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里的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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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村

『茅檐长扫静无苔,

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

两山排闼送青来。』

离开城市的钢筋混凝土,

一路去寻找遗失的田园牧歌。

那些村落,

兀自春华秋实,

那么慢,

那么美。

【大岭村】

岭南水乡拾遗

撰文:许伟明 摄影:许伟明

估计在很多人的想象当中,广州就是一个庞大的城市,这里已很少有乡村的迹象了。事实也是如此,广州是中国第三城,城市化率已达87%之高。但城市并不是广州的全部,广州的不少地方仍然保留着乡村的形态与外貌。

番禺区大岭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村外是一条车辆快速来往的主干道,两边是成排的厂房。从主干道拐进村路,便迅速摆脱城市的繁忙,进入一个宁静安逸的乡村世界。

村里有一条叫“玉带河”的小河涌,以大体的自东向西的走势贯穿全村,中间也有几个弯折,村子的民居主要分布在玉带河的东北侧。再往北是一座名叫菩山的小山,以前大岭村也曾叫“菩山村”。在珠三角平原,平地易寻、小山难得,大岭村背靠菩山,面朝玉带河西南侧的鱼塘,在自然与人力的共同作用下,拥有了背山面水的好风水。

玉带河绕过菩山,与鱼塘相接连,最终又和珠江的某条支流相通接入珠江狮子洋。如果珠江是一条大动脉的话,那么玉带河就只是无数的毛细血管中的一小条。尽管不起眼,但它把大岭村接入珠江水系,滋养着大片的阡陌水巷。

如同玉带河之于珠江,大岭村对于偌大的广州而言,也几乎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村子约3平方公里,2400人左右,深藏在珠江支支汊汊的角落里,过往的车辆很容易对大岭村视而不见。但大岭村有一份独有的精神和雅致。

在到达大岭村之前,我想象中的大岭村应该是古香古色的模样:黑瓦屋顶,锅耳山墙,青砖石板,小巷人家。但这或许是几十年前的大岭村,现在的大岭村,其实古建筑的比重并不大。全村目前保留较为完好的岭南风格建筑群约9000平方米,包括祠堂和老宅,散落在村落的不同位置。

但大岭村并没有因为新旧杂处而失去了味道,相反,整个村落依然保留原有的空间格局,遵循一种既定的风水导向。村子以一条古街为主轴,旁生里巷,形成“鱼骨状”的街巷格局,村落肌理清晰,格局了然。

祠堂的边上就是朴素的民居,古宅和新屋为邻,新旧建筑和谐相处,甚至中西元素也能比邻而居。明清的蚝壳墙,硕大的生蚝壳码放得整整齐齐,虽已历尽数百年风雨侵蚀,但依然坚硬结实。村民的电动车在村巷中悄然经过,又悄然消失于巷子深处,村子静悄悄的,像是交给了外人。

正逢雨季,一会儿骄阳一会儿急雨。雨中的老树在轻轻飘摇,古巷的屋檐垂下雨水,渗入巷子中的石缝。继而又是一阵骄阳,水汽升腾发散,地表积水很快被晒干。蝉鸣从某处骤然响起,继而全村到处皆闻蝉声。墙角青苔铺浅绿,院内古树出墙来。抬头一看,叶子尖还挂着点点水珠,折射着被过滤的夏意。

沿着玉带河,从村口开始一路行走,最先经过始建于宋代的陈氏大宗祠,然后河边道路开始收窄仅供步行。之后就来到“朝议第”,这是一个占地面积3000多平方米的私宅庭园,是南阳府知府陈仲良于1847年修建的,门口匾额为清朝广州将军、两广总督耆英所题。

走过了朝议第,玉带河开始右拐,前行十来米又一次左拐,继而来到文昌塔和康熙年间的龙津桥,继续往下走,又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显宗祠。

这一路的建筑,起于宋祠堂,落于明祠堂,时间横跨宋、明、清、民国和现代。大岭村保留的明、清、民国等不同时期的老建筑多达112处,以民居为主,其中具有代表性、保存较好的21处建筑被推荐为历史建筑,91处具有传统特色的建筑被推荐为传统风貌建筑。祠堂、民居、石桥、古塔、门楼、牌坊、麻石巷、古树、蚝壳墙等,组成一篇凝练的建筑乐章。

村北口还有一座“贞寿之门”,为四柱三门三楼的石牌坊,为表彰陈华达之妻蔡氏、妾冼氏二人守节教子成人,同时寿享百龄而立。据楹联中的记述,这四个字是光绪皇帝的御笔题书。

不同时代和形式的建筑和谐相处,让村子仍被某种安宁气氛所笼罩。大岭村在2007年入选第三批国家历史名村,2012年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

中国传统讲究风水,从屋宇设计到村落布局,甚至到城市营造,都离不开对风水的追求。当然,此中的风水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没有科学依据的迷信,相反,在很多时候对于风水的追求,其实是在追求人与山水等自然要素相处的最佳方式。

大岭村也讲究风水。在广东乃至全国,多数村落的建设都会遵循山川形胜,像布置精巧的摆盘一样。所以经常能见到广东一些传统村落背靠小山,面朝大面积的风水塘。有一些乡村,还因为对风水的追求而形成了八卦或棋盘的建筑格局。

在那么多的古村落中,大岭村显然不是最能够体现风水文化的村落,但在风水营造手段的丰富性上,大岭村则是一个典型。风水学讲究“山管丁、水管财”,大岭村依山傍水,菩山和玉带河共同组成了大岭村的自然基底,成就了“蛎江涌头,半月古村”的格局。

玉带河是大岭村风水格局中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它看起来并不是一条自然河流,更像是出于风水考虑而有意挖凿的小河涌。由于人们认为水流会汇集财富和福气,也会带走它们,因而在很多河流的下游,人们会建一些桥梁以“拦住”财气福气,最典型的莫过于湘黔侗寨所建的风雨桥。

大岭村的玉带河因为有了几个弯,流速缓和,所以水流变得安详顺气,但又不是淤塞的死水,这很符合好风水中对水的设想。而龙津桥、接龙桥两座石桥又起到了人们所认为的聚财和留财的作用。

其中,龙津桥建于清康熙年间,也是番禺现存最古老的石拱桥之一,由红色沙砾岩砌成,一墩两孔。桥面两侧各有16条望柱,15方栏板,刻着卷草和暗八仙法器图案,在北侧西端一方栏板上镌有一西洋人捧盘跪献的图案,洋人入像是当时岭南文化与西方文化相互交融在乡土建筑中的反映。

菩山位于村子北面,是地理和心理上的靠山。出于依山傍水的考虑,玉带河的南侧没有建筑,而是保留下来成为大片的荷塘。这些荷塘既有观赏游憩的价值——夏天的时候荷花绽放,塘鱼悠游自在,平添了几分闲适——也是整个村子的风水塘。

在村里的西北边,是一座名叫“大魁阁塔”的古塔,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当地人称其为文昌塔,其实也是一座风水塔。根据介绍,之所以在西北建塔,是因为人们认为村西北角太虚,建文昌阁可以催官。因此,大魁阁塔除“风水攸关”外,主要是供奉、祭祀文昌帝君,祈求文运昌盛、科举成功。

大岭村也着实文运昌盛,科举人才辈出。据《陈氏族谱》记载,大岭村仅清代就出了1位探花、34位进士和53位举人,九品以上官员有100多人。这些人的碑刻,世代宣扬着科举入仕带来的家族荣耀。

大岭村是番禺建村最古老的村落之一,最早来到大岭村开村的是许姓。大岭村许姓原籍浙江绍兴,于北宋宣和元年(1119年)经南雄移居大岭村。到南宋绍兴年间,陈氏始祖陈遗庆为避战乱,由南雄珠玑巷辗转迁徙至大岭村,后陈氏发展成此地最大的姓氏。

现在大岭村内,陈氏家族地位显著,宗祠的位置和规模都很显眼。陈氏大宗祠“柳源堂”建于南宋时期。到了明嘉靖年间,陈氏第九代又建了一座规模更为庞大的“显宗祠”。看守祠堂的老者告诉我,“显”取自《三字经》内的“扬名声,显父母”,“显宗”就是敬重彰显祖宗的意思。

“显宗祠”占地1632平方米,为三进两天井的院落结构,头门四层莲花斗拱,山墙有砖雕,梁柱以木雕装饰。它的建筑雕刻具有鲜明的岭南地方特色,檐枋雕龙、鳌鱼及缠枝花图案中穿插有三鲤鱼、鳗鱼、麻虾、青蟹等。据介绍,这种鱼、虾、蟹入祠堂图案乃珠三角地区首见,是珠三角饮食文化的投射与反映。和第一代宗祠的朴实相比,显宗祠的雕梁画栋、精雕细琢更为惊艳,这也体现了陈家一族自宋以来的繁衍和昌盛。

陈氏人口的增长和地位的提升,伴随的是许氏相对地位的下降,从许氏宗祠只是隐藏在一条小巷深处便可见一斑。事实上,从北方来到南方的移民,因为到来时间不同,势必会有一个冲突、融合的过程,并最终成为一个共生的群体,这在大岭村表现得很明显,而且大岭村还曾在历史上订立过“和平契约”,这个也颇为罕见。

在陈氏大宗祠广场东侧,立着一块陈、许二姓历代太祖遗留的禁约石碑,禁止两姓后人将村内的房屋、地产、水塘、墓地乃至砖瓦木石等变卖给外乡人,如果实在因为穷困至极需要变卖家产,“则由乡中太祖或各会公箱集资承受”,“如有不肖子侄私自与外乡人订价变卖者,查出定即革胙出族,罪及儿孙,永不能复”。

从禁约的内容来看,在维护村内产业的角度上,陈、许两族的立场是一致的。通过禁止外乡人在村内购买产业,杜绝了村内资源的分化和社会关系的瓦解,维护了族内资产和宗族关系的稳定性,在农耕时代无疑有助于村落的安定和子孙的长远发展。

乃至快速城市化的今天,在宗族文化的作用下,大岭村也尚未被打散。对祖宗的尊敬和对传统习俗的遵从,成为一种坚韧的纽带,让这个村子在社会变迁中稳稳地安放着。

【自力村】

战斗的开平碉楼

撰文:许伟明 摄影:许伟明

马邦德和夫人坐着马拉的火车赴任县长,一路上吃着火锅、唱着小曲。火车被几名彪悍土匪生生劫持,土匪头目张牧之进了鹅城充当县长,鹅城的恶霸黄四郎家的碉楼虽然坚固,却没能扛住土匪的进攻。

几年前,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展现了民国时期中国南方地区的硝烟与动荡,其中很多镜头取自开平塘口镇自力村等处的碉楼。黄四郎的住宅就是村子里的铭石楼,它是开平最豪华的碉楼之一。

铭石楼有六层高,从第一层到第四层都是戒备森严的塔楼,第五层开始呈现从容的姿态,前部分布着罗马式廊柱,第六层为天台,中间是一个由五根罗马柱托起的中式亭阁。在整个自力村,类似的碉楼有好几座,它们和村内一层高的、人形山墙的、院落式布局的古代房屋形成巨大的反差。

这些碉楼曾经的拥有者,他们对不安全感的巨大焦虑和对显赫财富的张扬,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对中国传统价值的坚守和对西式元素的实用态度,也是一样的鲜明。碉楼就像一个矛盾的共同体,中和洋、古和今、传统和现代、生活和战斗,都被融为一体了。

在铭石楼内,一名穿着旗袍的女游客正侧坐在老式沙发上,扭身对着手机镜头,或许她正在回味阮玲玉、周璇的民国式优雅。而我也很好奇,当年在这碉楼里生活的女子们,又有怎样的民国范儿。

铭石楼的主人是名叫方润文的美国华侨,楼内至今挂着他和三位太太的大照片。他戴着眼镜,穿西装,打着领带,那是已经远去的儒雅风流。绝大多数的资料只是粗略地记载,他的祖父和父母早早地到美国谋生,后来他也跟随父辈出洋到美国芝加哥,先在餐馆、洗衣馆打工,后来靠经营杂货铺发家致富,在1925回乡建起了这座碉楼。

而他的三位太太的照片,也透露着一种今天罕有的优雅从容。可惜的是,关于碉楼的记录很多,而对碉楼内的生活记录却非常有限。我更好奇,当外界风雨飘摇、土匪横行时,在这个碉楼内生活的女人们又该如何保持从容呢?

在铭石楼内,意大利的地板砖,东洋风格的天花板,来自西洋的电话、打字机、黑胶唱片机,葡萄酒箱上的英文的芝加哥字样,旅行用的皮箱子,乡间常见的藤编篮子,那时候还很罕见的彩色玻璃,墙壁上的壁炉,老式的衣柜,新式的沙发,木头雕刻中出现的梅兰竹菊,中文的地契,西文的黑白报纸等,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穿越时空的生活场景,然后又被牢牢地锁在了一个看似坚硬的外壳之内。

在方润文前去美国芝加哥打拼时,他的江门老乡们已在美国奋斗了大半个世纪。1854年,开平红巾军起义失败,一部分参与者逃往港澳,漂到南洋、北美等地做劳工。令人吃惊的一个历史事实是,在旧金山的淘金热潮中,就已有了江门人的身影。而19世纪下半叶在北美修铁路的大量华工中,有很大比例来自开平。

早在16世纪中叶就有开平人乘着木帆船出海到南洋谋生,这个走出去的传统也流传了下来。清末之后,战乱频仍,土匪猖獗,很多人在当地难以生存,加上当地经济相较广府落后不少,当地人于是更大规模地到海外谋生。

就这样,开平的农村,一个被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所说的被“世界时间”远远甩在后面的地方,和世界的前沿接上了轨道,并且还是以被当成“猪仔”远洋贩卖的残酷方式开始的。

彼时美国正上演大国崛起的历史剧,繁荣与发展主导着美国,而开平的华人华侨们似乎也学会了美式的实用主义与乐观主义,他们也似乎更相信依靠自己的力量,能够给远在中国的家人提供生活的保障。他们中有很多人还通过资助孙中山等人的革命活动,间接地参与了彼时中国社会的变革。

那些最终能够在故乡建起碉楼的华人华侨,大多属于幸运者。他们的祖辈没有在前去北美的船中死去,而是在异国他乡艰难地站稳了脚跟,通过经营小本生意一点一点地累积财富,并将这些财富带回故乡,建成一栋栋乡间的碉楼。

因而这些坚固的、堡垒式的碉楼,并不是住宅那么简单,更是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奋斗者在故乡抛下的一根船锚,深深地扎进了开平大地的深处,他们或许试图倚靠建筑的坚固和耐用,求得当下和未来的安稳。

到如今,开平已成为中国著名的侨乡,旅居海外和港、澳、台的同胞总计约有75万人,分布于68个国家和地区,并以旅居北美的最多。全市人口中约有2/3为侨眷及港、澳、台同胞亲属。

有趣的是,广东很多地方都是侨乡,地处粤东的梅州、潮汕都是有名的侨乡,那些地方的华侨奋斗故事几乎也是一个个翻版的方润文的故事,但碉楼和其他侨乡的房子完全不同。梅州、潮汕的华侨建筑也讲究中西合璧,但还尽可能地保留了原有的格局与特征,而开平碉楼则是一种中西结合后的全新建筑形态,它凸显了房主的个性,放弃了老式房子的低矮和“被动挨打”的姿态,用高大和主动出击来宣扬战斗的精神。

在开平乡村,人们看到的是大量各不相同的碉楼或碉楼群,它们有的独立护卫着村落,有的像自力村、马将龙村那样三五成群,有的像立园那样融入一个奢华的园林当中,或者像赤坎古镇那样成为小镇骑楼街巷中的最高建筑。

这种重复中的变化,就像梁思成曾写到的:“翻开一部世界史,凡是较优秀的个体建筑或者组群,一条街道或者一个广场,往往都以建筑物形象重复与变化的统一而取胜。说是千篇一律,却又千变万化。”

七月下旬,开平乡间的水稻已经收割完成,田间只留下点点的稻茬,却仍然散发着一股刚收割的稻香味。农耕的节奏在某种程度上还主导着开平乡村的四季。而在稻田中的碉楼,像一种陌生神奇的存在,这种充满内在反差的乡村图景,想必在整个中国都是独一无二的。

电影讲述的终归只是故事,《让子弹飞》既有大量的虚构,也道出了很多事实。事实上,开平历史上的真实故事,其精彩程度不逊于电影。

在明朝之后,开平因位于新会、台山、恩平、新兴四地之间,为“四不管”之地,土匪猖獗,社会治安混乱。

明末崇祯十七年,社会动荡,盗匪常常袭扰百姓,为保护村民的安全,一个叫井头里村的地方兴建了一座瑞云楼。这座楼非常坚固,砖木结构,高3层,有防洪和防盗两项功能,一有洪水暴发或贼寇侵扰,本村和邻村村民就到瑞云楼躲避。

瑞云楼今天已无迹可寻,它是早期碉楼的雏形,但它当时并没有带来一番跟风潮,时间切换到清代后,顺治在开平设县,取名“开平”,便是希望从此太平。建县之后,管制加强了,劫匪逐渐收敛,果然迎来了太平,因而清朝期间建的碉楼并不多。

真正大规模建起碉楼的阶段是民国。清末民初,开平重归动荡,匪患再次兴起。开平一带华侨众多,侨眷、归侨生活较优裕,引来土匪集结。当时县内较大的土匪有张韶、朱炳、胡南、候晚、谭钦、吴金发、张沾、黄保诸等,他们四处劫掠,制造惨案无数。

有一组数据很能说明当时匪患的猖獗。1912~1930年,开平较大的匪劫事件约有71宗,有百余人丧命,210余头牛被掳走,其他财物损失无数。1912~1926年,土匪劫学校达8次,掳教师、学生百余人。类似《让子弹飞》里马匪劫持县长一样,土匪也曾3次攻陷开平县城,县长朱建章都曾被掳走。

在1912年,开平就有了真正用于抗击匪徒的碉楼。赤坎镇腾蛟村姓司徒的人们为防盗贼建了“南楼”,这座楼共7层,高19米,每层都设有机枪和探照灯,但占地面积只有39平方米,更像是一座瘦高的堡垒。同年,塘口镇以敬村建了一座“中山楼”,是为纪念孙中山而取的名字。

碉楼坚固,加设机枪之后,变得可攻可守了。而且在平原地区,站在五六层高的碉楼上就可以望得很远,因而碉楼还具有了瞭望敌情的功能。但一开始效仿南楼、中山楼的做法并不多,碉楼在开平的大规模兴建和一次特别的胜利有关系。

1922年12月,开平中学的校长和师生共17人被一众土匪劫走。土匪途径赤坎地区时,周边乡团在英村碉楼“宏裔楼”探照灯的掩射下,及时截击,救回被劫师生。《开平县志》这么记载:“乡团堵截擒谭钦及匪徒十一人,置于法,人心大快。”

经此一战,碉楼防匪击匪的功能被充分验证,经过海外报纸报道后,海外华侨也深受鼓舞,认为终于有了一个守卫侨眷的有效办法。因此,他们纷纷在海外节衣缩食,请人设计好图纸,并带回家乡建造。

另一个促进碉楼兴起的因素是水患。开平地处潭江流域,两岸多属平原,地势较低,是许多条支流的汇合地带,集雨面太大了,再加上河道弯曲、河床淤浅,每遇暴雨,很容易遭受洪涝灾害。原本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很容易在水灾中被浸垮,后来兴起的石碉楼、混凝土碉楼等,则能够在水患中屹立不倒。1884年,潭江大涝,附近多地房屋被淹,但开平赤坎三门里村民因及时登上碉楼而全部脱险。

可见,开平碉楼的建设源自社会和自然的两方面压力。一时间,许多碉楼在开平的乡村大地上生长起来。这些碉楼往往成群出现,组成防守的矩阵,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模样。

开平碉楼最多时达3000多座,据统计,2007年开平有1833座碉楼。当年,开平碉楼与古村落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也是中国首个华侨文化的世界遗产项目。

【长岐村】

古朴秀美的“山水城堡”

撰文:许伟明 摄影:许伟明

卢健志在前面带路,走上村子的青石台阶,腰间挂的一串钥匙跟着晃动。有时我们路过某座老房子,他会讲一讲屋主的故事,讲房子内轻易看不出的玄机。有时遇到一个还在村子居住的老人,他也会讲讲这个老人的故事。

那是2008年8月时的情景,长岐村刚被广东省文联和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认定为全省首批27个古村落之一,也是佛山市唯一入选的村落。当时我正好在佛山日报社工作,在这一消息公布后不久,我就去走访了长岐村。

这是一座位于佛山市三水区芦苞镇的古村落,始建于明代,现存建筑最早建于清朝初年。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村落依然保存得极为完整,里巷的肌理脉络清晰可见。路上发滑的石板,建筑中触感生涩的青砖,都镌刻着时间的味道。

卢健志是村主任,也像是村子的头号导游,他熟悉村子的情况,推开某一扇木门,讲述空房子的往昔和今日,然后又熟练地关上。每一座房子,每家每户,都有故事。当时村里还没有开发旅游业,作为村主任,卢健志希望旅游业能够尽快发展起来。

村子背靠一座小山,村里人将它称作文笔山,寄望文人辈出,尽管村里历史上的科举硕果很罕见。村子沿着文笔山的山势缓缓而上,我们先是沿着台阶走上村子的高处,随后在没有台阶的地方继续走土路,最后我们来到后山某个高处,俯瞰村落,在暗红色的屋顶群中,锅耳墙起起伏伏。难得的是,古村保护完整,其间没有任何现代建筑的夹杂。

从高处来看,村子的格局就很了然了。长岐村正面遥望芦苞涌,两个名为鱿鱼岗、柴枝岗的山岗立在村庄正面远远的地方,中间隔着从中穿行而过的九曲河。

村前有两口大池塘,引入北江水。池塘将新村和老村隔开,新老村之间的交通只好依靠仅有的两条塘堤路。整个古村依山面水,尽收风水之好,也体现出岭南传统村落建筑布局的特点。

文笔山原本没有现在这么高。卢健志说,在挖掘村前两口水塘时,泥土没别的地方倾倒,就都往后面的文笔顶山上堆放,因为工程量大,竟使山顶增高不少。这后山是打那以后才叫“文笔山”的,且在客观上和两口池塘保护了村庄安全。

九年之后,我再一次来到长岐村,这一回并没有卢健志的带路,记忆和实景重叠,其间的不同还是让人感慨。村子最大的变化是,道路、指示牌等设施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很多原本破落的灰塑也得以修补,还有我们爬上的后山,原本是一片密林,现在人们在其间开了路,修建了一座可以俯瞰全村的亭子。

珠三角很多保留下来的古村落,往往是一姓独大,并以科举功名世代累积,进而成为一地望族。但长岐村并不是如此,它的姓氏很多,来源各异,在古村内不同姓氏的祠堂就有好几座,我很惊讶于不同的族群如何保持长久的和睦。

卢氏来自广州白云区神山镇,黄氏和钟氏来自广州市花都区。明朝末年开始,八个姓氏族人陆续在长岐村聚集形成村落。几百年来,几大姓氏共同生产、生活,各自组织宗族活动,和睦相处。目前,全村居民仅1200多人,且大多属于开村的卢、黄、何、钟四大宗族以及陈、徐宗族。

不同姓氏来到长岐村的时间有先有后,以前在古村内还有一座岐山古庙,这座庙是长岐村的真正渊源,相当于村里的祖庙。据说长岐村一开始建村的时候就叫“岐山”,但由于忌讳古庙名字被重复,因而村名后来改成“长岐”,表示“长期居住在岐山”,可惜那座古庙在20世纪60年代的兴修水利大潮中被拆了。

建于明末清初的钟氏、黄氏、卢氏等宗祠虽经历代修缮仍保持较好的原貌,石雕、灰雕、壁画俱全。卢健志说,这些宗祠都已多次翻修,但未破坏原貌。卢氏宗祠,位于古村的东边,三进两院的格局,里头的壁画和雕刻保存完好。

那些建于明清时代的老房子,现存年代最久的也有三百多年历史,虽然有些因为没有人居住经不起风雨侵蚀已成残垣断壁,但大部分的原貌得到完整呈现。百来间古屋由青石铺成的古巷交错相连,门框上方或瓦顶的檐雕依然活灵活现。

古屋内部的主要格局是一厅四室,另外还有一厕一天井和一条暗道。住宅看起来有些像北方的四合院,但面积较为狭小,而且一般是前辈居住在前房,后辈住在后房,寓意要继后。

长岐古村就处在大池塘和文笔山的包围之中,池塘和文笔山共同筑成古村的外层保护。由于水塘中只有两条塘堤通往外界,而文笔顶山上林子枝繁叶茂、竹子长得密密麻麻,像是一幅天然的屏障。

在新中国成立前,人们“每个晚上都把塘堤上的门关上,基本上整个村子就安全了”。在心理和地理上,长岐村人一直和外界“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古村落基本上是个独立的小城堡。

老村的内层保护更为严密,整个古村只设有三个大门,以前每晚都要将这三个出入口的闸门放下,并有更夫巡守,所以村里一直没有盗贼。当年的闸门在“破四旧”中被破坏了,但从门框下方6个边长约10厘米的方形石孔中,可以想见当年守卫的森严。

村里每一座古宅,都有一条暗道一般通往外边,平时作为下水道之用,并堆放几块砖头。据说其用途在于,若不小心哪家人遭遇暴徒强闯,便可推开砖头穿过暗道逃到邻家躲避。卢健志说,有些屋子还有巷道通往文笔山顶,以供关键时刻的自救之用。

古村落和水塘之间有50多米宽的空地,成为村民的公共活动空间。四棵冠围10米左右的大榕树盘根错节,大榕树投下大片的阴影,夏季时成为纳凉理想地,村民在其间摆个小摊卖些土特产,或者下棋、打扑克、闲聊。

长岐古村在“破四旧”时遭到严重伤害。卢健志说,很多以前有的闸门、雕刻、神像和民间风俗,在那个时期都遭到了破坏。但和其他地方相比而言,长岐村在“文革”期间遭受的破坏并不多,尤其是那些祠堂、民居中的壁画、雕刻都躲过了破“四旧”的劫难,这离不开当时村民们的保护。

当时,祠堂被用来充当粮仓,丰收时间,粮食堆满祠堂,也“遮盖”了壁画。在“破四旧”运动中,敬畏祖先的村民以石灰水、灰浆涂抹壁画和雕刻。直到改革开放后,村民用清水抹去石灰,壁画、砖雕得以重见天日。

据说,曾有一支红卫兵拆除队伍来到卢氏祠堂,准备拆祠堂的壁画,数百名村民闻讯赶来保护,最终拆除队伍知难而退。

长岐人口不少,20世纪70年代最多的时候近1600人,改革开放后,村民经济条件逐渐改善,子女较多的人家希望新建房屋。但每户人家仅有一两间房,不可能破坏整套房屋结构而拆旧建新。1987年,经过商议,村民决定在旧村对面划出宅基地建设新村。

现在,在古村中居住的村民不到300人,大部分村民已迁入新村。建于清代的旧村古屋,因此得以保存下来。目前旧村内已较少有居民居住,每条巷子仅有几户人家,从而完整地保存了古村风貌。

如今,在每条巷子待上十多分钟,才能偶尔见到一个深居简出的老人和几个来此玩耍的小孩。有一些空房子则用于做专门的展览室,那些没人收拾打理的房子往往残破得历害。

不时有外面的人来参观古村,特别是看卢氏宗祠,随着村落旅游的开发,进村参观的人越来越多。这地方还成为谢霆锋《十二道锋味》节目的取景地,目前在珠三角自驾乡村游中已小有名气。也有人向宗亲们募集资金,准备对宗祠进行进一步修复。

这里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也颇为有趣,村里老人说,村中要是有人家添了男丁,会到祠堂举行挂灯仪式。而每年逢端午节,就在芦苞涌中赛龙舟。逢九月九重阳节,则会组织千人宴。

那些青苔泛起的里巷,像是连接今日和过往的通道。借助这一座完整而久远的村子,村民对宗族和时间的感知得以接续到数百年之前。长岐村人是幸运的,他们将一整座古老的村庄保留了下来,他们的历史不曾断裂。

【上岳古村】

上岳村里的人心

撰文:余婷婷 摄影:余婷婷

在广州,诗书路与光孝寺只隔了一条街,古榕夹道,苍苍翠微。谚语云“未有羊城,先有光孝”,寺庙距今已逾千年。晚年,朱继贤从清远的上岳村移居诗书路,是时,南宋易主已成定局。

有那样的时刻,晚来寂静,独自凭栏,他翻阅自己的一生,亡国的耻辱、忍辱求生的内疚以及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都成了往事。那一刻,他也许理解了光孝寺里六祖辩经的偈语: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人的心在动。如果仁者的心不动,风也不动,幡也不动了。红尘一梦,家国一梦,他终于和自己达成和解。

朱继贤的父亲名朱文焕,为朱熹次子朱野的后裔。秉承家风,敏而好学的朱文焕官至大理寺评事。是时,文天祥任赣州知州,两人皆文韬武略。忠臣良将,却生不逢时,孱弱的南宋王朝已经风雨飘摇,苟且于临安。

梦还是醒了。德祐二年,忽必烈的铁骑踏破临安,宋恭宗被俘。是年5月,幼年益王赵昰于福州登基,以文天祥为右丞相兼知枢密院,招揽人才,企图收复江南。朱文焕赢粮景从,带兵护驾。成吉思汗的铁骑,横扫欧亚大陆,岂能容他们偏安一隅。不久,元兵攻占福建,宋廷君臣经海道退守粤地。一路周折,颠沛流离,最好的归宿,也许便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撤退途中,朱文焕和儿子朱继贤领兵,抗元于英德北江地区,在大庙峡与蒙古骑兵血战,身负重伤,依旧擂鼓助威,最终兵败殉国。

“父之所贵者,慈也。子之所贵者,孝也。”这是朱熹立下的家训,朱继贤铭记于心。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他脑海中仅剩的念头,就是让父亲能死得体面一些,不至于曝尸荒野。乱战之中,他背起父亲,连夜逃往清远横石。岭南潮湿闷热,但他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冰冷下去,彻骨的寒冷。

横石勒竹坦山,环境清幽,虽不是风水宝地,但至少没有追兵,可以暂得喘息。头七之后,朱继贤亲手为父亲操办了简单的葬礼,筑庐 守 孝。三 年 孝 毕,江 山已经易主。那场崖门海战,发生在离朱继贤不远的新会。宋军战败,丞相陆秀夫背着8岁的末代皇帝赵昺投海自尽,南宋10万军民跳海殉国,尸体浮满了银洲湖。也许比死更难受的,是活着。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大学》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基本只是正心、诚意而已。”朱熹的教育根植于心,朱继贤转向自我,去寻找意义,从此守义不仕,先后购得潖江上、下岳田庄(今属佛冈龙山镇)作为栖隐之地,以耕读传家。

七百多年过去了,朱继贤的后人在此繁衍生息了30多代,他们苦心经营家园,形成十八里、百余户的规模。朱氏是名门之后,在建房时讲究气派、“高人一等”,于是在上岳村便采用锅耳山墙形式的建筑,由此产生锅耳楼。建筑均青砖到顶,山墙为耳形,屋檐耳边饰以精致的砖雕,于清朝达到鼎盛。

台风过境后的一天,我站在一户人家的楼顶,放眼望去,锅耳林立,那些雕梁画栋的民居多数已无人居住,斑驳沧桑,仍芳华难掩,瓦松迎风,沙沙作响。远处青山叠翠,时明时晦,水塘里夏荷生香,让人生出一些“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苍茫之感。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故得安定方所,国人置业是不吝成本的。上岳村依山而建,环水而设,前塘后山的布局,蕴含着藏风纳水的寓意,气势恢宏。

村民围屋而居,四面建有东岳楼、西岳楼、南岳楼、北岳楼。五家为一邻,五邻为一里。上岳村十八个里,其中相连在一起的上归仁里、中归仁里、下归仁里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古建筑群,建于乾隆年间,在整个广东堪称翘楚。十八个门楼、十八口鱼塘分布在村中各里。上岳村先有村心里,以后再分支、发展到万兴里、龙井里等共十八里。

各里以稳固森严的围墙连成一体,围墙上没有窗户,只有枪眼。观察孔稀疏点缀其间,成为古村重要的防御屏障。同时各里又以独立的门楼区分,互不干预,自成一体。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俯仰之间,屋瓦坍颓,唯有青苔与瓦松,生机勃勃,而那些庄严的锅耳楼,依然保存着士族的遗风。

在元明清时代,百姓不可随意建造锅耳墙,拥有功名的人才有此资格。官位大小决定锅耳的高低,有的锅耳墙在额角上雕龙画凤,可见屋主当年的地位显赫。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修锅耳墙可以保佑子孙当官,蕴含富贵吉祥、丰衣足食之意。锅耳墙又称为“鳌头墙”,有“独占鳌头”的寓意,朴山朱公祠屋顶上便设有鳌鱼雕塑,栩栩如生。

绿水绕村,名之“民安”,上上下下,终归仁里,隔几年秋收,便开仓救济贫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儒家的思想根深蒂固,而身为朱熹后人尤甚。他们按照三纲五常的约定活着,心里总有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也遵从着守正直而佩仁义,涵养、致知、力行的修心法则。

“自古圣贤,皆以心地为本。”朱熹是第一个从个人命运的角度论述“修身”的人,之后,儒学开始走向内心,自我完成成为读书人的毕生追求。我们应该感谢朱熹,有意无意之间,他给后世的读书人在仕途追求之外,留了一条心灵的退路。

“名贤世泽,儒学家风”是朴山朱公祠上的门联,所谓的士族精神,有时候不过是一种自重,无论生于忧患之中还是处于落魄之境,无论自幼至长还是自长至老,都要时刻保持气节。翻开《朱氏族谱》,在“先贤文公家训”中,有一句:“诗书不可不读,礼义不可不知,子孙不可不教。”这与“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不谋而合。

明清时期,村里建成了泗吉堂、育贤社学、上岳社学等学堂,民国时,又建普美学校。上岳朱氏家族从宋末至清代出秀才、贡生共29人。在上岳村后裔的子嗣中,还出了清朝末代榜眼朱汝珍。

斯人已逝,如今古村里已没有多少人居住了,能见到的只有少数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和大部分村民都在古村周边盖房居住。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古月照今宵,这些古屋、古巷、古井、古树,这些雕梁画栋、青砖黛瓦、残垣断壁、屋顶野草,仍让人追忆,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西湖路流水井是一条广州旧城中保留得较好的清代宗族式书院小街。洁净的麻石街两旁,几座典雅老屋错落分布,老屋的头门镶嵌着“书院”“家塾”的石匾,明清时期,这一带曾坐落多座书院。其中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奎楼,院内柳绿花繁,亭亭如盖,原为考亭书院,也是朱家祠,为朱氏后人创建。

考亭书院的渊源可追溯至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书院的原址在福建建阳城西的溪山考亭玉枕峰山麓,为纪念先贤,朱氏后人在各地创办多所考亭书院。朱继贤开先河之后,不久其弟也携家眷南迁上岳村,朱氏其余支脉也不断移居岭南,兴办书院,传承儒门家风。

历史波谲云诡,王朝几度兴衰。在岭南开枝散叶的朱氏后人,始终坚守守正出奇,宁静致远。历史总是出奇的相似,斗转星移,至于近代,国运忧患再次与朱氏产生了关联。

1855年,鸦片战争已经过去13年,内忧外患,国运渐衰。年届七旬的朱次琦两袖清风,辞官还乡,在南礼山下(今佛山南海)陈氏祖祠(即“礼山草堂”)讲学,从学者甚众。知天命的年龄,他只想做一点朴素的事。

老先生并不迂腐,主张学生不单学一门,而要融会贯通。他还时刻保持着对国事的关注,愤慨处常拍案而起。1876年,他迎来一生最骄傲的学生——康有为。乡试落榜后,康有为途径南海礼山草堂,拜读在朱次琦门下。用康有为自己的话说,好像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又好像盲人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乃洗心绝欲,一意归依”。

除了融释中国文化学术史的脉络之外,朱次琦常鼓励康有为独立思考,形成自我认知。囿于时代的困境,晚年的朱次琦并没有机会接触西学,但是他的治学理念,冥冥之中为后生指了路,也最终将康有为托上了新旧思想交汇的风口浪尖——尽管康后来在学术界引起的头脑地震,已与老师的学说相去甚远,但他仍对恩师充满敬意。

1908年,康有为为恩师的文集作序时写道:“其行如碧霄青天,悬崖峭壁;其德如粹玉馨兰,琴瑟彝鼎……高远深博,雄健正直……以躬行为宗,以无欲为尚,气节摩青苍,穷极问学,而以经世救民为归。”

万木草堂藏匿在广州的深巷中,若非特意去寻,很难找到。青砖简瓦,天井清明,可以窥见朗朗乾坤。朱次琦作古10年之后,康有为公车上书,无果而终,举家迁往广州,创万木草堂讲学。这一年,新会的梁启超少年初成,已令人见之忘俗。他慕康有为之名,于万木草堂拜师,人生的窗户被打开了,梁启超拥抱新思想,自我革新,终立于古老中国现代化探索的潮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梁启超曾以此为训,创《新民丛报》。其教育之思维,似曾相识,何尝不与朱子理论一脉相承,那些过去里,也藏着未来。

青苔覆盖了水塔,尘土覆盖了青苔,岁月被岁月所遮掩。朱氏后人到上岳,总要打一口井水,以慰乡愁。年华如果似水,为何不褪去?屋脊铮铮,风骨依旧,而人面何处,留着草木深深。归仁里,有一九旬老妪,每日摇着蒲扇坐在门前,姿态端庄,别有风骨。她家的厅堂里,供着父母的遗像。百年前的照片,仍可见仪态潇洒,眉目之间自成风流。

村前的水塘里,莲花亭亭,时有蜻蜓飞来,想起朱熹的词:“堂下水浮新绿,门前树长交枝。晚凉快写一篇诗,不说人间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