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颜钧的平实之学
颜钧(1504~1596,字子和,自号山农),江西吉安府永新人,是泰州学派的一位重要思想家。由于颜钧集晚近才发掘编撰,目前的研究尚不充分,还存在一些误解。本文拟从“悟道”“布道”“践道”“创道”四个方面,对颜钧思想的基本内容、主要倾向、与佛教的关系及其为人为学的性质等问题加以考察,力求对颜钧思想做一较为系统的介绍与评论。
闭关悟道
颜钧的家学及师承都较为简单。其父颜应时曾任江南常熟训导,二兄颜钥中嘉靖甲午举人,三兄颜铸为邑廪膳生,五弟颜镗则恩受贡士。虽然颜氏家族至颜钧一代已十分凋敝,但仍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正如颜钧所说:“少承父兄蒙养,以正首训,承祖绳尺,孝友律身。及壮,引导崇信圣学,仁义养心,遂乐从事,誓以终身。”(《急救心火榜文》,《颜钧集》卷一)在师承方面,颜钧自认阳明为“道祖”,而亲聆教诲的两位业师则是徐樾、王艮。颜钧是否通读过阳明著作不得而知,但其学问开悟于诵读阳明“精神心思、凝聚融结、如猫捕鼠、如鸡覆卵”十六字诀。所谓“仲兄钥以德著廪庠,举入白鹿洞,听传阳明致良知之学,手抄《传习录》,归示男子。男子诵味至‘精神心思,凝聚融结,如猫捕鼠,如鸡孵卵’四语,遂自醉心启,津津溯穷,迸息耳目形躬之用,静坐七日夜,凝翕隐功,专致竭思,一旦豁然,心性仁智皎如也”(《明羑八卦引》,《颜钧集》卷二)。颜钧虽以王阳明为学宗,并秉承了泰州一脉王艮、徐樾的心学方向,但学问上的创获却与其“七日闭关”的神秘觉悟密切相关。颜钧曾记述其24岁“七日闭关”觉悟的经验如下。
二十四岁,际兄钥,廪员在学,宗主以孝行取人白鹿洞听讲,道祖阳明大倡良知之学,随抄示弟立志说四句,曰:“精神心思,凝聚融结,如猫捕鼠,如鸡孵卵。”“农见触心,即晚如旨,垂头澄思,闭关默坐,竟至七日七夜,衷心喜悦,忘食忘寝,如此专致,不忍放散其胸次,结聚洞快也。又逼激三月,后化为臭汗,滋流皮肤毛孔中,出体如洗,洗后襟次焕然豁达,孔昭显明,如化日悬中天,如龙泉趵江海。”(《履历》,《颜钧集》卷四)
颜钧还在其他文章中反复提到这次觉悟,足见其在颜钧学问中的重要性。并且,颜钧经过此次闭关觉悟之后,便在家族邻里设坛开讲,施以教化。
何谓“闭关”?颜钧说:
“必须择扫楼居一所,摊铺联榻,然后督置愿坐几人,各就榻上正坐,无纵偏倚,任我指点:收拾各人身子,以绢缚两目,昼夜不开;绵塞两耳,不纵外听;紧闭唇齿,不出一言;擎拳两手,不动一指;跏趺两足,不纵伸缩;直耸肩背,不肆惰慢;垂头若寻,回光内照。如此各各自加严束,此之谓闭关。夫然后又从而引发各各内照之功,将鼻中吸收满口阳气,津液漱噀,咽吞直送,下灌丹田,自运旋滚几转,即又吸噀津液,如样吞灌,百千轮转不停,二日三日,不自已已。如此自竭辛力作为,虽有汗流如洗,不许吩咐展拭,或至骨节疼痛,不许欠伸喘息。各各如此,忍捱咽吞,不能堪用,方许告知,解此缠缚,倒身鼾睡,任意自醒,或至沉睡,竟日夜尤好。须自辗转,一意内顾深用,滋味精神,默识天性,造次不违不乱,必尽七日之静卧,无思无虑,如不识,如不知,如三月之运用,不忍轻自散涣。如此安恬周保,七日后方许起身,梳洗衣冠,礼拜天地、皇上、父母、孔孟、师尊之生育传教,直犹再造此生。”(《引发九条之旨》,《颜钧集》卷五)
“闭关”首先要有一间干净的房屋,其中各人挺胸直腰而坐,身体放松,眼、耳、口一律关闭,手脚不可动弹,心思凝集,向内观照。并且,“闭关”还会引起一系列的生理反应:有“津液”漱噀,此“津液”由咽喉到丹田运旋不停,吞灌不断;有大汗淋漓;有骨节疼痛;有呼吸困难;等等,但都要顺其自然,日夜沉睡。如此七日七夜,醒后便会产生清明在身、形爽气顺的感觉。这种精神状态就叫“道体黜聪,脱胎换骨”。这样,“七日闭关”即完成,从而也就完成了自我生命的一次再造,当然要拜谢天地、皇上、父母、孔孟、师尊等的教恩。
“七日闭关”之说出自《易经》,所谓“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周易·复卦》)。而《象辞》的解释是:“雷由地中冲出,是地震之象,地震后一切恢复,故卦名复。先王在发生地震之日,闭塞关中,停止经商和旅行,君王也不省视四方之事。”(《易传·象辞上》)可见,在《易经》中,“七日闭关”是因自然灾害而采取的暂停经商和旅行的行为,有避害趋利之意,颜钧将其引申为修养工夫,与原意有很大距离,但颜钧借用了“闭关”“利有攸往”等词汇所隐含的意义。所谓“津液”在体内轮转,是道教修养方法的一种;七日静卧,无思无虑,默识天性,则有禅宗打坐之气味。颜钧自己也说:“‘一日克复,天下归仁’印证‘七日来复,利有攸往’之快心,即是敦敦打坐,默默无语。”(《渔樵答问·七日闭关法》,《颜钧集》卷六)不过,颜钧所悟为儒家之道。在颜钧看来,由于受名利声色之诱惑、知识之遮蔽,人之善性难以彰显,只有靠自己澄思、自我觉悟的方法,因而“七日闭关”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神秘体验,而且是一种修养成圣的方法。总之,“七日闭关”体现了颜钧的创新精神。在“七日闭关”之神秘觉悟过程中,颜钧巧妙地综合了儒、佛、道、易四种思想资源,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
勤勉布道
颜钧认为,当时社会“人心槃欲,不仁已极”,而孔孟圣学则是“将以苏天下之痹者”(《告天下同志书》,《颜钧集》卷一)。但圣学又呈式微之势,所谓“圣学不明,自孔孟至于今,不知几千余岁”(《告天下同志书》,《颜钧集》卷一)。因此,致力于讲学、布道,使圣学深入人心,从而救拔人心、匡扶社稷,这是颜钧的最高志向。
布道方所不定,随遇开讲。受阳明十六字教言启发之后,颜钧首先在族里讲道。所谓“发引众儿媳、群孙、奴隶、家族、乡闾老壮男妇,几近七百余人,聚庆慈帏,列坐两堂室,命铎讲耕读正好作人,讲作人先要孝弟,讲起俗急修诱善,急回良心”(《自传》,《颜钧集》卷三)。另外,颜钧身陷囹圄时还将监狱当作道场,对囚犯狱吏都产生了积极影响,令在狱囚犯深受感动。所谓“先生被拷掠,囊三木人,谓死矣。罗公竭力周旋,囊□之暇,问先生惫乎?先生笑曰:‘嘻,是犹风之过,而揭吾衣也,吾何涉焉。’凡系狱三岁,日与诸囚论学不倦,诸囚有启悟者。即出狱,诸囚百余人伏地哭,哀甚。司寇诃曰:‘若囚旦暮死不哭,哭颜先生何为?’囚曰:‘不然,颜先生在狱,吾身如在天宫,今先生去矣,吾无所闻,即不死犹死耳。'”(《附录一·颜山农先生传》,《颜钧集》卷九)可见,颜钧布道是没有方所的,只要有听众,随处都可讲学。这也体现了颜钧无拘无束、特立独行之风格。
(一)布道方法多样,不拘一格
首先,发布告示。《急救心火榜文》《告天下同志书》都是颜钧发布的重要告示。如《急救心火榜文》开宗明义即讲“立学养心、立教养人”的意义,并提出“六急六救”之主张。所谓“一急救人心陷牿;二急救人身奔驰;三急救人有亲长;四急救人有君臣;五急救人有朋友;六急救世有游民”。告示布道,有鼓动人心、影响广泛之功效,所谓“会讲豫章同仁祠,畅发学庸旨,士类景从”(《附录一·永新县县志儒行传》,《颜钧集》卷九)。其次,集会结盟。颜钧很注意利用聚会结盟的方式宣传自己的思想,利用一切机会聚徒讲学,因为这不仅可以将求学者凝集在一起,而且可以通过聚会结盟达到“成物”“达人”之目的。所以颜钧周流讲学,逢会即至,足迹遍布中国。主要集会有金溪东岳之会,有泰州、如皋、江都各盐厂之会,有扬州、仪真之会,有灵济宫三百五十员之会,所谓“时徐少湖名阶,为辅相,邀铎主会天下来觐宫三百五十员于灵济宫三日”(《自传》,《颜钧集》卷三)。有河北沧州之会讲,有山东荏平之会,有邗江书院之会,所谓“游寓邗江书院,为会十日,剧谈正学,直辟中道”(《扬城同志会约》,《颜钧集》卷四)。另外,撰写诗歌也是颜钧布道的重要方式。如《劝忠歌》《劝孝歌》《歌修省》《歌修齐》《歌安止》《歌乐学》《歌经书》等等。这些诗歌,文字优美,朗朗上口,在儒家思想的民间推广方面产生了重要作用。
(二)布道对象广泛,没有贫富贵贱智愚之限制
颜钧的布道对象包括三教九流,既有位居相国的高官,所谓“及游京师,相国华亭徐公首问学于先生。三公以下,望风咨学”(《附录一·颜山农先生传》,《颜钧集》卷九);也有科举考试落榜生,如罗汝芳、程学颜等。既有邻里族人,所谓“发引众儿媳、群孙、奴隶、家族,乡闾老壮男妇,几近七百余人,聚庆慈帏,列坐两堂室,命铎讲耕读正好作人,讲作人先要孝悌,讲起俗急修诱善,急回良心”(《自传》,《颜钧集》卷三);也有非亲非故的窑夫、车夫、盐夫,如韩贞。既有和尚、尼姑,道士、道姑,所谓“沧州守曰胡政,号力庵,旧门人也,预受河间太守陈见吾名大宾会讲,急命迎铎,召州县官吏、师生、民庶,近八千人,斋道、禅林亦聚数千”(《自传》,《颜钧集》卷三);也有在狱囚犯。可见,颜钧布道没有固定对象,愿听者即可传授,真正实现了有教无类。并且,在这种教化方式中,颜钧还注意因材施教,所谓“志同者证心,心同者证命,珊佩而功名者征政”(《附录一·纪游》,《颜钧集》卷九)。
无论是布道空间的“无方所”、对象的“无类别”,还是方式的多样化,都表明颜钧是“率性而行”的布道者,但其布道的最终目的是要求人们实践儒家的道理格式,希望人们成圣成贤,这在客观上有助于社会稳定。因材施教和以平民为主要对象的讲学特征,也使颜钧的布道效果更佳,影响更大;而布道无方所,随遇而行;无固定对象,成员广泛;方法多样,不拘一格,都有利于儒家圣学的深入人心。在一定意义上,颜钧的布道是对传统儒家宣教方式的改革。
侠行践道
颜钧是一位儒者,更是一位侠儒,自称“山农游侠,好急人之难”。时人也指其为侠者,所谓“借讲学而为豪侠之具,复借豪侠而为贪横之私”[3]。称颜钧为侠,如其实;而称其借豪侠以谋贪横之私,则离事实太远。颜钧之侠行,实在于以侠行道,是一种为了“道”而甘愿牺牲的豪侠精神和行为。
(一)坦诚无私的气度
首先,颜钧传道有一重要特点,就是坦诚地把自己出身低微、幼时笨拙、缺乏学传等“家底”通告求学之人,所谓“钧,山中农夫也”,“生质淳庞,十二岁始有知识,习时艺,穷年不通一窍”(《自传》,《颜钧集》卷三)。这对欲为人师并企图教化社会的人来说,是不易做到的,因为这样可能影响自己的形象和号召力。由此可见颜钧身上的豪侠之气。其次,把自己复兴圣学、救振社会、关爱穷民的学术主张毫无隐瞒地告诉求学之人:“愿望多士以道为志,以寰区为家,兴所会以联洽乎同志之士,兴所学以提挈未闻之人,俾世人咸归夫中正,正端心学。”(《急救心火榜文》,《颜钧集》卷一)在此,既无哗众取宠,也无矫情邀幸,有的是复圣学之态、友同志之志、济民生之情,这无疑也是其豪侠气概的体现。
(二)急人所难的侠骨
颜钧谙兵法,曾帮助两位将军打胜仗。浙直总督胡宗宪在驱逐倭寇的战斗中计穷策尽,屡战屡败,最终在颜钧的帮助下,倒溺千百倭寇于海。而与颜钧是“同年同道友”的两广总兵俞大猷,在作战遇到困难时聘颜钧为军师,在颜钧的谋划下,先后俘获海寇曾一本、山寇韦银豹。此外,颜钧好友赵贞吉获罪遭贬,颜钧长途跋涉护送其至贬所,使赵氏大为感动。所谓“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大洲感之”(《泰州学案一》,《明儒学案》卷三二)。徐樾战死在滇南,颜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行数十日夜,打捞老师尸体。这些行为,都不是一般的儒家书生可以做到的,颇有“杀身成仁”之气象。
(三)轻财好施的豪气
贺贻孙《颜山农先生传》记载了颜钧轻财好施的豪气:
先生豪宕不羁,轻财好施,挥金如土,见人金帛辄诟曰:“此道障也。”索之,无问少多,尽以济人。罗公为东昌太守,先生来,呼之曰:“汝芳为余制棺,须百金。”尽取其俸钱出,即救与贫者。又命之曰:“汝芳为余制棺,须百金。”太守故廉,不能更俱百金,则蚤起,瞷其尚寝,跪床下白之。先生诟怒,不得已,称贷以进。取之出,又散与贫者。罗公归于旴江,先生至,罗公为制美材赠之。舟次金溪,见门人蔡制没,无棺,又以与之。(《附录一·颜山农先生传》,《颜钧集》卷九)
颜钧视财利为障道之物,向人索要财物一是可使其人不为财障道,二是可以财物救济穷人。其学生罗汝芳孝敬老师,为颜钧制棺,但颜钧都将用于制棺的现金分给穷人。门生去世,颜钧也把自己备用的上好木材送给他。这就是颜钧的“挥金如土”和“豪宕不羁”,有时“侠”至背离常理。罗汝芳对其师的评价是:“其轻财尚义,视人犹己,鬻衣装以给生徒之费,忍饥寒以周骨肉之贫,求之古人,亦难多得。”(《附录·揭词》,《颜钧集》卷五)此言是矣。然而,这种在做人、为学及待财上的豪侠之气,在当时被讥为“猖狂”“好名”“怪诞”。平心而论,颜钧那种对他人坦露自己“隐私”的行为,那种为师友排忧解难、奋不顾身的行为,那种轻财好施的行为,并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因而可以说,作为“侠儒”的颜钧使儒家之道得到了升华。
奇解创道
颜钧对儒家经典及命题、范畴的解读,与其业师心斋的点拨有着密切关系。“孔子学止从心所欲不逾矩也。矩范《大学》《中庸》作心印,时运六龙变化为覆载持帱以遁世。子既有志有为,急宜钻研此个心印,为时运遁世之造,会通夫子大成之道。”(《自传》,《颜钧集》卷三)这段话至少给颜钧如下提示:其一,《大学》《中庸》是孔子思想精神的记录;其二,《大学》、《中庸》与《易传》六爻变化有关;其三,颜钧应努力钻研,以会通孔子之道。我们会发现,颜钧对儒家经典的解读,深受此教言的影响。
(一)关于《大学》《中庸》的题解
《大学》《中庸》作为儒家经典已千年相继,而《大学》《中庸》分别为孔门后学曾子、子思所著也为大多数人所认同。颜钧却认为《大学》《中庸》为孔子所作,而大学、中庸也不是书的篇目,而是孔子用于传道的口诀。他的学生程学颜对此做了这样的记录:
《大学》《中庸》,名篇也。自汉以来皆诿视为书名,未有以为圣学精神,识达此四字作何用焉。我师颜山农独指判曰:‘此尼父自造传心口诀也。两篇绪绪皙章,并出夫子手笔,非曾子、子思所撰也。不然,何于《大学》引曾子之言,《中庸》直以仲尼名祖哉?'”(《附录一·衍述大学中庸之义》,《颜钧集》卷九)
那么,作为传道口诀的大、学、中、庸各具什么含义呢?颜钧说:
夫大之方体也,曰明德,曰至善,曰知在格,曰意心身,曰家国天下也。夫中之主宰也,曰天命性,曰道睹闻,曰隐微独,曰天地万物也。云何系学以大,以庸丽中,将焉取裁?盖有取于精金出矿,胚胎庞朴。据以市贾,难竟信用,遂入炉火,煅化镕煎,倾泻纹科,然后遍用贸易交通。所以,圣神识道识心,同乎矿金之肫肫,裁成辅相,翼以学庸。(《耕樵问答·晰行功》,《颜钧集》卷六)
“大”指方体之广,含明德、知、物、意心身、家国天下等,此“大”系之以“学”则是止、致、格、诚、正、修、治、齐、平,因而“学”以助“大”成。“中”指主宰无偏,含天命、性、道、睹、闻、隐、微、独、天地、万物等,此“中”系之以“庸”则为率、修、戒、惧、见、显、慎、位、育等,因而“庸”乃辅“中”者也。可见,颜钧先将大、学、中、庸析为四个独立的概念,再将明明德、止于至善和率性、修道分别开来,最后将大、学、中、庸分别对应到相关内容,以错置其中而交互变化。这种解读显然是闻所未闻,为人们理解、研究《大学》《中庸》提供了一个崭新视角。而程学颜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对大、学、中、庸四字含义做了进一步规定:“自我广远无外者,名为大;自我凝聚员神者,名为学;自我主宰无倚者,名为中;自我妙应无迹者,名为庸。”(《附录一·衍述大学中庸之义》,《颜钧集》卷九)也就是说,“大”指广远无外,“学”指凝集心思,“中”指主宰无倚,“庸”指妙应无迹,此四者皆由“我”为轴,故在内不在外,因而最终是“一”,所谓“合而存,存一神也”。虽然很难把颜钧对《大学》《中庸》的悟解等同于王阳明的“良知发明”,但笔者认同程学颜的如是评价:“此老亦操心弃身,神通不贰,所以毅乎直述其义为不刊,不啻阳明直指良知为真头面也。”
(二)关于《大学》《中庸》《易经》三者关系
《大学》《中庸》《易经》是儒家的重要经典,但三者是一种什么关系,却少有论之。颜钧对此也有惊世之论。
是故学乎其大也,则曰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在格物,心不在焉,如此而曰五在,昭揭其大以为学。庸乎其中也,则曰率性,曰修道,曰慎独,曰致中和,如此晰四绪,绪扬其中为时庸。易乎其六龙也则曰潜见,曰惕跃,曰飞亢,如此而为时乘,即变适大中之易,以神乎其学庸精神者也。(《论大学中庸大易》,《颜钧集》卷二)
所谓大学,是说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格物,为立学之本。虽为立学之大本,却又不能刻意去求它。所谓中庸,是说率性、修道、慎独、中和为日常不偏之道。而《易经》中的潜见、惕跃、飞亢六龙之变化,实际上与大、学、中、庸交互变化,并由此显示《大学》《中庸》精神之微妙。因此,《大学》《中庸》《易经》都是儒家圣学之体现,也都是简易之学。而在《耕樵问答》中,颜钧将《大学》《中庸》《易经》做了进一步的融合:
大中学庸,学大庸中,中学大庸,庸中学大,互发交乘乎心性,吻合造化乎时育,足故中也者,帝乎其大,主积万善,从《中孚》,夫子所谓天下之大本。是大本也,家乎万有为《大畜》,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耕樵问答·晰大学中庸》,《颜钧集》卷六)。
在《周易》中,《中孚》有“节而信”、正固而吉祥之意,《大畜》则有刚健笃实、日新其德而利贞之意,既然大、学、中、庸,都是交乘于心性、造化于时育之象状,而“中”(庸)对应《中孚》,“大”(学)对应《大畜》,因而,《大学》《中庸》《易经》内涵一致。所谓“大学中庸,即易运时宜,无二道,无二学,无二教也”(《耕樵问答·晰大学中庸》,《颜钧集》卷六)。总之,《大学》《中庸》《周易》三者的关系,不仅有运行变化上的错综协调,也有内容精神上的相契,因而《大学》《中庸》《易经》皆为“一”,是平实之学,故易知简能,皆为“我”;是自修之学,故率性而行。唯有体认到《大学》《中庸》《周易》为“一”,从心为学,方可入道成德,方可实现教化天下的“外王”目标。
(三)关于“放心”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但此先天善性,往往因为利欲而放失,因此便有“求放心”之说。所谓“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那么,颜钧是如何解释“放心”的呢?
始罗为诸生,慕道极笃,以习静婴病,遇先生在豫章,往谒之。先生一见即斥之曰:“子死矣,子有一物,据子心,为大病,除之益甚,幸遇吾,尚可活也。”罗公曰:“弟子习澄湛数年,每日取明镜止水,相对无二,今于死生得失不复动念矣。”先生复斥曰:“是乃子之所以大病也,子所为者,乃制欲,非体仁也。欲之病在肢体,制欲之病乃在心矣。心病不治,死矣。子不闻放心之说乎?人有沉疴者,心怔怔焉,求秦越人决脉,既诊,曰:‘放心,尔无事矣。’其人素信越人之神也,闻言不待针砭而病霍然。已,有负官帑千金者,入狱,遽甚。其子忽自商持千金归,示父曰:‘千金在,可放心矣。’父信其子之有千金,虽荷校负铰铛,不觉其身之轻也。夫人心有所系则不得放,有所系而强解之又不得放。夫何故?见不足以破之也。蛇师不畏蛇,信咒术足辟蛇也。幻师不畏水火,信幻术足辟水火也。子惟不敢自信其心,则心不放矣。不能自见其心,则不敢自信,而心不放矣。孔子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放心之谓也。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放心则萧然若无事人矣。观子之心,其有不自信者耶!其有不得放者耶!子如放心,则火燃而泉达矣。体仁之妙,即在放心。初未尝有病子者,又安得以死子者耶?”(《附录一·颜山农先生传》,《颜钧集》卷九)
罗汝芳经过长年累月的不懈修炼,终至不动念于生死得失之境,但颜钧认为这是大病。在颜钧看来,罗汝芳劳其筋骨、抑制欲望的修炼,正说明罗汝芳仍然系念生死得失,仍然是“著相”,从而亦就没能“体仁”。那么怎样做才算“体仁”呢?“放心”。而“放心”就是将利欲之心一切放下。与孟子“求放心”说相比较,颜钧“放心”说是有一定创造性的。孟子求放心,是把所丢失之心找回来,着眼于找;颜钧放心是将心放下,着眼于放。孟子所求之心是善,等同于性;颜钧所放之心是恶,与性有别。孟子主性善却注重以外在措施养育之;颜钧亦言性善,并坚信性其(心)正,从而排斥一切外在修养方法或教化措施。孟子求放心,很迫切,故有紧张;颜钧放心,很自然,故显轻松。因此可以认为,颜钧对“放心”的解读是一种大胆的具有突破性的尝试。
(四)关于“人心道心”
陆九渊、王阳明都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其中”十六字诀做过解释。陆九渊说:“《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语录上》,《陆九渊集》卷三四)王阳明说:“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王守仁序》,《陆九渊集》附录一)综合陆、王的解释则有:其一,心只有一个,杂于伪时是人心,得其正时是道心;其二,因此,由人心言,则“危”,由道心言则“微”;其三,“中”即道心,即仁,执“中”即执道心、执仁。颜钧继承了心学路线,但也有自己的发挥。他说:
先圣制“心”字,以一阳自下,而湾向上,包涵三点,为三阳,将开泰以帝天地人物之父母也。是父母心,本能自湾,而竖立湾中,为佐以佩圭,为“惟”者也。是“惟”宪心作人也,为视听言动之几,不时危厉乎其发用;是“惟”作人以宪道也,则又潜乎隐几莫测之微,自时以妙乎其危厉;是“惟”能纯乎其精也;是“惟”能精乎其一也,所以允信自执己心之中,以为人之道。自精其一者,是一心也。其善曰“惟”,其妙曰“微”,其深涵曰“中”,其中灵曰“精”,其精肫曰“一”。一之生人,有时出日用之严危,故以“惟”惟之,斯微妙乎其执中也。如此而曰人心道心之危微精一,执中之仁,覆天下唐虞者也。(《人心道心而执中辨》,《颜钧集》卷二)
颜钧由“心”字结构展开解释,认为此心乃父母心。天下父母心皆恻隐,故可湾曲,而有一竖立此湾中,以作佩挂玉器之用,这就叫作“惟”。此“惟”显心于作人时,是人之视、听、言、动的隐微之状,故为危厉;此“惟”作人显于道时,则又潜藏在隐微之中而难以测度,故为神妙。“惟”能纯其精而又精其一,所以可执己心之中,以成人之道。由精一而言,是一心。此心为善时是“惟”,为妙时是“微”,为深涵时是“中”,为中灵时是“精”,为“精肫”时是“一”。“一”生人时,偶尔有严危之状,因此要以“惟”系之,这就是执中。执中也就是执中之仁,是对“心”之把握。与陆、王的解释比较,颜钧的解释显然更富独创性。
(五)关于“日用”
在儒学的语境里,“日用”常与“庸常”联系,所谓“日用庸常”。“日用庸常是为道”之语很常见,意思是说“道”在日常生活中。而对“日用”二字的单独解释,笔者寡闻,目前尚未能见。颜钧的解读却别有意味。
夫日也,体曰阳精,运行为昼,亘古今而悬旋,为白日之明,曝丽天地,万象万形之生生化化也。夫用也,言在人身天性之运动也。是动,从心率性;是性,聪明灵觉,自不虑不学,无时无日,自明于视,自聪于听,自信于言,自动乎礼,动乎喜怒哀乐之中节也,节乎孝弟慈让为子臣弟友之人也,故曰日用。(《日用不知辨》卷二,《颜钧集》)
“日”即太阳,乃自然之象,但为万物生化之源;“用”乃人身之象,此人身之象又主要指“从心率性”之德、孝悌慈让弟友之行。因此可以说,“日用”即是道,即是圣学,因而圣学也就可以不虑不学。颜钧的这一解释,说明了“日用”即是道的缘由,从而明示了生活即“道”而不是“道”在生活中;说明了圣学无须学习的原因,从而为简化儒学和当下体“道”提供了根据。这在儒学解释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表面看去,颜钧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大都有“怪诞”之嫌。但将《大学》《中庸》解读为大、学、中、庸四字传道口诀,将《大学》《中庸》《易经》做一体的串解,将“放心”解释为“将私欲之心,一切放下”,从“心”的字体结构、从“惟”字着眼解释“人心道心”十六字诀,将“日用”直接等同于“道”,都显示出颜钧对儒学传统的突破,更是对儒家解释学的丰富和发展。
结语
《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前的“序言”有这样一段评论:
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义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
这段话并非针对颜钧个人,但在黄宗羲看来显然也适用于颜钧。这段评语大体涉及这样几个方面:其一,颜钧学行率性而行,无拘无束,是对儒家正统思想的叛逆。这涉及颜钧学问的基本倾向。其二,颜钧学问与禅同道。这涉及与禅宗的关系。其三,颜钧主张人性本善,无须睹闻和戒惧,放心即体仁。这涉及颜钧的修养方式。其四,颜钧讲学布道哗众取宠,为的是成一己之私。这涉及颜钧学行的性质。根据前文,结合其他相关资料,笔者讨论如下。
(一)率性而行:儒家圣学的特殊实践
颜钧的学行思想之所以被看成是对儒学的蔑视和背离,主要在于某些士人接受不了他不同于常人的行为与思想。他不参加科举考试,认为科举考试是约束人的枷锁;他随心所欲地解释经典,提倡思想解放;他在生活中不拘小节,疯疯癫癫。但他绝不是一位远离了儒家道理格式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儒家圣学狂热的传播者和实践者。首先,他仍然是儒家道统领域中的人。他闭关悟道,悟的是儒家成圣成贤之道;他颠沛布道,宣传的是儒家教化伦理,如《劝忠歌》《劝孝歌》;他侠行践道,实践的也是儒家道德精神,如昼夜侍守病体之父三年,是为孝,如兄弟之间的友爱相助,是为悌;他奇解创道,丰富、发展的还是儒家圣学,如对《大学》《中庸》的解释,对“放心”的解释等,其宗旨都不背离儒家成圣成贤之目标。因而颜钧学行谈不上“非名教所羁络”。其次,颜钧对儒家学问的理解、践行又有自己的特色,这就是泰州学派的特色。他主张圣学应该面向大众,凡有生命之人,都有权力理解圣学,这种学术旨趣无疑会对官方学者宣传圣学的动机构成冲击。既然圣学的宣传要面向大众,那就必须让它简单易懂,因而要简化儒家概念的烦琐和践行的框框;而要真正实行儒家理想,就应该身体力行,周济生灵,为千万民众的要求而奔走呼号。因而颜钧的学行思想不仅不是对儒家名教的叛离,反而是儒家圣学的虔诚守卫者和实践者。颜钧之悟道、布道、践道和创道说明其学行思想是儒家圣学的延承,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对儒家圣学有所升华的延承。其之所以被认为是对儒家圣学的叛离,不过是官方儒家学者的偏见,因为颜钧所宣传、实践儒家的圣学方式和内容,正好是官方儒家学者所反对的。因而颜钧学行思想被视为对儒家的叛离,也是思想史中话语权力之争的表现。而将颜钧学行思想与儒家最早最基本的理念对照,我们应接受颜钧弟子罗汝芳的评价:“山农与相处余三十年,其心髓精微,决难诈饰,不肖敢谓其学直接孔孟,俟诸后圣,断断不惑。”(《泰州学案一》,《明儒学案》卷三二)
(二)儒禅兼济:儒家思想的新型构架
《明儒学案》指颜钧学派隶属禅宗,所谓“正其学术之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柱杖,便如愚人一般”。所谓“钧诡怪猖狂,其学归释氏”。但颜钧后学却以为颜学“不杂乎佛老”。到底如何理解颜钧思想与禅的关系呢?必须承认,颜钧学行思想显然深受禅宗影响。比如在讲学方式上,犹如禅宗的棒喝,“适戊午六月七日,颜(指学生程学颜)生辰,耕樵索轴,笔庆乐生,便便诱学,点缀‘致知在格物’五字眼法。颜色改,神凝悚立,气春若跃如醉。耕樵侧目,试问曰:‘学若何?’颜亦曰:‘翁谓若何?’耕樵停笔,厉声策是者三。颜即以手举官帽置桌,就滚仓版上十转,没奈何之几,起舞蹈曰:‘蚤知灯是火。’饭熟许时,如信美大圣神,只在此刻此关,此一醒后,自深造自得止耳。”(《程身道传》,《颜钧集》卷三)又如“七日闭关”,俨然禅坐悟道;再如把儒家思想概念简化成大众易知易能之理,与禅宗简化佛教修养方式以方便僧众的做法类似等。所以言颜钧学问“不杂于佛”是说不过去的。但说完全归于禅亦难使人信服。因为颜钧所讲之道是儒家之道,是在世之道,不是佛教之道,出世之道。颜钧认为可以离妻别子而实践的“道”,并非为了进入涅槃境界,并非为了成佛,而是为了成圣成贤。颜钧对传统概念范畴的新解释,是对儒家之道的解释、发挥,而不是对佛教教义的发展。因此,颜钧的学问不可归于禅。所以可以说,颜钧思想的“壳”是禅宗的,但“核”是儒家的。在这种“壳”“核”互动之中,形成了以儒禅相济为构架的颜钧思想。
(三)放心体仁:儒家修养的新方式
修身养性是儒家学说中的一个重大课题,因为个人的修养不仅仅是帮助自己成圣成贤的关键,也是儒家“外王”落实的基础。颜钧无疑注重个人的修养,他秉承了孟子性善的思路,认为人性天生如珠,没有尘染,因而反对感官睹闻,反对知识论的格物致知,反对静时动时系念人欲的戒惧心理,提倡当下即道,直认本心的修养,而在行为上则要求人们知晓本体即发用之理。这种修养方式可概括为两个字:放心。其主要特点是:(1)自然性。心要做到无所系,而有所系了也不要天天想着要化解它,而要顺其自然。(2)简单性。体仁成圣无须研读大量经典,也不需要面壁静修,只将一切利欲之心放下,便是仁,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3)轻松性。放心即体仁,而放心也是率性而行,是将一切系念放下,使人轻松自如。事实上,放心即体仁所表现出的自然性、简单性、轻松性等特征,与颜钧主张的《大学》《中庸》《易经》皆为易知易能之学、日用即道的观点是一致的。不过,“放心体仁”的主张,显然由于过分坚信“性”对人行为的监督能力,而可能走向自然主义,甚至纵欲主义,因而放心即体仁的修养方式确实存在不严整之处。
(四)自立无私:儒家人格的生动写照
《明儒学案》指颜钧讲学济私、坐在利欲胶漆盆中,事实是否如此呢?回答是否定的。颜钧面对胡宗宪、俞大猷赐封的官职,耻之不就,这在有私心的人是做不到的。颜钧挥金如土,经常向弟子罗汝芳索要金钱,是为了救济穷人,连学生为他购置的上好木材都可以送给他死去的学生做棺材。颜钧到处讲学,为的是使民众由愚变智,能理解圣学精神,为的是救拔社会,救民于水火。在颜钧这里,我们可以真正体验到“大公无私”的品行。而颜钧无私以求道的精神,更值得当今的学人反省。颜钧“自立宇宙,特立独行”之品质精神,常被时人诬为“畸行怪诞”。实际上,颜钧“自立宇宙,特立独行”的品格,既不畸,也不怪。他人对科举考试趋之若鹜,而颜钧视之为人的枷锁;他人讲学循规蹈矩,颜钧讲学却无固定方所、无确定对象;他人视财如命,颜钧则视之为障道之物,有之则施与贫民;他人蹲狱会心灰意冷,对人生丧失信心,颜钧却与囚友谈笑论道;他人对儒家经典,谨守尺度,颜钧却敢任意指点,随心讲解。因此,颜钧自立宇宙、无所傍依的人格和毫无拘束、勇于创新的精神,既是儒家人格积极面的生动体现,也为目前学界所需。
《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