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圣人何以为:“仰观俯察”“通天下之志”究竟指向何种意义上的“知识”?
前引《周易·系辞下》(第5条)叙述伏羲画卦之前,要“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前引(第3条)提到了:“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表面上看,圣人制作首先要观物取象(当然是某种抽象),取法自然,换言之,把握天道就是其创制八卦的前提,这当然隐含了某种知识论的视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数语表明了获得这种知识洞见的方式是由近及远、究极天人的,这其实也是圣人制作的一般特点。事实上,《易传》时时流露出它对《周易》的“知识论意义上的”期许,因为圣人抑或君子能够“通天下之志”(《同人·彖传》《系辞上》)“遂知来物”(《系辞上》)洞彻宇宙人生的真理。《易传》自信地说:“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 ”“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 ”(语出《系辞上》)
深入的分析表明,圣人之所以能够创制八卦,是以照幽察觉微的洞见和觉悟为基础的,这是隐藏在《易传》文本深处的知识观念;问题是,作为圣人制作基础的“知识”与“智慧”究竟是哪一种意义上的知识与智慧,却很耐人寻味。笼统地说,《周易》具载的“知识论语境”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不容忽视。
第一,《周易》(例如《系辞》)依据时间向度对知识进行了分类,《说卦》曰:“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以《易》逆数也。”所谓顺逆都是针对时序而言的。然而,“往者可知,来者不可知”(《墨子·鲁问上篇》载彭轻子语)却是人类关于知识的常识观念,而卜筮正是《周易》所由以产生的思想文化背景。由此入手进行分析,可以知道,《周易·系辞》所说的“神以知来,知(通智)以藏往”“彰往察来”,实际上针对《易经》所依托的卜筮传统予以了创造性的转化,“知几”、“通天下之志”和“穷神知化”诸观念既脱胎于《易经》的旧传统,又拓展了人文理性和价值观念的向度。(详下)可见,《易传》在解释《易经》的时候,曾通过圣人制作的原理,点化了八卦或易经的意义,同时亦论述了圣人何以创制人文世界的方法和价值原则,而这些广大而精微讨论早已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知识论问题语境”之外。
第二,《易传》把更多的关注目光投向了“遂成天下之文”“遂定天下之象”“能成天下之务”“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的思想向度,亦即更为强调《易》的文化意义。《周易·系辞上》说:“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按陆贾《新语·明诫篇》引作:“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天出善道,圣人得之。”陆氏所引,大异众本,然而却(比今本)更明确地表明了对于人文世界特别重要的“善道”亦源于天道的启示,源于圣人根据天道的启示而进行的创制。《易传》阐述“夫《易》何为者也?”问题时,指出“开物成务”“崇德广业”实际上就是圣人何为的问题,因为《易》的制作出乎圣人之手。《系辞上》开篇即指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由此可见,《易传》极为重视《易经》的文化意义,特别重视从文化世界的角度阐发《易经》的价值与意义。换言之,《周易》虽然盛言天道,归宿却在人道。
进一步的推阐表明,《易传》所谓天道与人道相与而不离,所谓它既曰“天地氤氲,万物化生”,又曰:“男女构精,万物化成。”(《系辞下》)既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又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观·彖传》)既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又曰:“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咸·彖传》)而天道与人道之间交互作用的关系,也就是天文与人文之间的关系,《易传》说:
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住,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彖传》)
这里所说的“观乎天文,以察时变”难道不是“仰则观象于天”? “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何尝不是对应着“俯则观法于地”?值得注意的是,《易传》所说的“天文”“天地之道”已经过了理性主义的洗礼而充分哲学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