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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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儒的名义和儒家起源

儒学编

孔子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这是一般公认的历史事实。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发生过一场辩论。胡适在1934年发表了一篇洋洋洒洒五万字的长文《说儒》。这篇文章首先对章太炎的《原儒》提出疑问,表示不满。然后论证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他们穿的是殷服,行的是殷礼,他们的人生观是亡国遗民柔顺的人生观。再次说明儒的生活以治丧相礼为职业,孔子的贡献就是把柔懦的儒改变为刚毅进取的儒。

胡适是针对章太炎提出问题的。太炎的《原儒》认为儒有达名、类名、私名三种不同的含义。首先要说明太炎的《原儒》并不是一篇专门探讨儒家起源的文章。他从文字训诂开始,征引故籍,说明在古书中“儒”有几种不同的含义。平心而论,他讲的还是比较全面的。

章太炎据《周礼·天官》“儒以道得民”郑玄注说:“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胡适对此提出两点怀疑:一是认为“《周礼》本身就很可疑”,他不相信周代有专习六艺的儒。二是郑注乃“东汉晚年学者的说法”,不足为信。但奇怪的是胡适却对东汉许慎《说文》“儒,柔也,术士之称”的说法深信不疑。这里涉及史料的鉴别和应用问题。《周礼》固然不是周公旦之作,但《周礼》再晚,也晚不过许慎,即使说《周礼》经刘歆伪窜,但刘歆也比许慎早。何况《周礼》经许多学者研究认为,它的成书最迟也不晚于战国时代,其中反映了不少的周代社会政治情况。怎么对这种资料就不可以加以抉择征引呢?

关于“儒是殷民族的教士”,胡适还举出几项证明。他说儒服是殷服。胡适引《礼记·儒行》说:孔子“长居宋,冠章甫之冠”。《士冠礼》云:“章甫,殷道也。”周代的冠叫“委貌”,殷代的冠叫“章甫”,夏代的冠叫“毋追”。委貌比较矮小,章甫较大,毋追形制最大。穿衣戴帽有时代性,有地方性,有习惯性。只要是当时通行的衣帽服饰,穿戴什么都行。章甫虽为殷冠,但周朝的人还戴这种帽子,所以孔子弟子公西华说:“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论语·先进》)因之就不能从“冠章甫”得出“儒服只是殷服”的结论。春秋时列国并存,各国的冠服可能有所不同。《礼记·儒行》说:“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可见孔子的“冠章甫”是为了入乡随俗,正如我们到少数民族地区,也做几件民族服装来穿,这只能说明孔子是“圣之时”,入乡随俗的性格,他自己也否认有所谓“儒服”。孔子损益四代,主张“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论语·卫灵公》)。他的中心思想则是推崇周文化,所以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胡适为了证明儒出于殷的假说,把《周易》也说成殷民族的卜筮书。固然殷代的迷信很重,遇事都要占卜问神,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大量卜辞可证。但殷商占卜用龟甲牛骨钻孔灼之。古称《三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孔子说:“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礼记·礼运》)《归藏》首坤与《周易》首乾,其体系截然不同,胡适臆断说《周易》是殷人卜筮之书,真可谓大胆的假设。他又以“儒”为商祝之一。但不论“商祝”“周祝”,从未见有称之为“儒”的,这种论证岂不就落空了吗?至于他根据《说文》儒训柔,从而引申出柔弱、柔顺的亡国遗民的人生观,这也纯属一种推想。亡国遗民,一般来说至少有几种类型。一种是亡国之后,甘愿做顺民、奴隶,服从于征服者,这种人生观可能如胡适所说是柔顺的。一种是亡国之后,不甘心失败,处心积虑,时刻企图复辟,这种人生观往往富于反抗性,死而无悔。还有一种人,亡国之后,弃旧迎新,适应新统治者的需要,当个奴才,也可升官发财,保其爵禄。大多数的人则是“抚我则后,役我则仇”,他们只要求生活改善,不被奴役,并没有必要为一家一姓效忠的义务。怎么能把亡国遗民的人生观一概归之于柔顺、柔懦呢?至于说孔子的贡献就在“(1)把殷商民族部落性的儒,扩大到‘仁以为己任’的儒;(2)把柔懦的儒改变到刚毅进取的儒”。所谓“殷商部落的儒”乃系胡适的虚构,并不存在。而以“刚毅进取”四字来概括儒家的特点既不周延,也很片面,这里就不再详细分析了。总的来看,胡适《说儒》的主旨是要想证明“儒”本是殷民族的奴性宗教,古已有之。他立论的基础建立在孔子与耶稣的对比上,认为孔子和耶稣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胡文发表后,许多人不同意他的看法,郭沫若、冯友兰、钱穆、李源澄等都纷纷写文加以驳斥。胡适一向是标榜“考据”的,要是说“儒”在殷商时代早已有之,可惜的是从甲骨文里,找不出一个“儒”字,不仅殷墟甲骨文中没有,连周代的金文里也没有此字,这就很难证明胡适的结论是正确的。何况他的实用主义考据学的方法和举出的证据都经不起认真推敲,看来孔子建立儒家学派这个案还是翻不了。

《周礼·天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案《地官·大司徒》师氏以三德三行教国子。三德: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三行:一曰孝行,二曰友行,三曰顺行。保氏的职务是“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由此可见“师”和“儒”都是周代学校里的教官,他们是教师,职务就是教育贵族子弟。师即《天官·太宰》中的师氏,儒即《地官·大司徒》中的“保氏”。因此又称为“师保”,如《左传·成公九年》说:“师保奉之。”但是细分起来,师和保又有区别。一、师氏的任务是培养学生的德行。二、保氏的任务是培养学生的知识技能,授以道艺。三、师、保都是王室诸侯的官职,教授培养的对象是“国子”——王子及公卿大夫的子弟,都是贵族子弟。所以周代的学校是贵族的学校,教育是贵族的教育。因此《周礼·太宰》郑玄注云:“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这里说的“师儒”都是学校的老师。所谓“六艺”即指礼、乐、射、御、书、数或《诗》《书》《礼》《乐》《易》《春秋》,两者都叫“六艺”,前者是小学教育的内容,后者是大学教育的内容。所谓“教民”都是指教贵族的子弟而言。“师以贤得民”,郑注以“德行”来解释“贤”字,就是指道德品行高的人。“儒以道得民”,“道”即指“道艺”。《周礼·天官·官正》职云“教之道艺”。《地官·乡大夫》职云“察其道艺”。“道艺”复词,艺即道也。《春官·大司乐》云:“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这是指师儒执教于成均(大学)。总的来说,就是在周代的贵族学校中以德行、知识、才艺教王子及公卿大夫元士子弟的称为“师儒”,换言之,周代的儒就是以六艺教国子者。而在殷商的历史里,并无此种迹象,所以胡适在《说儒》里费了很大气力,想论证“儒”起源于殷代,结果由于证据不足,这种大胆的假设,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周室既衰,官失其守,学术下移。孔子“从周”,正是继承了周代学校的这一传统,以六艺教弟子,开私人讲学之先声,所以称这个学派为“儒”。六艺盛于齐鲁,故《左传·哀公二十一年》载齐人之歌曰:“唯其儒书,以为二国忧。”“儒书”即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而言。《论衡·超奇》篇言“能说一经者为儒生”。这是符合周代“儒”之原意的。

《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君子儒即荀卿《儒效》篇所谓“大儒”。他们不仅精通六艺,而且能举而措之天下,具有治国平天下的大才。《荀子》所谓“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能够“知通达类”,“以一持万”(《儒效》)。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能掌握原则,执简驭繁。荀卿以周公、仲尼、子弓为大儒,这是“君子儒”的典型。“小人儒”亦即小儒,即荀卿所谓“俗儒”“陋儒”。他们以治丧、相礼为业。《墨子·非儒》说这些儒“贪于饮食,富人有丧,乃大悦喜曰此衣食之端也”。《荀子》所谓“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非十二子》),“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其衣冠行为已同于世俗矣”,“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揜其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其便辟,举其上客,亿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也”(《儒效》)。俗儒也就是贱儒、小人儒。胡适说:“君子小人的界限很难画分。”(《说儒》)其实春秋以前君子、小人是有严格的区别的,界限是很明确的,在《论语》中君子、小人之分也是很严格的。两者不仅身份不同,在道德、人格上也有严格的界限,胡适这一看法,显然是违背历史实际的。

孔子自称“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他是多才多技,精通六艺的。《汉书·儒林传》说:“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孔子正是继承了这个传统。他终生从事教育,并且把周代贵族教育的内容——《诗》《书》《礼》《乐》《易》《春秋》全部继承下来,整理编辑为教材,以六艺教弟子,为私人讲学之滥觞。孔子之后,其弟子皆以六艺设教。司马迁说:“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史记·儒林列传》)孔子弟子以千百数皆奉其教,传其学,故儒家学派兴起。

“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淮南子·要略》)墨子书中有《非儒》篇,他另外创立“墨家”学派。《墨子·公孟篇》记墨子谓程子(即程繁)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悦,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可见墨子已经把孔子学派正式称为“儒之道”“儒者”。庄周说:“故有儒墨之是非。”(《庄子·齐物论》)孟轲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孟子·尽心下》)。在战国时儒、墨并称“显学”。

根据以上论证可见,儒本是周朝学校中的教师(教以六艺),称为“师儒”。周室衰微,官失其守,学术下移,儒者流散各地,有的以治丧相礼为业,以求衣食,这就是所谓“小人儒”。孔子以私人办学,讲授六艺,继承了周代“师儒”的统绪,加以发扬光大,创建了儒家学派。因此“儒”之名在孔子以前虽已有之,并不始于孔子,但儒家学派则创于孔子,这就是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