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存需求到族群团结和国家认同:拉祜族敬老仪式的文化表达
摘要 拉祜族的敬老之礼是一种源于传统并保持至今的文化事项,在春节期间通过向老人长者行洗手之礼的方式进行集体性、仪式性呈现。拉祜族敬老之礼之所以能长期且鲜活地存在于拉祜族文化传统之中,是因为它的文化表达具有很强的时代转化性。在拉祜族迁徙历史中,老人生存经验具有维持族群生存的重大意义,敬老之礼因此产生。随着拉祜族社会发展,敬老之礼在宗教因素影响下成为凝聚族群和整合族群的重要力量,“敬老”向“敬尊”扩展。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的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使拉祜村寨传统卡些(头人)制度向村委会制度转型,当今卡些(即“村干部”)被赋予了国家代理人角色。特别是近年国家对边疆少数民族实行多项扶持政策,拉祜族群众利益获得感不断增强,更加增强了拉祜族群众的国家认同感。在春节期间通过向“村干部”“领导”们拜年行敬老之礼,其文化表达实质是仪式性呈现国家认同的社会心理。
关键词 敬老之礼;族群生存;族群整合;利益获得;国家认同
DOI:10.13835/b. eayn.25.06
从社会意义上来看,尊老敬老作为一种道德伦理观,体现了人类对自己生命的敬重,以及对自身命运的终极关怀。若从文化演进路径来审视,敬老文化则是原始社会“卡里斯玛”崇拜的后续,在知识主要靠经验层积的社会里,年龄决定经验厚度,经验性知识优势使老年人自动获得权威和人格魅力。但是,在知识传播方式发生重大改变和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向老人学习的前喻文化正被向年轻人学习的后喻文化所取代,尊老敬老的社会物质基础和精神文化根基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尊老敬老也转化为个体自我完善的美德愿景和社会倡导的良习公德,缺乏社会需求和外力内化的尊老敬老这一传统文化渐趋淡化。当社会弥漫着道德失范的社会担忧之时,在中国西南边疆拉祜族村寨,却看到一股逆时代之流的敬老之礼在每年拉祜新年扩塔节中仪式化呈现,并且在愈来愈隆重的仪式程式嬗变中呈现出意义强化的特点。这一现象背后的文化表达值得关注。
拉祜族的敬老之礼是一种源于传统并保持至今的文化事项,如何理解拉祜族的敬老之礼?有关拉祜族的研究多将其作为节日中的一个文化事项来叙述,也有的学者将其作为拉祜族伦理道德的一个组成部分来分析,还有学者的研究将拉祜族从敬老拜年仪式演化而来的政府团拜仪式,与国家认同建构联系起来,分析其对发展和谐民族关系的意义。其他一些针对少数民族尊老敬老问题的研究,或将其纳入少数民族伦理道德体系之中加以研究,认为这是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或强调它的社会功能,认为少数民族尊老敬老伦理观渗透于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节庆和人生礼仪习俗、宗教信仰、村规民约之中,成为个人的行为规范和社会控制准则。还有学者运用互惠理论来解释,认为一些少数民族利用敬老习俗来实践父母与子女的互惠关系。
拉祜族尊老敬老之礼,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给予老人特殊地位,更是以新年拜年的方式仪式性集体展示。本文认为,拉祜族的“敬老”之礼有其特殊的文化意义,它超越了普遍意义上伦理道德的社会规范,随着族群的发展从保障族群生存向促进族群团结演化,在现代民族国家建设过程中它又被赋予了国家认同的象征意义。
本研究所选取的田野点是云南省澜沧县东回乡班利村。该村因其主要是拉祜族聚居且人口规模较大被称为“拉祜第一村”。该村也是一个基督教社区,几乎全村的拉祜族都信仰基督教。目前该村除了基督教堂之外,还建有一个基督教培训中心。虽然基督教影响无处不在,班利村仍然是一个拉祜族传统民族文化保存较好的社区,是拉祜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创世史诗“牡帕密帕”的传承基地,也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拉祜族摆舞”的传承基地,被称为“摆舞之乡”。
一 拉祜族春节拜年:仪式性、集体性敬老活动
主要分布于澜沧江流域的拉祜族,是云南的世居民族和跨境民族,目前在中国境内有46万多人口,还有20多万人口分布在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和地区。拉祜族最重要的节日是扩塔节,即拉祜族新年。过节时间与汉族春节相同,即在农历腊月三十开始,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一或更晚。扩塔节有“过大年”和“过小年”之分,大年从大年初一开始到初三结束,主要内容是进行拜年活动。然后休息三天过小年,小年通常从初七开始,根据情况过三天或五天,主要是有组织地进行村民集体狂欢活动——从早到晚在公共场地上举行盛大的芦笙舞会,人们围成圆圈在芦笙和象脚鼓声的引导下,男人跳芦笙舞,女人跳摆手舞。敬老仪式在“过大年”期间举行,大年三十是准备礼物,初一到初三主要就是进行以敬老为主题的拜年活动。下面按时间顺序来了解班利村扩塔节期间的敬老仪式——拜年过程。
时间:大年三十,地点:自己家里,内容:准备拜年礼物。
天尚未破晓,村寨里舂粑粑的“咚咚”声早已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每家每户都在准备春节期间最重要的食物——糯米粑粑。这不仅是春节必吃的应景食品,更是“过大年”期间行敬老之礼时的必备礼物。
时间:大年初一,地点:长辈家里,内容:给长辈拜年。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已成家立业的中青年夫妇(通常这样的核心家庭已剥离原生家庭,单独盖房立户)要很早起来,在自家水龙头上接一壶水“新水”,意味着这是新一年最洁净新鲜的水。过去人们要到山上取新水,还有抢新水的习俗,现在因家家有自来水,就直接在自来水龙头上接新水了。取来的新水烧开后,倒在热水瓶里,带上早已准备好的新毛巾,在新的拉祜挎包里放上一些糯米粑粑,然后带上孩子们,或走路或骑上摩托,分别到父母家、岳父母家、自己的叔伯舅姨等长辈家,以及村里其他年长寿高的老人家或德高望重的长者家,开启他们的家庭敬老仪式——给长辈拜年。
当到达长辈亲人所住院落门外,拜年的夫妻就让小孩子放一个鞭炮(过去是放铜炮枪),以通报有人来拜访。在竹楼火塘前或庭院中,老人们早已等候,并为后辈们准备好一个盆。来访的后辈将粑粑送给老人,并将带来的热水倒入盆里,浸湿新毛巾帮老人们洗手或洗脸。老人们站着接受洗手、洗脸,大多数只是象征性擦一下手。之后,老人们给年轻人和孩子们说几句简单祝福话,然后握手道别。关系密切者在道别的时候老人会用自家粑粑回赠,或者会给年幼的小孩一两元或五元不等的压岁钱。整个程序持续时间不长,从进入庭院到行洗手之礼后结束离开,七八分钟。来访者和被拜访者之间也很少进行语言交流,多是默默进行着洗手仪式,有时老人会简单说几句祝福话,大多数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年轻人也很少有语言方面的问候和祝福。每个人都象征性地做着倒水、洗手的动作,然后离开,整个仪式充满严肃之感。
但是,敬老仪式却又是隆重和热烈的。隆重热烈的气氛是靠不断进进出出的拜年者烘托出来的。在长辈所住的房屋庭院里,不断有自己的儿女、侄儿侄女、孙子孙女,以及非亲非故的年轻人带着孩子们来拜年,行敬老之礼。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或者前面的还没走,后面的又进来了,鞭炮声此起彼伏,不大的庭院挤满了拜年的人,为老人行洗手之礼的队列排成长队。
长寿老人和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拜年者尤其多。班利村有一个百岁老人家庭,是全村最长寿的两个老人,夫妻均健在。来他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老人站在火塘边,一遍一遍地被洗着手,盆里的水也不断倒掉又倒入新水。洗手程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老人开始坚持站立接受洗手,后来实在坚持不住只好坐下来,看起来很是疲惫。这样的场景在村基督教会长老Z的家中也能看到。Z有六十多岁,退休后成为本村基督教会的长老,深受村民的尊重,所以来他家拜年行敬老之礼的年轻人也非常之多。
在外地工作、打工或远嫁他乡的拉祜族青年,大年初一这天无法赶来,他们可以在初二到初五的任何一天回家,向父母和长辈们拜年。即便是远归的子女,他们给父母拜年的时候也不需要带年货钱物,只需要带着水壶、毛巾,给父母和长辈们象征性洗手,他们就完成了这一年最重要的任务。
时间:大年初二,地点:村公所,内容:给村干部拜年。
班利村是村委会所在地,也是基督教教会教堂点。向村寨卡些(头人)及各类神职人员拜年是拉祜族的传统习俗,班利村这一习俗固定于大年初二举行。大年初二一大早上,村委会所辖村寨村民和本教区的教徒们就自发聚合,远的村寨村民们开着拖拉机、大卡车,载着全村的人来到村公所。看到村民们已经基本集中,村干部成员(村民委员会主任等五人)在村公所大门口排成队,与村民握手祝福。村民们也排成长队依次与他们握手祝福,长至弯腰驼背者,幼至襁褓中婴儿,无一遗漏。不少女性村民自己从家里带来了新毛巾和热水壶,排队前,她们先将新毛巾浸湿准备好,当随队伍走到村干部前时,她们用带着热气的毛巾为村干部们一一擦手。整个程序重复了初一家庭拜年中为老人行洗手之礼,不过因为人太多而简化了洗手仪式、强化了握手仪式。
时间:大年初二,地点:教会培训中心,内容:教会拜年。
村委会的拜年结束之后,村民们来到基督教培训中心的操场上,在这里,一个更加盛大的拜年仪式拉开序幕。广场正面是主席台,牧师、长老、理事、传道者等教会骨干就座,广场三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村民。广场中间摆着五个大盆,村民们把从自家带来的热水倒在其中,为洗手仪式做好准备。其实,人们并未用这大盆的水来洗手,摆放的大盆只是一个象征符号而已。
拜年仪式也是首先从洗手开始。牧师带领几个青年教会成员,端着盛水的小盆走向观众席位的几位老人,为老人们行洗手之礼。被洗手者也不限于老人,在老人身边的中年人也同样受到洗手之礼,接受洗手之礼的人有十几个村民。仪式性的洗手礼结束后,牧师回到主席台中,带领信徒向厄莎(上帝)祈祷,并请求厄莎赐福。简短的祈福仪式结束后,就进入了教徒向教会骨干洗手祝福以及教会成员相互祝福的仪式。牧师等教会骨干站成一排,后面跟着一些村民排成一列,另外一些村民则从相反的方向排成一列,然后这两个队列以相反的方向迎面前行,相互行洗手、握手之礼,形成了互行洗手握手礼回环。在圆圈的中心,有几个男子在敲打象脚鼓助兴,鼓声热烈、激扬,在象脚鼓声的渲染下,一双双手越来越热烈地相互紧握,一双双真诚的眼睛相互对视,把拜年的气氛推向高潮。互行礼约四五圈后,仪式才结束。
时间:大年初三,地点:澜沧县城葫芦广场,内容:县政府团拜活动。
大年初三,在县政府的葫芦广场上,也举行了大型的拜年仪式。县委县政府领导、澜沧县各族人民代表、各群众团体代表等组成了一个团拜成员团,由县长带领在广场上主席台接受了村民代表们的拜年。这个拜年仪式用敬酒仪式代替洗手仪式,同时把敬献粑粑、猪头、特产、美酒等程序以表演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一拜年活动,通过组织展演的方式对外宣传,成为澜沧县民族文化的一张名片。
二 拉祜族敬老仪式的由来
从上面对拉祜新年拜年这一文化事项的叙述,可以看到,拉祜春节拜年的核心内容是敬老,主要是通过为老人洗手这一仪式来呈现。这一仪式由家庭扩展及社区,由“敬老”延伸及“敬尊”,扩大了拉祜族传统“礼”的内涵。为什么拉祜族敬老之礼成为拜年的核心内容?
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的记载为我们解开了敬老之礼的由来。《牡帕密帕》记载了天神厄莎创造天地万物、创造人类以及指引拉祜族发展的故事。厄莎创造了包括拉祜族在内的人类,教拉祜族利用土地、利用火,进行刀耕火种,拉祜族用自己的劳动获得丰足的食物,过上了温饱生活。厄莎暗示拉祜族要知恩图报,要把新收获的粮食等物品先供奉给他。不少拉祜族都照办了,但是,厄莎的儿子——札努札别——却不听从厄莎的旨意,认为这是自己劳动所得,应自己享受不需要敬奉给不劳动者。于是在厄莎和札努札别之间,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他们斗武斗力,之后又斗智斗勇,最后札努札别中厄莎毒计死去。从此以后,拉祜族在节庆时期都要敬老人、敬天神厄莎。
这个故事世代流传下来,故事叙述者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来阐释这个故事的寓意。来自官方和学者的阐释多数把札努札别当作反抗强权的英雄。而拉祜山寨的老人们在讲述札努札别故事时,总是在故事结尾告诉子孙们:老人是宝,是智慧,要尊重老人,你们可不要学札努札别。在2009年版的《牡帕密帕》版本中,整理者所记述的口传史诗“札努札别”这一节的最后是这样唱的:
札努札别的故事,拉祜世代相传承,从古一直到如今,教育孩子要行善。
养儿养女为防老,孝顺长辈是天职,莫学札努短命鬼,多行善事多积德。
这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话语次序,在拉祜族长者的教诲中,札努札别故事的寓意,既不是应反抗强权,也不是要尊敬权威,而是要善待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才是感激天神厄莎的赐予之福。这意味着,在代代相传的拉祜族历史文化之中,拉祜族对父母之孝敬与对神的孝敬是不对等的,前者的重要性大于后者。
这在《牡帕密帕》文本中也是如此。在“造天造地”等多个章节中,一直将厄莎塑造为创世之神、指引之神,但是,在“札努札别”这一节中,却将厄莎还原为一个权威型的父亲,与一个有智慧和力量的儿子之间发生矛盾和对抗。札努札别与厄莎的关系,首先是具有血缘的父子关系,然后才是统治生灵的神与被统治的芸芸众生之间的人神关系,血浓于水的人性亲情高于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关照着人们的神性。显然,拉祜族传统文化体系中“敬老”之礼被赋予了非常重要的地位。
既然“敬老”在拉祜族传统文化有其重要地位,那么,它一定会被个体的社会生活场景所表达和强化。在拉祜族传统文化中,除了春节拜年以敬老为主题、以敬老仪式为核心之外,在其另一个重要节日——新米节中,敬老之礼再次被仪式化呈现。在农历六月份新米成熟收获之时,拉祜族每家每户都要过新米节。过节的仪式很简单,家中任意选一日,邀请亲朋好友来吃一顿新米饭。他们把当年收获的新米煮熟后,第一碗要盛给老人品尝,然后还要将煮熟的新米盛给牛吃,敬农具,之后一家人才可以吃新米聚餐。在日常生活中,拉祜族也遵循着“敬老”的道德伦理。过去拉祜族一家人都是在火塘旁置床睡,父母的床是最靠近火塘的,这是为父母取暖优先;打到猎物,全村人平分,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般是分给最鲜嫩的部位;等等,不一一列举。
三 与生存需求关联的“敬老”之礼
为什么拉祜族传统文化中“敬老”不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而且还以十分庄重的集体仪式来呈现?这与拉祜族的个体生存和族群命运息息相关。拉祜族源于青藏高原青海河湟一带的氐羌民族,《后汉书》载:“自爰剑后,子孙支分凡百五十种。其九种在赐支河首以西,及在蜀、汉徼北……其五十二种衰少,不能自立,分散为附落,或绝灭无后,或引而远去。”拉祜族先民就是南迁的一个部落。根据拉祜族的史诗记述以及相关历史文献印证,拉祜族从河湟地区南迁,在四川北部地区居住过一段历史时期后,因群体冲突向南迁徙进入云南大理巍山一带,后又因群体冲突继续向南迁徙,主要聚居在云南澜沧江流域南部地区和哀牢山以西部分地区。清朝末年拉祜族因受清政府的围剿,再次被迫向今滇西南边境地区及东南亚一带南迁,从而形成了拉祜族跨境而居的空间分布格局。历史上拉祜族的四次大迁徙都与外族战争有关,战争使拉祜族人口大量减少,其生存几度面临着灭绝。但拉祜族顽强地生存下来了,生存的法则是迁徙。《牡帕密帕》载:厄莎赐给拉祜族头人一个神箭匣子和一张弩,神箭匣子里有三支箭,一支是金箭,一支是银箭,一支是铜箭。厄莎告诉他们,在族群生死攸关的时候,只要把神箭搭到弩上,射向远方,神箭落下的地方,就是拉祜族安居乐业的地方。因这些神箭飞向了南方,于是拉祜族一路寻找神箭向南迁徙。
关于漫长迁徙之路的艰辛,拉祜族先民没有留下更多信息。但是从青藏高原到云贵高原再到中南半岛,到处都是深林、野兽以及蛮瘴,其艰辛可想而知。在这种艰难困苦之中,生存经验尤为宝贵,而生存的经验需要靠时间积累,年长者自然是积累更多生存经验的智者,在迁徙中他们的经验可以说是族群生存的保障。因此,尊重老人,倾听和学习他们的经验,是年轻人必修的功课,是他们的生存之道。笔者曾经在泰国清莱省一个拉祜族村寨(他们经历过从中国到缅甸、从缅甸到泰国的迁徙)做过田野调查,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拉祜族的生育率很高,但是死亡率也很高,一个家庭会生七八个孩子,但是能够成活长大的只有两三个,大多数死亡发生在2岁以前,12到16岁也是死亡高发期。前者与营养、照看有关,后者与缺乏丛林生存经验有关。在热带丛林里,毒蛇猛兽袭击和疟疾等病发生都与丛林生存经验密切相关。在调查期间,笔者了解到的近10年该村年轻人意外死亡原因也是上述二类。可见,老年人的生存经验就是个人生存法宝,也是迁徙之中群体维持的基础。
老人和长者还是知识的持有者和传播者。拉祜族没有文字,文化的传承靠的是世世代代口耳相传。在拉祜族的婚礼、葬礼等人生礼仪上,在拉祜族的节庆活动中,在拉祜人家的火塘边,老人们多通过吟唱史诗、叙述故事等方式,将拉祜族传统文化代代相传。如在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中,老人们用悠长的吟唱,借厄莎的教导告诉年轻人:如何利用火,如何耕种庄稼,如何酿造美酒,如何寻找铁矿……这些都是生产知识,是拉祜族进行社会再生产的专业知识。老人们用动人的故事,借各种动物寓言,指导年轻人如何辨识善恶,如何处理家庭关系……如果没有老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口口相传和言传身教,就没有保持至今的拉祜族民族文化。尊重长者,既是群体可持续发展的必要,也是对自己文化的最大尊重。
因此,拉祜族的“敬老”之礼,已经超越了家庭伦理道德的内涵,是为了实现一个民族生存繁衍这一关攸群体命运之需要。
四 从“敬老”到“敬尊”:民族团结的需要,国家认同的表达
从前面拉祜族拜年活动的叙述来看,可分为以家庭为中心的敬老仪式,以“村干部”和“县领导”为中心的敬尊仪式,以及以宗教为组织的敬老及互敬仪式三种类型。从拉祜族敬老仪式呈现次序来看,首先从家庭的父母做起,然后是家族中长辈,再然后是村寨中的长者。因此,从操作层面上而言,敬老之礼首先是对家庭秩序的规范,在家庭中树立对父母长辈的尊重,才会在社会中形成普遍意义的对长辈尊重,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有一致的内涵。不同的是,在我们所看到的拉祜族敬老仪式,还延展向了另一个层面,那就是“敬尊”:拉祜族村民对“村干部”,以及对作为“人民公仆”的县委县政府行政官员,均采用同敬老仪式如出一辙的仪式,或更为盛大热烈的场面,来表达对这些“干部”们的尊敬。
这种方式与国家的政策有些“背离”,无论是县领导们,还是有职无官的“村干部”们,他们都是本着为人民服务的职责义务,是广大群众的公仆,应该是他们向村民拜年才对,而不是村民们单向度地给“村干部”洗手,或者抬着粑粑,扛着猪头浩浩荡荡到县政府给“领导”们拜年。当我们向澜沧县有关部门人员提出群众向领导拜年不符合党的组织纪律之时,他们却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我们拉祜族的传统。”这一文化现象合理地存在着。那么这种从敬老向敬尊延伸的礼仪,是仅仅作为传统而存在和传承,还是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在早期氏族公社时期,大家庭组织是当时拉祜族最主要的社会组织。进入私有制社会以后,拉祜族社会组织也从母系氏族向“卡些”制转化。“卡”即村寨,是由共同血缘或同一地域的群体组成。村寨或部落的领导者称为“卡些”,“卡些”是“头人”的称呼,负责管理整个部落的社会事务。此外部落内部还有三个重要的人物,负责祭祀的“阿朵阿嘎”、铁匠“章力”、为人占卜看卦的“摩八”。以上四个职位的人员共同负责组织、管理整个部落的公共事务。一般是每年过年全村聚餐的时候,全体村民民主选举推选出下年度这四个职位的负责人。这种“卡些卡列”组织构架,在拉祜族村寨存续了很长历史时期。直到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期,因清朝土司制度、民国乡保甲制度、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乡村基层组织制度(合作社、农村人民公社、村民委员会)的多次改造,这一组织构架才逐步被取而代之,但是它的文化遗存仍然影响着拉祜族村寨。
在传统卡些制度下,一年一度的原始民主选举制度,在避免权力固化而衍生的身份等级的同时,自然产生了“卡里斯玛”型人物的人格魅力。他们是村寨里最好的猎人、最勇敢的射手、最有影响力的组织者,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成为最有经验和最有发言权的长者。除“卡些”外,其他的三个职位的人(“阿朵阿嘎”“章力”“摩八”)都是专业技术人员,通晓某一方面的知识或掌握某一方面的技能,是村寨的知识精英,他们的特长需要长期积累和个性化领悟力,因此,在多数情况下,能担任这些职位的人也是年纪较长的人。因此,村寨领袖的角色和村寨长者、老人的角色是重合的,敬老与敬尊具有同一性。对自己父母的尊重推及村寨领袖而产生了由敬老向敬尊的发展。
但是,现代化进程中,拉祜族村寨的卡些也逐渐由年长者让位于年轻人,村主任、村支书通常是二十多岁或刚入而立之年的青年人担当,新型卡些与传统卡些已经在产生程序和影响力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敬尊仪式仍然存续。它存续的原因是什么呢?正如我们前面提到,战争、失败、迁徙是拉祜族最为深刻悲壮的历史记忆,在迁徙中,头人的带领、群体的团结是至关重要的。但是,即便有优秀的部落首领的带领,分散的、小规模的部落也许能在险恶的自然环境中求得生存,却不能在群体纷争、大民族压迫小民族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他们需要借助一种外部力量来整合群体,凝聚群体。拉祜族万物有灵的多神信仰不能提供这样的社会功能,直到清朝中期,大乘佛教传入,拉祜族获得了进行社会动员的力量,于是佛教在拉祜族地区迅速传播,拉祜族地区建立了四大佛教基地、五个佛教活动中心,形成了政教合一的组织形式,将原来分散的、松散的拉祜族部落联合起来,形成了有凝聚力的力量。清朝末期,因反抗清政府的统治,拉祜族遭到了清政府的围剿清洗,政教合一组织瓦解,失去整合力量的拉祜族也变成散兵游勇四处迁徙,流落到缅甸等地。20世纪初期,迁徙到缅甸的拉祜族首先接受了来自西方的基督教,拉祜族基督教化运动以缅甸景栋为中心,向中国境内扩散,形成了拉祜族的第二次宗教改革活动,宗教再次成为凝聚拉祜族的精神力量。
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期,拉祜族的宗教组织在国民党残余势力挟裹下逃往境外。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型乡村基层政治制度的建立,用集体化制度成功改造了传统村寨卡些制度,国家制度植入村寨卡些的社区管理之中。“文化大革命”期间基督教的取缔,进一步强化了卡些作为国家代理人的身份符号。20世纪80年代恢复拉祜族地区基督教信仰之后,宗教精英重新崭露头角,但是他们与具有国家代理人特征的新型“卡些”相比,在社区影响力方面已大大弱化了。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新农村建设以来,各种旨在促进农村发展和少数民族与民族地区发展的项目通过县、乡、村逐级向村寨社区传递,并赋予了“村干部”资源分配的部分权力,利益获得使拉祜族的国家认同得到强化,国家认同下的族群团结信念深入人心。这样的信念,从班利村村委会与基督教会之间的良好互动、配合关系上体现得十分清晰。
由此可见,在现代民族国家制度建构下,中国拉祜族聚居区传统卡些已经向地方基层政府代理人身份转变,并被广大民众认同为引导群体团结和群体发展的领导者,由群众海选产生的“村干部”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国家代理人,成为代表国家的象征符号,“敬尊”也因此成为广大拉祜族群众对代表国家的“村干部”和县政府领导们合情合理的情感传递。
五 结语
总之,“敬老”之礼是拉祜族传统之礼,是鲜活地传承至今并不断被强化的文化仪式,它通过年轻人在春节期间为老人行洗手之礼进行集体性、仪式性表达。这些仪式之所以长期存在于拉祜族文化传统之中,是因为在不同的族群发展时期,它具有不同的文化内涵。在传统社会,由于老人是知识和经验拥有者,是历史文化的持有者,在艰难困苦的迁徙生活中,敬老意味着获得生存知识,保护个体和维护族群繁衍,因此,敬老之礼是生存需要而产生的文化。为了进行群体整合,凝聚群体力量,增强群体认同,在从原始宗教转向佛教、基督教信仰过程中,在制度性宗教的影响下“敬老”之礼向“敬尊”之礼延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国家化进程中,建立了社会主义新型地方基层组织制度体系,拉祜族村寨传统卡些制度向农村合作社、农村人民公社、村民委员会制度体系转化,在这些制度转型中,卡些作为国家代理人的角色不断被强化。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近十年来,国家加大对边疆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发展的支持,广大拉祜族群众利益获得感不断增强,从而产生了强烈的国家认同心理。给予“村干部”和各级“领导”敬老之礼,正是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中民族凝聚和国家认同的集体性仪式化表达。也正因为这一仪式的文化表达指向是抽象意义的“国家”而非具有个人色彩的“卡些”,因此,尽管村民们即便对某位“村干部”或“领导”颇有微词,也并不影响他们怀着真诚之心态参与拜年活动并对其行敬老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