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纫秋哀辞

邓生纫秋，家下坊，去予家数里。生方质不为时，为时者，意无生也。生亦意无为时者，顾独亲予。自己丑冬从予游，嗣改岁，明日衣冠走过予，虽雨雪不后二十余年。或曰：“子胡为若是？”曰：“是读书而人师者，使吾若是，吾安能弗若是？”予是愧之。家故贫，事祖父、父母孝。父母既没，无妻子，以同里有后也。一榻白云，俨然王摩诘老辋川、林和靖隐西湖者，而无别墅、梅花诸胜。能词章，未尝应童子科，出试于郡县；能书，但为予缮写文字；知医知地，未尝以术市也。惟日课童子数人，读书识字，教以应对进退。暇则灌园种蔬，兴至取酒独酌，据案豪吟，醉则顾影自笑，已复默然端坐无一言。盖其清介绝俗之性相习相入，累时积岁，无所移思如此。

客夏，予手所著过生。生慨然曰：“生忽忽四十有奇矣，旦暮沟壑，所谓不朽者何有焉？悔童时汩于俗，不早及先生闻文章示于今与后以没没，所藉以百年者，惟先生赠言是赖，先生其肯存生乎？”语次，涕涔涔下，予怪其不祥，遽以春秋方盛慰之，生改容谢。今正二日，生来，予留之，不欲其去，生亦低徊不欲去。坐谭未几，而天莫矣，遂宿予家，与之论学甚洽，饮以醇醪者再。盖予以去年语塞胸中，恐其去而不遂予来，而不谓其去果不复来也。呜呼！生今遇贼不屈死矣！闻贼得生时喜欲用生，降生。生曰：“吾与若均圣人之民，自先代以来，安安徐徐，享太平者二百有余岁，若何为反？吾虽处士也，肯从贼耶？”贼曰：“从而用，不从而戮，而早自为计。”生曰：“贼毋多言，吾义不可辱也。”牵至江干者三，不屈，遂被害。

夫学者，学为忠孝而已。为人臣子者，所际有常变，所处有难易，是故杀身以成仁者，孔子谓之志士仁人；临大节而不夺者，曾子谓之君子；威武不能屈者，孟子谓之大丈夫。生所欲也，死所恶也，虽圣人未尝不难言之，然慷慨匪难，就义为难。世固有斧椹〔1〕鼎镬，甘之若饴，而不合中庸者。故孟子曰：“可以死，可以无死。”故司马子长曰：“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生乎？其真当死，而死不能屈。不可夺而杀身以成仁者乎？其真志士、仁人、君子、大丈夫乎？吾乃叹千万人遇贼不屈而死，尚有一儒生之邓生也。吾又叹千万人遇贼不屈而死，仅有一儒生之邓生也。生诚不朽哉！彼无生者，犹议生无保身之哲也，此岂爱人以德者哉！故作哀辞以抒予哀，以传于后，以遗其弟侄，而解其悲哀以成生志云：

民生在三兮，事之当如一也。观生隆一日之长兮，足卜其忠爱之实也。而不意草茅伏处兮，竟捐躯以报国也。问当世荐绅有位兮，何如生之处逆贼也。昔楚北女子徇节兮，闰榻传之而生色也。矧吾徒强仁慕义兮，曷忍悭文章之力也。其有生也，只影穷山位置矣。其无生也，正气充塞天地矣。日月光华，河岳流峙。鬼神英灵，忠臣孝子。王维林逋，一代鳏夫。立功树德，万古真儒。乌乎哀哉！

校记：

〔1〕椹：当为“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