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依篇疏解”施于《论语》的依据、难题
一 从“依章疏解”到“依篇疏解”
以“章”为单位疏解《论语》始于汉代,以“篇”为单位疏解《论语》则演自近代,从“依章疏解”到“依篇疏解”,《论语》注疏历经了漫长的岁月。
关于《论语》的编纂,学界长期以来主要有两种看法。一、“无组织”说。刘宝楠为此说代表,其云:“古人以漆书竹简约当一篇,即为编列,以韦束之。故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当孔子时,诸弟子撰记言行,各自成篇,不出一人之手,故有一语而前后篇再出也。”二、“以类相从”说。皇侃、邢昺、朱子在一定程度上皆表现出对此说的认同。不过,皇氏、邢氏仅略陈二十篇篇旨及先后编列之故,朱子除了对主旨较为显豁的篇帙之旨趣略有提示外,涉及其他要旨较为隐晦的篇帙时对整篇命意均未置辞。无论哪种观点,都不认为《论语》里尚有一重值得玩味的编者之意。这一信念根深蒂固。自汉儒分章注疏《论语》以来,历代学者无不袭用,“依章疏解”遂演为通行体例。
近代以来,上述观点各有传人,较值得注意的是注家对后者的承继、敷衍。徐英在其《论语会笺》(1948)一书指出:“前十篇多说理,后十篇多记事,或因事以陈理。说理者约,记事者丰,虽前十篇,无不然也。纂辑者以简约者归诸前,丰缛者置诸后,以类相从,自有义例。其杂记错简之置于后者,亦犹纂《庄子》者之分内篇、外篇、杂篇,斯又体例之当然者耳。”在各篇篇首徐氏又概举了该篇旨要及篇第之故。除了徐著,王熙元的《论语通释》(1981)等书亦试图步武前人对篇旨、编次的探寻并有所补正。不过这些努力仍笼罩于传统的“依章疏解”体例,还谈不上有何演化。迈出了重要一步的是王向荣的《论语二十讲》(1937)。该书每讲皆有“篇义”、“章旨”、“通论”,其中“‘篇义’摘采《邢疏》及各家讲解,揭示一篇要义,及先后次第,并附己意”, “‘通论’则取一篇中之同性质、同意义者,类比为论”。与上述注本不同,在讲说章句编排之“以类相从”时,此书的“篇义”、“通论”已由“形式性”说明开始过渡到有所“实质性”的敷释。如其《为政》“篇义”云:
本篇二十四章,其内容要义,依据《邢疏正义》所载,略记如次。《传》曰:“学而后入政,故次前篇,而言孝、敬、信、勇,为政之德也;圣贤君子,为政之人也。故以 ‘为政’冠于篇首,遂以名篇。”余按二十四章中,论治者五,论学者八,论孝者四,论君子者三。论治乃成物,淑世方面之事,而论学、论孝、论君子三者,则成己,淑身方面之事;此儒者有体有用之学也。余四章则为观人、观世及其他应世之道。总之,不出成物、淑世范围。儒道之实际,于此亦可窥见其大凡矣。
又其《为政》“通论”云:
本篇二十四章,言治者五。为一般言者二,为鲁之君臣言者各一,其一则为劝进者言也。“为政”章,论德治之盛,欲为政者知所尚;“道之”章,明治道之浅深,使导民者审所尚;此为一般有政治之责者言也……“哀公”章,是对鲁君言治。服民机括,只在公与明。举直错诸枉,乃人君公明之表见于用人之间者也……“季康”章,为鲁卿言治。康子……性情刚暴,所问“敬”、“忠”、“劝”三者,着一“使”字,是欲齐之以刑也;孔子之言,则是道之以德也……其为劝进言者,则如“或谓”章。此章见正家即为政,乃孔子告或人以“为政”之理……论政而外,论学次之。本篇论学凡八。自述者一,泛论者四,启示及门诸贤者三。“五十”章,自述进学之序,为一般示范……自述而外,观其泛论学事。“诗三”章,论学《诗》之要……“温故”章,论为师素养……“学而”章,论学、思之不可偏废……“异端”章,论学术之当统一尊……其启示及门诸贤者,则如“吾与” “由诲” “干禄”三章。“吾与”章,嘉颜子之学能悟道……“由诲”章,教子路以求知之道……“干禄”章,教子张以为己之学。“多闻”六句,正示以言行之当修,乃为己实功也……论学而外,又次论孝。本篇论孝凡四。有警告鲁卿者,有训示及门诸贤者。警告鲁卿者,则如懿子、武伯父子之问孝;训示及门者,则子游、子夏二子之问孝是也。“孟懿”章,以礼明孝,欲以止三家之僭……“孟武”章,欲武伯体亲心以为孝……“子游”章,示子游以敬亲为孝……“子夏”章,示人子以深爱为孝……孔子伦理思想,最高之原理为仁。其理想中人,有时标准最高原理言之,曰仁者;有时标准实践方面言之,曰君子。此君子,有周于德而又周于材者,“不器”之君子是也。有言行相顾,慥慥堪称者,“先行后言”之君子是也。又有含弘光大,用情无偏者,“周而不比”之君子是也……继此而言观人观世之法。何以观人?曰明。明何在?“视其”章所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是也……三者由外而及内,由勉而及安,极人世之变态,而决不能逃我心之灵明……何以观世?曰礼。礼有经,亦有权。“十世”章,孔子于子张问十世,而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最后再论应世之道。信为立身涉世之本。“学而”篇已数至叮咛。本篇“无信”章,又设喻为无信而欲利行者示警……“非其”章,为谄渎鬼神,不务民义者示警。
从以上所举《为政》篇义、通论,可以见出《二十讲》一书深受邢氏对篇义之提示的影响,又能对它有所提炼、补充、勘正、疏通,并结合具体章句将新篇义敷衍成篇幅颇具规模又有某种线索的通论。遗憾的是,该书对篇义的萃取还不够精微,对全篇各章的贯串仍然相当外在,“通论”更像是诸多章旨的简单汇总。这是一个典型的过渡性注本。它的意义在于表明,即便固守对《论语》编纂问题的传统看法,亦可能不自觉地尝试着以篇为单位来疏解《论语》。
与《二十讲》相比,黄怀信主撰的《论语汇校集释》(2008)似乎走得更远些,它在“前言”以一节的篇幅简论了各篇旨义及篇序。但事实上,这些只是为了证实“今本《论语》是在初辑本基础上改编增订而成”,论主无意就此以别一种眼光重新审视《论语》。《汇校》对《论语》的注疏,依旧以章为单位。将《论语》世传本的内在有机性关联于《论语》的微旨,这富有开创性的事业召唤的是另一批胆气、慧识兼具的学者。
从“依章疏解”到“依篇疏解”,另有一种内隐了“依篇疏解”的性向而未有充分展开者,此即戴望(1837~1873)的《注论语》(1871)。在戴氏看来,拨乱反正以致太平乃《论语》的编纂线索。在近代以来的300多个注本里,实践了“依篇疏解”体例的计有六个,它们分别是唐文治(1865~1954)的《论语新读本》(1915)、江希张(1907~2004)的《新注论语白话解说》(1916)、齐树楷(1869~1953)的《论语大义》(1924)、方骥龄(1911~?)的《论语新诠》(1971)、由国语四书编审委员会编著而以吴延环(1909~1998)为总编辑的《国语论语》(1998),以及黄克剑的《论语疏解》(2010)。这些注本,除了江本,均明确指出,《论语》章句的编纂并非随意为之,研寻《论语》篇内线索及篇际关系乃注疏者当尽之责。自此,“依篇疏解”体例第一次登上了《论语》注疏史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