔受师业,无别科”之言,则皇疏中科段之说,大抵可以视为皇氏自作。盖科段本身,为当时习俗,佛学自有其制,施之儒经,《周易正义》亦见其痕迹并详牟、张二先生文。。而当时讲《论语》者,未有详作科段者。于是皇氏为之,遂为学者所乐闻,此盖亦皇疏流传甚广之一因与。

进而论之,皇疏科段之说有一特点,即经文章节或文句前后并列者,皇氏务欲言其间条理。如上列(引文10),经文“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三段之间本无关系可言,而皇疏附会性、用、功,遂为前后之条理。《学而》首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三段前后未必有序,而(引文5)皇疏比附《学记》,遂作幼学、招友、为师君之次。其余(引文6、7、8)等,皇疏必言所以彼章在前而此章在后之理,皆其例也。而此一特点,实不仅见于科段说而已。如:


(引文11)

《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皇疏曰:“云‘毋意’者,一也。此谓圣人心也。圣人无心,泛若不系舟,豁寂同道,故无意也。云‘毋必’者,二也。此谓圣人行化时也。物求则赴应,无所抑必。无所抑必,由无意,故能为化无必也。云‘毋固’者,三也。此圣人已应物行化故也。固谓执守坚固也。圣虽已应物,物若不能得行,则圣亦不追固执之。亦由无意,故能无固也。云‘毋我’者,四也。此圣人行教,功德成,身退之迹也。圣人晦迹,功遂身退,恒不自异,故无我也。亦由无意,故能无我也。”


四毋本可并列,而皇疏比附圣人教化为说。圣人体无,故四毋以“毋意”为本。次行教化,应物万端,为“毋必”;次行教化而不行,则不固执,为“毋固”;次教化功成而身退,为“毋我”。又如:


(引文12)

《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皇疏云:“侃案四科次第,立德行为首,乃为可解。而言语次者,言语,君子枢机,为德行之急,故次德行也。而政事是人事之别,比言语为缓,故次言语也。文学指博学古文,故比三事为泰,故最后也。”


此因经文自分四科,皇氏附论次序,实与科段之说并无二致。

皇侃趋向多作次序之说,此据皇侃科段之说推之,盖可肯定。但反言之,则次序之说,又不得一概以为皆出皇侃自说。如:


(引文13)

《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皇疏:“李充曰其典籍辞义谓之文,孝悌恭睦谓之行,为人臣则忠,与朋友交则信。此四者,教之所先也,故以文发其蒙,行以积其德,忠以立其节,信以全其终也。”


案:此疏自“发蒙”至“全终”,四教之间,略见次序。虽不得断定,但依常情,则当以“此四者”以下亦出李充为近是。又如:


(引文14)

《泰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安国注“乐所以成性也”,皇疏:“王弼曰‘言有为政之次序也。夫喜惧哀乐,民之自然;应感而动,则发乎声歌。所以陈采谣,以知民志风。既见其风,则损益基焉,故因俗立制,以达其也。矫俗检刑,民心未化,故又感以声以和神也。若不采民则无以观风;风乖俗异,则礼无所立;若不设,则乐无所乐;非礼,则功无所济。故三体相扶,而用有先后也。’侃案辅嗣之言,可思也。且案《内则》明学次第,‘十三舞《勺》,十五舞《象》,二十始学礼,惇行孝悌’,是先学乐,后乃学礼也。若欲申此注,则当云:先学舞《勺》、舞《象》,皆是舞耳。至二十学后,备听八音之和之,以终身成性,故后云乐也。”


王弼论诗、礼、乐之次,详矣。皇侃大段引录,并称“辅嗣之言可思也”,盖赞许之。“且案《内则》”以下,另立问难之议,谓此经诗、礼、乐之序,与《内则》不符者何?“若欲申此注”以下,乃为调停之说。自明其非通理,故称“若欲”,谓不得已为之说,则尚可以通一端之理。答语中见“终身成性”一句,则其谓“若欲申此注”即据《集解》引孔安国说,非据王弼可知。盖皇侃以《集解》为本,王弼说可谓精巧,且不与《集解》相左,故备录其说。至后自发答问,则仍以《集解》为本。然则次序之说,王弼已有范例,皇侃所作方法相同。不同者,盖王弼等前人偶于其显著处言之,皇侃则可言必言,每施此法为常例也。

为科段,说次序,其原理一也。然欲为之,必须注意经文前后之对应关系。于是有如下诸说:


(引文15)

《八佾》“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皇疏:“李充曰:‘成事不说而哀衅成矣,遂事不谏而哀谬遂矣,既往不咎而哀政往矣。斯似讥宰我,而实以广道消之慨,盛德衰之叹。言不咎者,咎之深也。’案李充说,是三事并诫宰我,无令后日复行也。然成、遂、往说、谏、咎之六字先后之次,相配之旨未都可见。师说云:‘成是其事自初成之时,遂是其事既行之日,既往指其事已过之后也。事初成,不可解说;事政行,不可谏止;事已过,不可追咎也。’先后相配,各有旨也。”


案《序录疏证》言:“案:皇氏师事贺玚。‘师说’其贺义耶?”今案:“师说”盖谓师师相传之说,非据一师也。如《王制》疏:“凡冕之制,……师说以木版为中,以三十升玄布衣之于上,谓之延也……”(1326下。凡本书引用注疏,例注中华书局版《十三经注疏》所见页码及上中下栏,以便检核。文字自不必从中华本。)《曲礼》疏:“师说云:用物穿屦头为絇,相连为行戒也。”(1240下)等所称“师说”内容,皆礼学常说,自不可斥谓谁氏之说。若《郊特牲》疏:“但鲁之郊祭,师说不同:崔氏、皇氏用王肃之说,……若依郑康成之说,则……”(1452下)则据崔、皇、郑等先儒,泛称为“师说”。又如昭七《左传》“《诗》所谓彼日而食”与《毛诗·十月之交》“此日而食”不同,孔疏解谓“师读不同也”(2048下),“师”亦泛称。吴说盖非也。然皇侃先引李充说,而言依其说,“六字先后之次,相配之旨,未都可见”,是其说未善。遂引“师说”,并称如此乃“先后相配,各有旨也”。是则“师说”虽非皇氏新作,但仍不妨认定皇侃特重“先后相配”也。又如《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皇疏:“仁劣于德,倚减于据,故随事而配之。”亦以相配为说之例。

总结本节所论,则一、皇疏全书中,频见科段之说,可以视为皇侃苦心经营之结果。解经作科段,此法固非皇侃所创。但前人讲《论语》,尚无科段,皇侃始作,且为之綦详。二、皇侃作科段之说,尤注意前后科段间之关系。必欲每言前后关系之理,为之常用附会之论、一面之理,初不以为病。三、皇疏言经文字句前后关系者,实不限科段之说,而其特点、原理则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