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文淇分析刘炫说
刘焯、刘炫为隋之大儒,影响唐初学术极深广。然二刘之书均已亡佚,只得就唐人《五经正义》推测其说。今为考见二刘学术之大要,清人自有各家辑本,又如陈熙晋《春秋述义拾遗》,千年之后仍欲与孔颖达商榷得失者,虽可参考,终不如刘文淇《左传旧疏考正》之就孔疏剖析旧疏体例,切合实用,启发后人者。《五经正义》称名引二刘说者寥寥无几,今欲讨论其学术,必须辨识二刘说与《五经正义》之关系。辨识二刘说与《五经正义》之关系,即以检讨刘文淇说为首务。刘文淇书依经文次序逐条为说,且有前后矛盾之处。本节整理评述刘文淇说。
刘文淇自序云:“世知孔冲远与诸儒删定旧疏,非出一人之手;又永徽中就加增损,书始布下,知非孔氏之旧。至于旧疏原文与夫孔冲远等所删定、于仲谧等所增损者,虽复觉其踳驳,概谓无迹可寻。近人有以《舜典》《武成》《吕刑》疏中每引‘大隋’,谓非唐人之语。然仅此孤证,于全书体例未尝细为区分。”所谓近人之说,见王鸣盛《尚书后案》、钱大昕《潜研堂答问》。是乾嘉诸儒未有致力分析孔疏体例,辨别每条疏文之为出刘炫,抑出孔颖达也。可见刘文淇为《考正》实属创义,自当敬重。
《左传正义》固有明引刘炫说者,但在少数。是以刘文淇以为:“唐人既据光伯为本,而疏中引光伯说,除规过百余条外,仅亦有百数十条。岂有据以为本之书,而所征引者寥寥若此乎。唐人将刘炫姓名削去耳。”更进而谓:“唐人所删定者,仅驳刘炫说百余条,余皆光伯《述议》也。”今欲辨识疏文之出刘炫或唐前诸儒也,抑出孔颖达等唐人也,必须为之分析考定。疏中见有“今赞曰”“今删定”“今知不然者”“今以为”诸语,是出孔颖达等编《正义》者评审旧说,则其前所述乃出唐前旧疏,可以无疑。至其余,乃待分析疏文内容。
有其平明易识者,如王鸣盛等言疏中见“大隋”语,当出隋人,非唐人语,一望即知。又如刘文淇自序云:
(引文1)
文十三年传“其处者为刘氏”疏:“讨寻上下,其文不类,深疑此句或非本旨。盖以为汉室初兴,捐弃古学,《左氏》不显于世,先儒无以自申。刘氏从秦从魏,其源本出刘累,插注此辞,将以求媚于世。”此疏未著何人之说,无以知为光伯语。及检襄二十四年传“在周为唐杜氏”疏云:“炫于‘处秦为刘’,谓非丘明之笔;‘豕韦’‘唐杜’,不信元凯之言。”则前疏为光伯语,显然可见。
刘文淇参考前后,据后疏明称刘炫名,知前疏亦出刘炫,是“显然可见”者。又如:
(引文2)
襄二十九年“为之歌《颂》”,杜注“《颂》者,以其成功告于神明”,《正义》:“成功者,营造之功毕也。天之所营在于命圣,圣之所营在于任贤,贤之所营在于养民。民安而财丰,众和而事济,如是则司牧之功毕矣,故告于神明也。刘炫又云:干戈既戢,夷狄来宾,嘉瑞悉臻,远近咸服,群生遂其性,万物得其所,即成功之验也……”(2007下)
《毛诗·关雎序》“《颂》者,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正义》:“成功者,营造之功毕也。天之所营在于命圣,圣之所营在于任贤,贤之所营在于养民。民安而财丰,众和而事节,如是则司牧之功毕矣。干戈既戢,夷狄来宾,嘉瑞悉臻,远迩咸服,群生尽遂其性,万物各得其所,即是成功之验也……”(272下)
《左传》疏与《毛诗》疏文义全同,唯一二语词不同而已。刘文淇于自序举此例,言:“据《诗疏》知此疏皆光伯语,据此疏知《诗疏》皆非冲远笔也。”《毛诗》《左传》二疏均以刘炫《述议》为蓝本。今此两段相同,《诗》疏全不见刘炫名,而《左传》疏见之,是知《诗》疏文亦出刘炫。但《左传》疏前半不言出谁氏,而《诗》疏与后半连贯,中间无所分割,是知前半亦出刘炫。此乃《左传》《毛诗》二疏相较,因其文同,且有刘炫名,知上下皆出刘炫,亦“显然可见”之类。又如刘文淇子毓崧续撰《尚书旧疏考正》,据《新唐书·历志》引刘炫说,论《尚书·允征》正义中语义相同者当出刘炫,亦属“显然可见”之类。
又有疏文内容前后矛盾,则知其不当均是孔颖达等自为之说。如:
(引文3)
桓五年“始杀而尝”,杜注:“建酉之月,阴气始杀,嘉谷始熟,故荐尝于宗庙。”《正义》:“哀十三年,子服景伯谓吴太宰曰:‘鲁将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公,季辛而毕。’彼虽恐吴之辞,亦是八月尝祭之验也。何则?……知十月是尝祭之常期,周之十月是建酉之月也。”(1749上)
哀十三年《正义》云:“周之十月,非祭上帝、先公之时,且祭礼终朝而毕,无上辛尽于季辛之事。景伯以吴信鬼,皆虚言以恐吴耳。”(2172上)
桓五疏以为建酉夏八月即周十月为尝祭之常期,哀十三疏以为周十月非其时,两说乖违,刘文淇即谓“非一人之笔也”。今案刘说理则然也,但就此例言,桓五疏专为讨论尝祭时节,论之颇详,至哀十三疏则主为言景伯虚言,十月非其时,说之甚简略,则或出一时疏忽,有未可知者。至若:
(引文4)
庄二十二年疏:“此传‘凤凰于飞’下尽‘莫之与京’,襄十年传称卫卜御寇,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哀九年传称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史龟曰‘是谓沈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三者皆是繇辞,其辞也韵。则繇辞法当韵也。郭璞撰自所卜事,谓之《辞林》,其辞皆韵,习于古也。”(1775上)
哀十七年“卫侯贞卜,其繇曰:‘如鱼竀尾,衡流而方羊裔焉,大国灭之将亡。阖门塞窦,乃自后逾。’”疏:“刘炫以为卜繇之辞,文句相韵,以‘裔焉’二字宜向下读之。知不然者,《诗》之为体,文皆韵句;其语助之辞,皆在韵句之下。……(中间举例今略)……此之‘方羊’与下句‘将亡’自相为韵,‘裔焉’二字为助句之辞。且繇辞之例,未必皆韵。……(中间举例今略)……是或韵或不韵,理无定准。刘以为‘裔焉大国’谓土地远焉之大国,近不辞矣。又以‘方羊’为纵恣之状而规杜过,非也。”(2179下)
庄二十二疏云“繇辞法当韵”,而哀十七疏则云“繇辞之例,未必皆韵”,正相矛盾。是以刘文淇谓庄二十二疏“非唐人笔也”。但庄二十二疏说与哀十七所述刘炫说同,则进而推论庄二十二疏盖出刘炫,未必为过。
又有一段疏文前后文意重复,可知非出一人之笔者。
(引文5)
隐三年经“八月庚辰,宋公和卒;冬十有二月,癸未,葬宋穆公”,杜注:“始死书卒,史在国承赴,为君故,恶其薨名,改赴书也。书葬则举谥称公者,会葬者在外,据彼国之辞也。”《正义》云:“诸侯曰薨,礼之正名。鲁史自书君死曰薨,若邻国亦同书薨,则与己君无别。国史自在己国,承他国赴告,为与己君同,故恶其薨名,虽赴称薨,皆改赴书卒,略外以别内也。
“至于书葬,则五等之爵,皆举谥称公者,会葬者在于国外,据彼国之辞。彼国臣子称君曰公,书使之行,不得不称公也。
“又,云‘恶其薨名,改赴书’者,《释例》曰:‘天子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古之制也。《春秋》所称,曲存鲁史之义。内称公而书薨,所以自尊其君,则不得不略外,诸侯书卒以自异也。至于既葬,虽邾许子男之君,皆称谥而言公,各顺臣子之辞,两通其义。’是其说也。”(1722中)
刘文淇云:“‘又云恶其薨名,改赴书者’以上,既将杜注‘恶其薨名改赴书’及‘会葬据彼国之辞’,全行改讫,不应又重举‘恶其薨名改赴书’一句解之。所释虽引《释例》,然上疏亦用《释例》之意,何必重叠其辞。此必异人之说。……经永徽中删削,无以考其姓名,然必非唐人语也。”又如:
(引文6)
桓二年“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注:“孔父称名者,内不能治其闺门,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祸及其君。”《正义》:
“宣四年传例曰:‘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故知称督,以弑罪在督也。诸言父者,虽或是字,而春秋之世,有齐侯禄父、蔡侯考父、季孙行父、卫侯林父,乃皆是名。故杜以孔父为名。文七年‘宋人杀其大夫’,传曰:‘不称名,众也,且言非其罪也。’不名者非其罪,则知称名者皆有罪矣。
“杜既以孔父为名,因论为罪之状:‘内不能治其闺门’,使妻行于路,令华督见之;‘外取怨于民’,使君数攻战而国人恨之;‘身死而祸及其君’。故书名以罪孔父也。《释例》曰:‘……(引《释例》凡一百三十六字)……’是以孔父行无可善,书名罪之也。
“案:《公羊》《谷梁》及先儒,皆以善孔父而书字。知不然者,案‘宋人杀其大夫司马’,传称‘握节以死,故书其官’;又‘宋人杀其大夫’,传以为无罪不书名。今孔父之死,传无善事,故杜氏之意,以‘父’为名。言若齐侯禄父、宋公兹父之等。‘父’既是名,‘孔’则为氏。犹仇牧、荀息被杀,皆书名氏。盖孔父先世以孔为氏,故传云‘督攻孔氏’也。妇人之出,礼必拥蔽其面。孔父妻行,令人见其色美,是不能治其闺门。及殇公之好攻战,孔父须伏死而争,乃从君之非,是取怨于百姓,事由孔父,遂祸及其君。似公子比劫立,加弑君之罪。杜君积累其恶,故以书名责之。刘君不达此旨,妄为规杜,非也。”(1740中)
案:此疏“是以孔父行无可善,书名罪之也”以上皆述杜注之说。“案《公羊》《谷梁》及先儒,皆以善孔父而书字”,言有异义,而其下为驳说,更述杜说。然前后述杜之说,显为重复,是以刘文淇云:“若非异人之说,则所引‘宋人杀其大夫’传、‘齐侯禄父’之等,与所谓‘内不能治其闺门,外取怨于民’,不应重言叠见矣。”又参疏末言“刘君不达此旨”,则知“‘皆以善孔父而书字’以上为光伯语,‘知不然者’以下乃唐人驳刘之辞”。
又有上下语意连贯,可知其所出者。
(引文7)
桓三年经“三年春正月”,杜注:“经之首时必书王,明此历天王之所班也。其或废法违常,失不班历,故不书王。”《正义》:
“桓公元年、二年、十年、十八年凡四年,于春有王;九年春,无王无月;其余十三年,虽春有月,悉皆无王。《谷梁传》曰:‘桓无王,其曰王何也?谨始也。其曰无王何也?桓弟弑兄,臣弑君,天子不能定,诸侯不能救,百姓不能去,以为无王之道,遂可以至焉尔。元年有王,所以治桓也。’二年有王,‘正与夷之卒也’。十年有王,‘正终生之卒也’。十八年书王,范宁注云:‘此年书王,以王法终治桓之事。’先儒多用《谷梁》之说。贾逵云:‘不书王,弑君、易祊田、成宋乱,无王也。元年治桓,二年治督,十年正曹伯,十八年终始治桓。’杜以正是王正,历从王出,故以为王者班历,史乃书王,明此历天王之所班也。其或废法违常,失不班历,则诸侯之史不得书王。言此十三年无王,皆王不班历故也。
“刘炫规过云:然天王失不班历,经不书王,乃是国之大事,何得传无异文?
“又昭二十三年以后,王室有子朝之乱,经皆书王,岂是王室犹能班历?又襄二十七年再失闰,杜云‘鲁之司历顿置两闰’。又哀十三年十二月螽,杜云‘季孙虽闻仲尼之言,而不正历’。如杜所注,历既天王所班,鲁人何得擅改?
“又子朝奔楚,其年王室方定,王位犹且未定,诸侯不知所奉,复有何人尚能班历?昭二十三年秋乃书‘天王居于狄泉’,则其春未有王矣。时未有王,历无所出,何故其年亦书王也?若春秋之历必是天王所班,则周之错失,不关于鲁,鲁人虽或知之,无由辄得改正。襄二十七年传称‘司历过,再失闰’者,是周司历也?鲁司历也?而杜《释例》云:‘鲁之司历始觉其谬,顿置两闰,以应天正。’若历为王班,当一论王命,宁敢专置闰月,改易岁年?哀十二年十二月螽,仲尼曰:‘火犹西流,司历过也。’杜于《释例》又云:‘季孙虽闻此言,犹不即改。明年复螽,于是始悟,十四年春乃置闰,欲以补正时历。’既言历为王班,又称鲁人辄改,改之不惮于王,亦复何须王历?
“杜之此言,自相矛楯,以此立说,难得而通……
“今删定:……刘君不寻此旨,横生异同,以规杜过,恐非其义也。”(1746上)
此疏论《春秋》经文,桓公十八年中有十四年不书王之事。先述《谷梁传》、贾逵等桓公无王道之说,次述杜预王不班历之说。次称“刘炫规过云”,以下为刘炫驳杜说。刘炫说甚详析,而“又子朝奔楚”以下则所以更详论前“又昭二十三年以后”以下一段而已,所言事一也。总结言“杜之此言,自相矛楯”,谓此桓三年注乃与哀十三年注、《释例》等相为矛盾。“今删定”以下则孔颖达等反驳刘说之辞。刘文淇谓“此云‘然天王失不班历’,‘然’者承上文而言之,非发端之语词也”,以为“今删定”以上,本皆刘炫文,唯经“唐人横加‘刘炫规过云’五字”,分割两段,一似前半述《谷梁传》、贾逵无王道说,及述杜注王不班历之说者出于唐人《正义》,独规杜之说乃出刘炫。其实刘炫先述《谷梁》等先儒义及杜注义,后始驳杜说,故有“然”字其间也。又如:
(引文8)
文元年“履端于始,举正于中,归余于终”,注:“步历之始,以为术之端首。期之日,三百六十有六日;日月之行,又有迟速,而必分为十二月,举中气以正月。有余日则归之于终,积而为闰,故言归余于终。”《正义》:“日月之行,有迟有速。日行迟,月行速。凡二十九日过半,月行及日,谓之一月。过半者,谓一日于历法分为九百四十分,月行及日,必四百九十九分,是过半二十九分。今一岁气周,有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其十二月一周,唯三百五十四日,是少十一日四分日之一未得气周。细而言之,一岁止少弱十一日。所以然者,一月有余分二十九,一年十二月,有余分三百四十八。是一岁既得三百五十四日,又得余分三百四十八。其四分日之一,一日为九百四十分,则四分日之一为二百三十五分。今于余分三百四十八内,取二百三十五以当却四分日之一,余分仍有一百一十三。其整日唯有十一日,又以余分一百一十三减其一日,九百四十分唯有八百二十七分。是一年有余十日八百二十七分,少一百一十三分不成十一日也。
“刘炫云:则一岁为十二月,犹有十一日有余未得周也。分一周之日为十二月,则每月常三十日余。计月及日为一月,则每月唯二十九日余。前朔后朔相去二十九日余,前气后气相去三十日余,每月参差,气渐不正。但观中气所在,以为此月之正,取中气以正月,故言举正于中也。月朔之与月节,每月剩一日有余,所有余日归之于终,积成一月则置之为闰,故言归余于终。”(1837上)
刘文淇亦谓此疏全出刘炫,唐人横加“刘炫云”三字而已,故云:“前则旧疏原文,光伯承旧说而申明之。‘则’者承上之辞,若前为唐人语,光伯岂反申明其说乎。”意谓“刘炫云”以上原为刘炫所引先儒之说,刘炫承之而自为之说,故称“则”以示承上文。唐人横加“刘炫云”,而仍留“则”字,则文意割裂,“则”无所承矣。今案:上说十二月于一年少十一日四分日之一,其实少十日八百二十七分,不足十一日也。然则刘炫说“犹有十一日有余未得周”,仍据少十一日四分日之一,是据其大概之说,未尝全承上说之详。刘文淇必谓“光伯承旧说而申明之”,未知得否,但合上(引文7)等诸例观之,又颇似或然。只得谓盖然也,而犹不可必。以上刘文淇分析疏文,辨识刘炫旧说之法。(2013年补注:“刘炫云则”四字,笔者后有新解,以为“刘炫云”犹言“刘炫说”。请参看札记“云曰当名词解”,见2009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一辑所载拙文《基于文献学的经学史研究》。2017年补注:札记亦收录于三联书店即刊拙著《文献学读书记》。)
刘文淇于疏中辨别说之出刘炫者与其出孔颖达等者,识之既多,心有所得,近乎知孔颖达等编书之大概以及刘炫《述议》之体例。
(引文9)
襄公二十五年“齐人以庄公说”,杜注“以弑庄公说晋也”,疏:“正义曰:刘炫云:杜意晋谋伐齐,齐人乃弑庄公以说晋也。炫谓庄公死后,晋始谋伐齐。齐人以庄公伐晋,晋欲报伐庄公,既以此说晋。言晋雠既死,今新君服从晋也。”
又“男女以班,赂晋侯以宗器、乐器”,疏:“正义曰:刘炫云:哀元年‘蔡人男女以辨’,与此同。杜意男女分别,将以赂晋也。炫谓男女分别,示晋以恐惧服罪,非以为赂也。”
又“及处守者皆有赂”,杜注“皆以男女为赂”,疏:“正义曰:杜以上句‘男女以班’与‘赂’连文,故云:‘皆以男女为赂。’刘炫以为男女以班,示降服于晋。有赂者皆有货财赂之,非以男女为赂。与杜异也。”(1984中)
此疏凡三段,前二者皆径引刘炫文为说,先述“杜意”,后称“炫谓”即其驳杜之说。刘文淇说:“此光伯《述议》规杜过者。据此知光伯《述议》有先申杜意而后驳之者。又,凡疏中言‘刘炫规过云’者,‘规过’二字乃唐人所加,非光伯本文,亦据此类可知。”据此,则后一段亦当与前二段同例,而唐人不更标“刘炫云”,“炫谓”改为“刘炫以为”尔。要之,此刘文淇言刘炫《述议》之体例,先述杜意,后始驳之;而孔颖达等编撰,或没刘炫名,或改“炫谓”为“刘炫规过云”等。如上(引文7)桓三年疏,刘文淇以为“刘炫规过云”以上亦即刘炫说,上下连贯读之,则先述杜义,后驳杜说,正合此例。又如:
(引文10)
僖公十年“遂杀丕郑、祁举及七舆大夫”,杜注“侯伯七命,副车七乘”,疏:“正义曰:《周礼·大行人》云‘侯伯七命,贰车七乘’,贰即副也。每车一大夫主之,谓之七舆大夫。服虔云:‘下军之舆帅七人,属申生者。’襄二十三年下军舆帅七人。往前申生将下军,今七舆大夫为申生报怨,栾盈将下军,故七舆大夫与栾氏。炫谓服言是。”(1802上)
襄二十三年“唯魏氏及七舆大夫与之”,杜注“七舆,官名”,疏:“正义曰:僖十年传言‘七舆大夫’,杜云‘侯伯七命,副车七乘’,谓副车每车有一大夫主之。则此‘七舆大夫’,杜亦为主副车之官也。刘炫云:‘若是主公交车,则当情亲于公,不应曲附栾氏。服虔云“下军舆帅七人”。炫谓服言是。’”(1976上)
刘文淇就僖十年疏言:“此光伯《述议》语。光伯先引《大行人》以申杜氏,又引服虔说,谓服言为是,以规杜过。”意谓全疏皆出刘炫《述议》,而《述议》之例,先述杜说,后为驳说。襄二十三年疏亦如此,唯中间犹见“刘炫云”为少异耳。
至谓孔颖达等编定之体例,则多干没刘炫名,以及刘炫规杜例必反驳,皆见上(引文1、2、6、7)等外,其最要者,襄二十九年传“为之歌《小雅》”,疏与《毛诗·关雎序》疏文大同,例同上(引文2),刘文淇乃曰:“孔冲远作《五经正义》,彼此文义相同,原无足怪。惟是《诗》《书》《左传》据刘炫为本,三疏多有同者;《易》《礼》不据光伯,遂无一同者:是可疑也。”刘文淇自注云:“昭四年传‘四岳三涂’疏与《诗·崧高》疏同三百余字,昭七年传‘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疏与《诗·十月之交》疏同百余字,昭十三年传‘使诸侯岁聘以志业’疏与《尚书·周官》疏同五百余字,昭二十八年传‘诗曰唯此文王帝度其心’与《诗·皇矣》疏同五百余字。”刘文淇意谓,其当俱出刘炫旧文,始可有《诗》《书》《左传》疏文字相同者。反言之,三疏文字相同者,即可疑其为刘炫旧文也。今案:其只可疑而不可必者,自容有二疏同据他书者。如《仪礼》贾疏与《礼记》孔疏亦有大段同文之例,则所据旧疏既非出一人,自当以为所据旧疏之外别有一书,为二疏各皆因袭。以上刘文淇推论刘炫《述议》体例及孔颖达等编《正义》之大例。
刘文淇分析《正义》,实属草创,《考正》一书虽多精义,仍有论之未得其的者,甚或有刘文淇前后论旨不同者,不得不做分别观。曾为条记辨证刘文淇具体考证之失误,今不更论,仅就有关孔疏与二刘说之关系者稍作辨析。
刘文淇依据孔颖达《正义序》更为推论,而其说颇有可疑者。刘文淇自序言“今一依孔氏序例,细加析别”,是刘文淇立论以孔氏《正义序》为本。
(引文11)
庄六年传“夫能固位者,必度于本末而后立衷焉”,疏:“正义曰:君子……言文王子孙本干枝叶,适子庶子皆传国百世,由文王之德堪使蕃滋故也。刘炫云:度其本,谓思所立之人有母氏之宠,有先君之爱,有强臣之援,为国人所信服也。度其末,谓思所立之人有度量,有知谋,有治术,为下民所爱乐也。”(1764下)
刘文淇谓:“此光伯《述议》语。前则旧疏原文,光伯解‘度其本末’与旧疏异。若为唐人之笔,不当引刘说以自驳;即引之,亦宜在前而驳正之。今刘说在后,又无驳难,故知前为旧疏也。知非唐人先言己意而引刘说在后别为一解者,孔序:‘据刘炫为本,其有缺漏以沈氏补焉,若两义俱违则特申短见。’是孔氏止此三例也。”
今案:此疏有两说,前说不言出谁氏,后说标刘炫名。刘文淇以为前说乃刘炫引述前儒之说,非孔颖达等之说。今案其说盖是也,而犹未可必。何则?孔氏三例,本谓取材之例,并非行文之例。是以使孔氏诚只此三例,犹不得谓唐人必无“先言己意而引刘说在后别为一解”之例也。隐三年《正义》:“……故服虔云‘……’是也。刘炫云‘……’,刘又难服云‘……’。”(1724中)《正义》自解与服同,犹引录刘说及刘难服之说置后。又,僖十六年“公子季友卒”,注“称字者,贵之”,《正义》:“季是其字,友是其名,犹如仲遂、叔肸之类,皆名字双举。刘炫以季为氏而规杜过,非也。炫云:季友、仲遂皆生赐族,非字也。”(1808中)《正义》以刘炫规杜过为非,而仍引炫说殿后,岂非“引刘说在后,别为一解”者?至刘文淇云“引之,亦宜在前而驳正之”,则亦有其例。如昭十二年“克己复礼,仁也”,疏:“《正义》曰:刘炫云:……。今刊定云:……”刘文淇说:“‘今刊定’以下乃唐人语,序所谓‘特申短见’者也。引刘说在前而申己见于后,乃一定之例。据此知疏中凡引刘说在后而与前疏不同者,皆为光伯驳正旧疏,非唐人之说也。”刘氏复引孔序语,以证孔疏文例;更据此“引之,亦宜在前而驳正之”之例,重谓若孔颖达等说与刘炫异,则孔颖达等说当在刘说之后,不当在前。因是推测之论,或不误而不可必也。
“前疏皆出光伯”之说又有可疑者,若依刘文淇说,前有别说,后有刘炫说,而唐人无驳义者,是《正义》同刘炫说。然则如(引文11)庄公六年疏,前说一百九十七字,刘说五十六字;又如桓五年“启蛰而郊”疏,前说三百一十字,刘说十九字。唐人同刘说而刘说甚略,不取前说而载之独详,岂非失轻重之宜?
又如隐五年传“凡物不足以讲大事……”,《正义》:“物谓事物。……人君一国之主,在民之上……刘炫云:捕鱼、猎兽其事相类,……人君以下云云同。今若人君所行不得其轨……”(1726下)刘文淇说:“此光伯《述议》语,前则旧疏原文。‘人君一国之主’以下旧疏解传‘君将纳民于轨物’三句,刘说略与之同,唐人约其意,故言‘人君以下云云同’,谓同于旧疏也。”又“鸟兽之肉不登于俎”,《正义》:“登训为升。…… 礼,水土之品、笾豆之物,苟可荐者莫不咸在,岂皆公亲之也。刘炫云:此言田猎之时,……祭祀水土云云同。”(1727中)刘文淇说:“此光伯《述议》语,前则旧疏原文。所谓‘祭祀水土云云同’者,唐人约其义,谓刘说同旧疏也。若谓前为唐人语,岂光伯见唐人疏而同之哉?必不然矣。”又“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下疏(1727下)、襄十一年传“歌钟二肆”疏(1951上)等,例皆同,刘文淇说亦同。今案:凡此等皆前有一说,后有“刘炫云”之体例,而刘炫说中与前说语有重复,用“云云”省之。刘文淇意,前说是刘炫《述议》所引旧疏文,唐人撰定《正义》,见刘炫自说中语与前引旧疏重复,遂为省文。此有疑者,若如其说,《述议》之为书,先备录旧疏全文,其下乃刘炫自申己意,且其自说中每有一段文字与旧疏相同。著书之体,岂得如此?盖刘文淇亦自觉其可疑,故后卷中所言与此不同。昭元年传“书曰‘秦伯之弟针出奔晋’,罪秦伯也”,《正义》:“《释例》曰:‘秦伯有千乘之国,……’……《公羊》以为……刘炫云:奔者,迫窘而去……《例》曰以下同也。”(2022下)刘文淇说:“光伯所引《释例》与疏首所引《释例》同。若谓前为旧疏,则旧疏既引《释例》,光伯不应更引之;若谓前为唐人所引,亦不应于光伯所引者约其辞于后,于己所引者详其文于前。此可见删改之踳驳矣。”又“其生不殖;美先尽矣,则相生疾”,疏:“《正义》曰:此侨重述不及同姓之意。……故《晋语》云:异姓则异德,……刘炫云:违礼而娶,……注‘同姓’至‘生疾’,《正义》曰:刘炫云:人之本心,……《晋语》云云同。”(2024中)刘文淇说:“此疏释传,前为旧疏原文,后乃光伯《述议》语。其曰‘《晋语》云云同’者,唐人约光伯之语,谓与旧疏同耳。若前为唐人语,岂光伯见唐人疏而同之哉?必不然矣。”又引包慎言说:“旧疏有为光伯所引者,有唐人所引者。唐人既两载之,其有同者则约其辞曰‘云云同’,后将旧疏姓名削去,便似前为己说,遂致踳驳耳。”今案:包氏说较刘文淇说为妥。前说非《述议》所引,而为唐人所引,乃可释“若谓前为旧疏,则旧疏既引《释例》,光伯不应更引之”之疑。唯因刘文淇拘于孔序,以为唐人除刘、沈二家外,更无自引旧疏之例,故未敢遽从包说。是以虽觉其可疑,仍只得归咎“唐人删改之踳驳”尔。
刘氏另有一证,今不可依据。刘氏自序云:“光伯之疏,本名《述议》。《隋经籍志》及《孝经疏》云‘述议者,述其义疏议之’,虽指《孝经述议》而言,其余《诗》《书》及《左氏传》光伯皆名《述议》,应亦‘述其义疏议之’。然则光伯本载旧疏,议其得失。”今案《隋志》云:“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孝经疏》云:“炫叙其得丧,述其义疏议之。”《孝经疏》文出《隋志》无疑,而《隋志》今本作“述其议疏”,盖谓刘炫自为古文孔传《孝经》撰述义疏而已。刘文淇据《孝经疏》,谓引述先儒旧疏而评议之,疑非是。总之,“刘炫云”以前之说,刘文淇必谓亦出刘炫,虽或其然,而未必皆是矣。
又,杜序《正义》有攻驳贾逵说者,刘文淇即言:“此驳贾氏说,非唐人语。孔序以苏氏‘旁攻贾服’为非,又谓光伯‘聪惠辩博,固亦罕俦’,当亦指其驳正贾服诸家之说。冲远据光伯为本,但辨明规杜失者百余事,他人无所攻击也。”并为自注,列举《正义》全书中驳贾氏说凡三十九条、驳服氏说凡百二十六条、驳贾服说凡二十条,意谓凡是攻驳贾服之说者,皆出旧疏,非唐人所为。案:《正义》意在专守本注,故孔颖达等“辨明规杜失者百余事”。而刘氏言“他人无所攻击”,则只可视为刘氏经验之说。何谓?刘氏通观全疏,于其称“今赞曰”“今删定”等明知出唐人之处,除反驳刘炫规杜之说外,未见有攻击他人之说。是此说出刘氏经验,推而广之,盖少例外,未尝不可以敬重。至其据孔序,以为唐人意必如此,则未见其是也。案孔序云:“今校先儒优劣,杜为甲矣,故晋宋传授,以至于今。其为义疏者,则有沈文阿、苏宽、刘炫。然沈氏于义例粗可,于经传极疏。苏氏则全不体本文,唯旁攻贾服,使后之学者,钻仰无成。刘炫于数君之内,实为翘楚。然聪惠辩博,固亦罕俦;而探赜钩深,未能致远。”“旁攻贾服”主谓苏氏“不体本文”而“唯旁攻”者为不宜,非谓攻驳贾服即为不可。“聪惠辩博”,更不足以为唐人不攻驳贾服之证。要不可必谓唐人绝不驳贾服也。
又,僖二十八年疏引刘炫说攻驳《公》《谷》义,刘文淇云:“此光伯《述议》驳二传以申《左氏》也。疏中驳二传者不少,辞义辩博,皆当为光伯语。”此亦刘文淇经验之说,不可忽视,而别无根据,亦不可以必。《正义序》言刘炫“聪惠辩博”,自不足证其驳二传而“辞义辩博”者皆刘炫说也。
本节小结:一、孔疏既有明引刘炫说者,亦有“今赞曰”“今删定”等语,即知其上文出旧疏;而书中前后及《诗》《书》《左传》三疏内互见与此同文者,即知出刘炫,此等皆显然可见,绝无疑义。其余刘文淇论上下文或有重复,或有矛盾,当出旧文,非皆唐人笔,盖皆可信。二、刘文淇推论刘炫《述议》之体例,先述先儒旧说,亦述杜注义,后始述己意,殆近其实。至刘文淇每谓《正义》引“刘炫云”以上亦皆刘炫旧文,则盖是而犹不可必。刘文淇又论《诗》《书》《左传》三疏文字相同者,可疑其出刘炫笔;疏文除驳刘炫百余条外,全皆出刘炫或沈文阿旧疏:则其说大概不诬,但自不当无例外,故其每段疏文是否出刘炫,则难以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