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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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十五号的老人当中,我和唐达成接触最多。不仅因为他是我父亲的老同事,又同住一个单元;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有个儿子和我同年,叫唐大年。1979年,我家从江苏,他家从山西,分头回了北京,我和大年头一次相见,直至今日,三十年了,一直像亲兄弟一样,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所以我常在达成叔叔家里耗着。

达成叔叔刚回北京那段时间,创作力旺盛,像憋屈多年,终于有了正当渠道可以宣泄,一连气写了很多对当时小说、电影的评论。1984年以后,他做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从此写得越来越少。

有一年冬天,忘了为什么,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吃晚饭。是在他家,阿姨和大年都没在。他从厨房拿出一个电磁炉,说咱们吃火锅吧。冰箱里有羊肉,还有些熟食,楼道里有冬季贮存的大白菜,他还开了一瓶汾酒,我俩就着锅子喝起来。那天他说了不少话,好多是他的人生体会。可惜那些内容对一个少年来说过于深刻,我到今天记不全了。零星的片段还依稀记得,他说,当官天天要处理好多杂事,张三离婚了,老婆到单位来闹;李四要分房子,也来单位闹。人人遇矛盾都往上推,最后都推到他这里,太浪费时间了,有那工夫,可以读多少书、写多少文章啊。感慨完,他有最后的总结,说做人还是要外圆而内方。

达成叔叔去世之后,我看到不少人写的回忆文章,都说到他当官那几年内心矛盾。老人当时内心具体如何,那些揣测在我看来,恐怕都说得太过简单,太过想当然。可到底什么样子呢,我也不去无谓地乱揣测,总归每次看到那样的文章,就会想起他这一席话。

1989年,我大学毕业。毕业前我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实习,可能表现尚佳,社领导暗示我可以留在那里工作。可我更想去作家出版社。我找父亲,请他向当时作家社的社长从维熙求情。父亲拒绝了我,说有本事自己去闯。我跑到达成叔叔家,我说我要去作家社,你跟他们说说吧。他当场爽快地答应,但屁股并未挪窝儿。

我说:那您打电话啊。

他说:啊?现在就打啊?

我说:过后您就忘了。

老人被逼无奈,起身去打电话。

还记得他在电话里说:维熙啊,给你派个人去,好用就留下,不好用退给我。

第二天我就去了作家社,当天就领到一部小说稿,命我带回家好好读了,写一份审读报告来看。我心里明白,面试通过,该笔试了。

两天以后,我读完小说,洋洋洒洒写好两页纸的审读意见,打算第三天一早去作家社交卷。晚上和大年通电话闲聊,达成叔叔突然让大年转告我,审读意见写完先送他看。

第二天我到他家,递上那份审读报告,达成叔叔当即坐到办公桌前,戴上老花镜仔细看起来。一边看,一边帮我改了几处用词。看完微笑着肯定了一句:嗯,还不错,回去再抄一遍吧,别让人看出来我改过。

1989年政治风波过后,我到作家出版社正式报到上班,达成叔叔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突然离休。后来我在作家社工作得还算出色,也算为老人争了光。晚年的达成叔叔好几次见了我,都会说一句玩笑话:我唐达成最后一次为人民服务,就是为杨葵服务啦。

老人离休后天天在家写字画画,每次去他家,他都要展示新作品。有一次双手举着幅画问:怎么样?有没有点意思?美院一年级学生的水平总有吧?我逗他说:不止,至少是二年级。他听了很开心,哈哈大笑。

老人重病那段时间住医院,我不时会陪大年一起去看他。还记得我们仨在病房中看了香港回归的电视实况转播。病房里的小桌子上,笔墨纸砚齐备,他还在写诗作画。我还记得,就在那段时间,他为《中篇小说选刊》创刊多少周年纪念日,用丈二宣纸写过六个大字:人心齐泰山移。字巨大,笔力苍劲,完全不像出自病人之手,多年的功夫力透纸背。

一天闲聊起来,我问:您现在最想做什么事?他说:很想好好整理一下这些年的字画,找个小场地,办个小型的书画展。

这个展览后来在炎黄艺术馆办成了,可惜那时老人已不在人世。从展览开幕那天起,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帮老人出一本书画集。这个愿望终于在2002年得以实现。拿到《达成书画》第一本样书那天,翻着一页页散着浓重油墨味的熟悉的字体、熟悉的笔触,我觉得叔叔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