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文化研究(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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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邵雍、程颐在易学诠释旨趣上的同异

邵雍和程颐借助易学建构理学,目的都在于重建儒家学说的宇宙本体论、心性论,以应对佛老之学在当时对儒学的侵袭,而发挥儒学在社会政治、人文伦理中的指导意义。所以说他们尽管学术思路不同,但经世致用是他们易学的最终落脚点。

作为理学奠基人之一的邵雍,由于他的易学运思独特,意蕴深奥,以致后来学者鲜能涉足其间,《四库全书总目》就评价说:“自邵子始为此学,其后自数家以外,能明其理者,甚鲜。”所以后世对其学说是否具有社会功能则颇有偏见,此偏见就始于程颐。由于邵雍学说的宗旨在于宇宙本体论,他所创造的一套数理学说,重在借助解《易》来探讨天地万物的运动变化和阴阳消长的原理,进而探讨社会人事,但这种哲学建构模式在程颐看来“犹空中楼阁”《程氏遗书》第七卷,第79页。,显得虚阔,不适于人事。后来四库馆臣接受此观点,也说:“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焦,入于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四库全书总目》第一卷《易类序》。邵雍之学是汉代象数易学发展的新阶段,其学说宗旨“务穷造化”,所以在重视人伦道德的理学家看来自然就“不切于民用”,这一点程颐明言:“儒者只合言人事,不得言有数,直到不得已处,然后归之于命可也。”《程氏外书》第五卷,第375页。他还说:


尧夫之学,先从理上推意,言象数言天下之理,须出于四者,推到理处,曰:“我得此大者,则万事由我,无有不定。”然未必有术,要之亦难以治天下国家。其为人则直是无礼不恭,惟是侮玩,虽天理(地)亦为之侮玩。《程氏遗书》第二卷上,第45页。


程颐认为邵雍将数作为天地万物的起源,一切皆可以由数推出,虽自诩“万物由我”,没有不可把握的事物和局面。但那样并没有多大的价值,不但不能借助易学治理国家,而且人也因此会变得“无礼不恭”,进而轻视客观天地万物的物质世界。由此可见,在注重道德修养工夫的程颐看来,探讨宇宙世界的存在和生成,有些不切实际。清人黄宗炎甚至说:“陈、邵先天方位,变乱无稽,徒取对待。……帝王之修齐治平安在?圣贤之知天知人安在?庸众之趋吉避凶安在?”黄宗炎:《图学辨惑·河图洛书辩》。但邵雍既然作为理学奠基人之一,他的贡献其实就是努力建构出儒学宇宙本体论,目的在于复兴儒学、重建儒学理论体系。所以二程也赞赏他说:“世之信道笃而不惑异端者,洛之尧夫、秦之子厚而已。”《程氏遗书》第四卷,第70页。所以邵雍虽学出自道家、道教,但他的目的在于倡导儒家学说,而清代的一些汉学家,为了反对图数之学,将邵雍看成陈抟易学的翻版,视为道教之类,自然有些偏激。

可以说,邵雍易学虽重在“尊先天之学,通画前之易”,但其理论体系建构的终极归宿点却是落实于后天的人事之学。他把弘扬儒学、重视人事之用以及探究古今成败治乱之变看成易学的旨归。程颢称赞邵雍之学为“内圣外王之道”,尹焞也认为,“康节本是经世之学,今人但知其明易数,知未来事,却小了他学问”《性理大全》第三九卷引。,黄宗羲指出:“《皇极》包罗甚富,百家之学无不可资以为用,而其要领在推数之无穷。”黄宗羲:《易学象数论》第五卷《皇极五》。可见经世致用才是邵雍易学的目的,朱熹弟子蔡元定也说:“康节之学,虽作用不同,而其实则伏羲所画之卦也,明道所谓加一倍法也。”《皇极经世书·绪言》。其学术旨趣亦可以从他的《皇极经世书》之命名看出,其子邵伯温解释说:“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以尽天地万物之理;述皇帝王伯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阴阳之消长,古今之治乱,较然可见矣,故书谓之《皇极经世》,篇谓之《观物篇》焉。”《邵子全书》第一卷。这些都表明了邵雍希望通过数学的演算来探究阴阳消长之理,以解释历史上皇王霸伯的治乱兴衰,通过揭示“天地万物之理”与“大中至正之道”,建立起融自然和人类社会于一体的哲学体系,从而实现儒家经世致用的目的。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论及《皇极经世书》,也说其“立义正大,垂训深切,是经世书,虽明天道,而实责成于人事”《四库全书总目·易类二》。纪昀之论,当属深入而中肯。

邵雍“推天道以明人事”,他将其所言的先天、后天之学看成是统治者治国安邦应当遵循的原则。他说先天治道乃是三皇的“以道化民”之术:


以道化民者,民亦以道归之,故尚自然。夫自然者,无为无有之谓也。无为者,非不为也,不固为者也,故能广。无有者,非不有也,不固有者也,故能大。广大悉备,而不固为固有者,其惟三皇乎?是故知能以道化天下者,天下亦以道归焉。所以圣人有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事,而民自富;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其斯之谓欤?《观物内篇》第四篇,第13页。


由此可以看出,邵雍将自然无为地治理社会,看成是先天治道,它是最高的治理原则和标准。由于“先天学,心法也,故图皆自中起,万化万事生乎心也。”《观物外篇》下之中,第159页。既然蕴含先天治道的先天学乃是心所主宰,所以欲明先天治道在于养心,而道在人身上的体现就是人心,同时“心为太极,又曰道为太极”,人心(圣人之心)与天道具有形而上的一致性,所谓养心其实就是涵养人心。通过修养使人心复归于天道,使之达到无思无虑,妙合造化的境界,所谓“无思无为者,神妙致一之地也。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从而与先天之道一致。为此,他提出了“主诚”以“得道”: “先天学主乎诚,至诚可以通神明,不诚则不可以得道。”《观物内篇》下之下,第171页。这一点在思路上和程颐“诚敬循理”的方法一致。程颐主张顺理而行,以理治国,作为治国主体的人,应当提升自己的道德境界,从而达到“与理为一”的圣人境界,人人尽善,则天下可以不治而定。为了实现人的修养,程颐也提倡“诚”的工夫论,但是与邵雍相比,他还提出了“敬”和“穷理”的道德修养方法,尽管如此,邵、程的目的都在于个体道德境界的提升,从而实现人们对伦理道德、纲常名教的自觉践履。

为了历史的兴衰治乱规律的探讨,邵雍运用了大量的表格、以神秘“数”的演变来显示中国古代历史的变化,由此也反映了邵雍的易学观。他将时间历程划分为元、会、运、世四个单位。一元为十二会,一会为三十运,一运为十二世,一世为三十年,故一元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他将十二会分配到十二属卦中,根据阴阳消长的原则,每一元也就是具体世界的一次生灭。邵雍还将唐尧以来的历史纳入他的循环说中,他认为中国历史自尧舜到五代长达三千多年的社会政治变化,存在皇、帝、王、伯(霸)四种政治模式,代表四个发展阶段,此种历史观与邹衍的“五德终始论”,董仲舒的“三统论”,以及欧阳修的正统论都大异其趣。邵雍的方法是执简御繁,从简单的“一”开始,推演整个历史过程,忽视了人的主观意愿。余敦康先生认为:“邵雍本于他的先天易学建立了一套解释历史事件的思想框架,用的是 ‘本隐之以显’的方法,即根据抽象普遍的哲学原理来解释具体实际的运作所遵循的规律。”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学林出版社,1997,第212页。邵雍的方法排除了历史的偶然性,在他看来历史总是按照一种定式在发展,整齐划一严密完整,这其实按照他所建构的易学逻辑来裁剪历史,这样一来他对历史解释的可靠性就打了折扣。这种历史观,强调规律的客观性而忽略了人在社会历史中的作用,体现了消极的人生态度。相比较而言,在历史观上,程颐把一切历史活动都从天理的角度进行思考和判断,以此突出儒家重视伦理道德和纲常名教的价值观念,突出人的主观作用。认为历史的发展与王朝的兴衰皆为天理之展现,并以是否合“理”来判断一切历史史实与历史人物的唯一标准。他突出人君与人臣的道德修为在历史兴衰中的作用。在程颐看来,《周易》是讲变易之道的,他曾说:“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程氏易传·序》,第689页。通过援引大量的历史史实来证明人们只要“诚敬循理”参考姜海军《程颐易学思想研究——思想史视野下的经学诠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32页。,亦即心存诚敬,根据具体的时机来作出合宜的举措,就可以实现避凶趋吉的目的。这与邵雍所言一切都是气数一定的,不可更易的,突出先验的命定论思想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