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谈学者与学风
我数十年来常聆听到白寿彝先生有关为人为学的教诲,也得到过白先生对我阅读顾炎武《日知录》的指导,现在我将读《日知录》《亭林文集》等书的一点心得撰成此文,敬请白师和读者指正,并作为向他老人家85寿辰的献礼。
一 辨风向,窥士心
顾炎武治学,首先注意辨别风向,窥测士心。
顾炎武(1613~1682),字宁人,初名绛,曾自署蒋山佣,学者称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他生当明清之际,不是埋头钻故纸堆和热衷科举,也不向往做官;而是注意于世事、实践和实学。这与其注意明初叶以来的学术风气和学者思想,旨在救弊纠偏,而开新风与创新局,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顾氏看来,明代自永乐以来的学风,主要倾向是尚清谈,事剽窃,为时文,学者趋之若鹜,无非是好名好利。他指出:自永乐年间命儒臣纂修《四书五经大全》,“颁之学官,而诸书皆废”。儒臣奉旨修书,待遇优厚,“颁餐钱,给笔札,书成之日,赐金迁秩”,钱也有了,官也升了。他们所修的书,“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并无多大学术价值;但影响不小,“制义初行,一时士人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而莫之问也。呜呼!经学之废实自此始”。就是说,丢了实学传统,是因追逐禄利而事抄袭。又说:“至永乐中修《尚书大全》,不惟删去异说,并音释亦不存矣。愚尝谓,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材于斯为盛。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十族诛而臣节变。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矣。”这里除了指出经学之转、士风之变外,还点明八股取士也是学风转变的一大因素。
尚清谈而弃实学,顾氏认为这是明代主要的最坏的学风。他愤愤言之:“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年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就是说,明代学者对待经学,只尚空谈,而不究经书之精义,不是古为今用,这是“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即空虚而不务实。
大致说来,治学之道,务虚务实,当两兼之,方可期于完善;然治学风势,往往有所偏重,有时尚实,久而久之,只贵注疏,只知草木虫鱼,只会吃叶而不会吐丝;有时尚虚,习而为常,只贵义理,谈玄论道,腾空言而不务实学。后者就是明代学风之末流。
弄八股而不通大义,顾氏认为这是明代学人时髦的通病。明代科举取士,试文有一定格式,文章的发端为破题、承题,再就是起讲;起讲后分起股、中股、后股、末股四段发议论,四段中都各有两段相比偶的文字,故流俗谓之八股,也称时文。士子为了应试,多讲究时文形式,而少计其内容,更不明大义。顾氏指出:当时学子学的是时文。所谓“程墨”“房稿”(即士子与进士作文选本)充斥市场,学子以为范文,取之颂习,“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士人;而他书一切不观。……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他还谈到了亲眼目睹的现象:“余少时见有一二好学者欲通旁经而涉古书,则父师交相谯呵,以为必不得专业于帖括,而将为坎坷不利之人。”因此,士子“皆幼读时文,习染已久,不经之字摇笔辄来”。
八股取士之弊,有识之士早已觉察之。顾氏指出,早在永乐六年,翰林院庶吉士沈升上言就提到,以能行文取士和任职,“以至天下士子竟怀侥幸,不务实学”。这说明“明初才开举人之涂(途),而其弊即已如此”。对于此弊,忧者自忧,而安者自安,随风跑者大有人在。“风俗之坏,已不可复返矣。”
好著书而事窃书,顾氏认为这是明代不少士子的丑行。他说:“汉人好以自作之书而托为古人”,“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并指出:“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俊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窃盗所成之书,必不如元(原)本,名为钝贼何辞!”“吾读有明宏(弘)治以后经解之书,皆隐没古人名字,将为己说者也。”顾氏所说的情况,自晋代以来,代有其人,至于20世纪也不见乏;更有甚者,既窃盗他人之书或文,又谬攻其人不学无识,这大概是今胜于古吧!
顾氏谈起他少时从先祖读《资治通鉴》,并忆起其教言:“世人多习《纲目》,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己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必不如《史记》也;朱子之改《通鉴》,必不如《通鉴》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己作者矣。”这是的论。如对照《史记》与《汉书》,则知两者所写天汉以前的西汉史,班对马虽有所补益,但总的来看,《汉书》确实不如《史记》事文义俱佳;对照《资治通鉴》与《通鉴纲目》,虽然朱熹编纂自有其法,但总不如司马光所写事详文洁。将前人之书改窜而为己作,既不高明,不受人推许,“盗前人之书而为己作”,更是丑行,故受嗤于学界。改窜剽窃之事,古今皆有,明人似乎成风,今则不亚于古。
在顾氏看来,明代士子学者清谈孔孟、热衷八股、好事剽窃,甚至于学王阳明,“学佛”“学仙”,“内释而外儒”,“流于异端”,使得“礼义沦亡,盗窃竞作”,无非是“孳孳为利之心”在作祟,“苟为后义而先利”。这样便形成世俗之见;“贪欲以为能,捷径以为巧,苟同以为贤”。于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而罔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忘掉了学术的优良传统,以随风趋势为得意。
顾炎武认为,这种学者与学风是要不得的,其恶劣影响实在堪忧。他指出:“读屈子《离骚》之篇,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就是说,要以耿介对付流俗,以开顶风船改变随波逐流。这个要求是高的,也是合适的。士人学子往往以清高相标榜,难道还不能特立独行!
他又指出:“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他要拨乱反正,自以为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寄希望于后贤。
二 强调为人为学
顾炎武面对当时的学术思想与风势,非常强调如何做学者,如何搞学术。
从顾氏的《日知录》及其他著述可以看出,他不满足于做个一般的学者,更不愿当舞文弄墨的文人,而是告诫士子学人要注意为人为学的方向和宗旨,要懂得面向社会,有益于世。在这方面,顾氏所强调的,主要是三点:
首先是,养其器识。
顾氏告诫人们别自命为文人,而应当注意器识,曾说:“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命于世,焉足重哉!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又说:“仆自一读此言(按:指宋代刘挚告诫其子孙之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他为了绝应酬文字,甚至“悬牌于室,以拒来请”。
养其器识,当有博大的胸怀,“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要把个人与众人联系起来,要想众人之所想,急众人之所急。
养其器识,就不能同流合污,就不会曲学阿世。从思想上来讲,就不能为禄利所动。顾氏指出:“凡人之动心与否,固在其加卿相行道之时也。枉道事人,曲学阿世,皆从此而始矣。”获得禄利的机会来了,动不动心?愿不愿抛弃原则而曲学阿世?这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当时的俗儒个个动心,甚至驰逐禄利。顾氏却主张不能动心,更不可追逐;如果动心,就必然曲学阿世。顾氏说:明朝末年,“缙绅之士不知以礼饬躬,而声气及于宵人”,对于那些卑劣之徒,竟有“公卿上寿,宰执称儿”之事。故人伦日丧,政权沦亡,并不偶然。他指出:“弹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为,其职则然也。苟欲请良家女子出而为之,则艴然而怒矣。”为倡女是可怜的,而为良家女子则是可敬的。
养其器识,就要有独立的人格,而不能屈从于权贵的威胁。顾氏举出郑玄为例:“郑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为袁本初强之到元城,卒于军中。而曹孟德遂有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之语,以为本初罪状。后之为处士者,幸无若康成;其待处士者,幸无若本初。”意思是,学者要从郑玄屈从袁绍一事吸取教训,做到不畏权贵,否则,声名狼藉。对于禄利的引诱、权势的威胁,士人学子还当有点清高之气,应当翱翔“于天空海阔之中”,而不为“畜樊之雉”;“不登权门,不涉利路”,愿与士子共勉。
其次是,学以致用。
顾氏非常强调经世之学,曾说:“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所谓“博学于文”,即研究历史与现实,化成有益于天下国家的学问,所谓“行己有耻”,意即不为旧文人,而为新斗士,意在力辟言心言性之虚妄,而强调有益于天下国家之实学。
顾氏强调为学要面对现实,解决矛盾,有益于世。他说:“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又说:“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避)也。”意思是,既以明道救世为务,就不能只是写写无病呻吟的诗文,而要针刺与挽救社会的通病。为此,他还明确地提出“文须有益于天下”,说:“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这里所说的“文”,是指文章、著述,是指学术。把文放到现实中检验,区分为益与损二类,明道救世者为益,而奇谈怪论、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则为损;有益者,多写,有损者,少写。
尤可贵者,顾氏还强调立身立言要为历史前途着想。他说:“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又说:“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他举出史例:三国魏司马朗于大乱之后、土业无主之时,提出复井田的建议,当时未能实行;然至于北魏孝文帝时,法古更新,实行了均田制。故他意味深长地说:“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在这里,他用了《易传》“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唯物辩证法,意欲促进历史前进,这是应当肯定的。
再者是,好学务实。
顾氏认为学无止境,故当好学不倦,曾说:“生平所见之友,以穷以老而遂至于衰退者,十居七八。……夫子‘归与归与’,未尝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又说:“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夫以夫子之圣,犹须好学,今人可不勉乎!”他反对混日子,强调好学,说学问不日进则日退,应当活到老学到老;也反对“面墙”,要求多结交、多游历。他自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在游历中坚持读书,读书时不忘实践。
好学读书而论古今人物,“所以为内自讼之地”,这是顾氏的高见。好学,不是读死书、死读书,而当“内自讼”,对照自己,有所觉悟,有所提高。“非好学之深,则不能见己之过”;好学深了,就能提高自身修养,觉察自己的不足,从而奋起与改进。
好学,就是踏踏实实地学,务实学。这是顾氏强调的一个要点,也是他治学的要诀。他向友人征求对《日知录》的批评意见时说:“若乃鄙俗学而求六经,舍春华而食秋实,为山期于覆篑,祭海必于先河,则区区于同志有厚望焉。”又说:“古之人所以传于其后者,不以其名而以其实,不以其天而以其人。以其名、以其天者,世人之所以为荣;以其实、以其人者,君子之所修而不敢怠也。”所谓“俗学”,指的是当时的八股文字、剿袭之言、谀佞之文;所谓“名”,指的是当时科场题名,是虚名;所谓“实”“秋实”,是指踏踏实实地学,言之有物的学问;“为山”“祭海”者,是言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滴、有始有终的学习精神及求实探源的宗旨。
三 一些具体要求
顾炎武基于其学术思想与治学精神,更对士子学人提出一些具体的要求,旨在治病救人,大致是这些主要内容:
(一)忌清谈无知,要饱学有识。顾氏告诫人们,不要尚空谈,而要务实学,并说:“好古敏求,多见多识,夫子所自道也。”他列举孔子对六经和历史有其精辟的见解,以证其多见多识。“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观其会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语德性而遗问学,均失圣人之指矣”。想当学者,或名为学者,如果不学无识,或学浅识短,那是很遗憾的;只有饱学有识,才能名副其实。
他指出:“以格物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则末矣。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他强调学与识,首先是“当务”。
故饱学有识之士,则不“望尘而拜贵人,希旨以投时好”,而“绝无阉然媚世之习”,凭其“忠信”,不轻染“标榜之习”,使“一言一动出于本心”,为人为学,既不“自小”,也不“自大”,更不固步自封,“执一而不化”。
(二)忌剿袭摹仿,要学有心得。顾氏认为,治学靠剿袭,行文靠摹仿,这是可怜可叹的。他指出:“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旨,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夫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意思是,摹仿之作即使逼肖,也只是得其皮毛而不能取其神理,更不可能超越前人;况且邯郸学步,学不到古人本领,反而自身一无所能。故他强调:“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毋剿袭摹仿,“惟自出己意”,这是顾氏所提倡的。他反对“不学而好多言”,强调“有所发明”,及“成一家言”,无所发明则不著书,也不为人作序;不了解情况则不为人作志状;读书不多则不“轻言著述”;文不贵多而在于“工”和“有用于世”;一本书中不能有“冗复”之文。
顾氏认为,著书并非易事,要有心得,就要下功夫,花大力气。他说:“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若想成为传世之作,“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几其传也与!”只有创新的社会需要的著述,才能传世。
顾氏曾谈到明人辑书之病及自撰《日知录》的甘苦:“尝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剿袭成书,只会“两失”,只有成年累月勤勉不已地“采山之铜”,才能期望于铸成有价值的“铜钱”。
(三)忌轻率狂诞,要慎待古人与遗产。治学,必然接触到学术遗产,自然有个对待古人古学即学术遗产的问题。顾氏指出,明人治学有“好讥呵古人”“妄改古书”“求古”等几种不良倾向,而应当纠正。
“好讥呵古人,翻驳旧作”,这是要不得的。我国有尊重古人古学的传统,像李白、韩愈这样的大诗人、大文豪,他们也不盲目狂妄,而是推许古人的。李白的《黄鹤楼》诗,就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句。韩愈的《滕王阁记》推许王勃所为《序》,且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好讥呵古人、翻驳旧作者,无非是自封高明,想把古人踩在脚下,“其人之宅心可知矣”。
“据臆”而“妄改古书”,只会使古书“文益晦,义益舛”,例如,梁简文帝《长安道》诗“金椎抵长乐,复道向宜春”中的“金椎”二字,根据于《汉书·贾山传》“隐以金椎,树以青松”,及《三辅决录》“隐以金椎,周以林木”;然而“今误作‘金槌’,而又改作‘椎轮’”,自然差而又谬。又如,唐骆宾王为徐敬业所作《讨武氏檄》中有“伪临朝武氏”句,徐敬业“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临朝而未革命也”,“越六年,天授元年九月始改国号曰周”。然而,“近刻古文,改为‘伪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祸心,睥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时,故有是言;其时废中宗为庐陵王,而立相王为皇帝,故曰‘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也。”故顾氏严肃地指出:“不知其人,不论其世。而辄改其文,缪种流传,至今未已。”“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说,岂非小人而无忌惮者哉!”
“求古”乃有些文人的毛病。他们喜好卖弄学问,标榜古董,或“剿取《史记》《汉书》中文法以为古,甚至猎取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或“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或“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以炫其博古。顾氏认为这是文人鄙陋之习,适以“自益其俚浅”。他对依傍古人者曾直言告诫,“君诗之病在于有杜(甫),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愈)、欧(欧阳修),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亦步亦趋地学古人,自然不可能今胜于古。
对待古书古文、学术遗产,不可苛求,不可妄改,也不可盲目模仿,邯郸学步,这是顾氏恳切的意见。这种观点,强调的是实事求是,符合历史主义原则。如今求古模仿者不多了,说明明代遗风已是大减;然苛古者大增,蔑古者也有人在。时代前进了,今人进步了,今胜于古是正常的事、大好事,但也不必是今非古,不必向已无辩驳能力的古人示威而自称好汉,也不必打倒古人以证明自己屹立于世,大可实事求是,用历史主义的态度对待古人及学术遗产。
(四)忌好名好利,要修身修名。顾氏常讥好名好利、求名求利者。他写有《作文润笔》条,讥古代文人蔡邕、韩愈等卖文求金,及“今之卖文为活者”。他也讥“速于成书,躁于求名”者,引了马援“良工不示人以璞”的名言,告诫学者“最不利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一定要遵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古训,做到反复推敲,精雕细刻。他的一部《日知录》写了几十年,说明他既诲人、也律己,是言行一致的。
顾氏曾与人谈起一个文人好名的事,说:“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于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坠井也。若更为之序,岂不犹之下石乎?惟其未坠之时,犹可及止;止之而不听,彼且以入井为安宅也。吾已矣夫!”意思是,无其实而求名,如同自坠于井,别人应当劝止之,如果劝告而不听,那也只好由他入井安宅了;但别人不应为其写序,那是落井下石的行为,对于落井之人有害而无益。换句话说,有人自甘于随流入污,别人千万不要推波助澜。
在这里,顾氏把“名”与“实”的关系问题提了出来,要求士子学人修身修名。他说:“疾名之不称,则必求其实矣。君子岂有务名之心哉!……古人求没世之名,今人求当世之名。吾自幼及老,见人所以求当世之名者,无非为利也。名之所在,则利归之,故求之惟恐不及也;苟不求利,亦何慕名。”又说:“有名不如无名,有位不如无位。……君子所求者,没世之名,今人所求者,当世之名。当世之名,没则已焉,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难寤欤?”他把“名”区分为二,一是“当世之名”,一是“没世之名”。当世之名,就是其人活着时有名或有位,名噪一时,伴之以利,可谓名利双收,俗士求之唯恐不及者就在于此;但这种名,“没则已焉”,转眼烟消云散。没世之名,就是其人活着时无名,死后因其实学业迹而千古流芳;君子无务名之心,更无图利之意,却有流芳百世之实。所谓“君子”,是指怀有明道救世之心而务实学的学者。
古今学者,有的图名图利,使出各种花招,或名噪一时,或名臭而不香,终究是无名或臭名;有的不图虚名,更不好利,舍春华而食秋实,却历史上有名,遗泽于后世。顾氏之论,岂仅在明清之际有其现实性,即以观察古今,也是有其历史意义的。
四 发扬优良传统
顾炎武所谈学者与学风的问题,值得引起重视。他治学,首先注意辨风向,窥士心,从而决定褒贬向背;他强调养其器识,学以致用,务实力行,乃为人为学的基本准则;他据此准则,对士子学人提出忌清谈无知、要饱学有识,忌剿袭摹仿、要学有心得,忌轻率狂诞、要慎待古人与遗产,忌好名好利、要修身修名,这样一些具体要求,乃为人为学的须知要目。我认为,值得探究,颇有精华,可以批判继承。
三百年来,我国学者是尊崇顾炎武其人其学的。但由于历史的原因或其他一些因素,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阶段,研究与学习其人其学强调了不同的方面,有时(如清初至乾嘉时期)推崇其“实学”与考据,奉其为清代考据学的始祖,学习其考据的精神与方法,发展了考据学,甚至使得考据成风;有时(如清末民初)强调其经世之学,学习其学以致用的精神,争取推动学术与历史有个新的进步。至于近年,学术界评论顾氏其人其学,不仅有所侧重,而且有权衡偏颇的现象。
我觉得,研究与学习顾炎武其人其学,应当重视和兼顾其经世与实学两个方面。他本人很注意两者的结合,没有偏向或倾斜。我们应当学习这个务实学以经世的优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