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传世名篇精选集(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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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上去休息了三天,今天一清早就回到维也纳。他在车站买了一份报纸,刚刚瞥了一眼报上的日期,就记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马上想到,已经四十一岁了。他对此并不感到高兴,也没觉得难过。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会儿报纸,便叫了一辆小汽车回到寓所。仆人告诉他,在他外出期间曾有两人来访,还有他的几个电话,随后便把积攒的信件用盘子端来交给他。他随随便便地看了看,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他的兴趣,他就把信封拆开;有一封信的字迹很陌生,写了厚厚一沓,他就先把它推在一边。这时茶端来了,于是他就舒舒服服地往安乐椅上一靠,再次翻了翻报纸和几份印刷品,然后点上一支雪茄,这才拿起方才搁下的那封信。

这封信约莫有二十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龙飞凤舞,潦潦草草,与其说是封信,还不如说是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把信封捏了捏,看看有什么附件落在里面没有。但是信封里是空的。无论信封上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也没有签名。“奇怪。”他想,又把信拿在手里。“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信的上头写了这句话作为称呼,作为标题。他的目光十分惊讶地停住了:这是指的他,还是指的一位臆想的主人公呢?突然,他好奇心大发,开始念道:

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为挽救这个幼小娇嫩的生命,我同死神足足搏斗了三天三夜。他得了流感,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在他床边坐了四十个小时。我把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他烧得灼手的额头上,白天黑夜都握着他那双抽搐的小手。第三天晚上我全垮了。我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了,合上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硬椅子上坐着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在这期间,死神夺去了他的生命。这逗人喜爱的可怜的孩子,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躺在他自己的小床上,就和他刚死的时候一样,只是他的眼睛,他那聪明的黑眼睛合上了,他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白衬衫上,床的四个角上高高点燃着四支蜡烛。我不敢看一下,也不敢动一动,因为烛光一晃,他脸上和紧闭的嘴上就影影绰绰的,看起来就仿佛他的面颊在动,我就会以为他没有死,以为他还会醒来,还会用他银铃似的声音对我说些甜蜜而稚气的话语。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再往床上看,以免再次怀着希望,也免得再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你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此刻你完全感觉不到,正在嬉戏取闹,或者正在跟什么人寻欢作乐、狎昵调情呢。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与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拿了第五支蜡烛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上给你写信。因为我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我那死去的孩子,而不倾诉我的衷肠。在这可怕的时刻要是我不对你诉说,那该对谁去诉说!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也许我无法跟你完全讲清楚,也许你不了解我——我的脑袋现在沉甸甸的,太阳穴在不停地抽搐,像有槌子在擂打,四肢感到酸痛。我想,我发烧了,说不定也染上了流感。现在流感挨家挨户地蔓延,这倒好,这下我可以跟我的孩子一起去了,也省得我自己来了结我的残生。有时我眼前一片漆黑,也许这封信我都写不完——但是我要振作起全部精力,来向你诉说一次,只诉说这一次,你,我的亲爱的,与我素昧平生的你。

我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向你倾吐。我的整个一生都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生你却始终毫无所知。可是只有当我死了,你再也不用答复我了——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如果这病魔真正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这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能活下来,那我就要把这封信撕掉,并且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我将继续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诉说她那属于你的一生,从她开始懂事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作为一个死者,她再也无所求了,她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慰藉。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请你相信我这颗痛苦的心匆匆向你吐露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讲的一切,我要求你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在其独生子去世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我要向你吐露我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它像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对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心里早已忘却。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所楼房里,现在你就在这所楼房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也住在那层楼上,正好在你对门。你一定记不得我们了,记不得那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那个尚未完全发育的瘦小的孩子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地过着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你或许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房屋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来打听我们。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过了十五六年了。不,你一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激情满怀地想起了每一件事,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今天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从那时才开始。请耐心,亲爱的,我要向你从头诉说这一切,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不要疲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感到疲倦哪!

你搬进我们这所房子以前,你屋子里住的那家人又丑又凶,又爱吵架。他们自己穷困潦倒,却最恨邻居的贫困,也就是恨我们的穷困,因为我们不愿跟他们那种行为粗野的破落无产阶级沆瀣一气。这家男人是个酒鬼,常打老婆;哐啷哐啷摔椅子、砸盘子的响声常常在半夜里把我们吵醒。有一回那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跟在她后面狂呼乱叫,直到大家都从屋里出来,警告那汉子,再这么闹就要去叫警察了,这场戏才算收场。我母亲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交往,也不让我跟他们的孩子说话,为此,这些孩子一有机会就对我进行报复。要是他们在街上碰见我,就跟在我后边喊脏话,有一回还用硬实的雪球砸我,砸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都本能地恨这家人。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我想,那汉子因为偷东西给逮走了——那女人不得不收拾起她那点七零八碎的东西搬走,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口气。楼门口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屋的条子,贴了几天就拿掉了。消息很快从清洁工那儿传开,说是一位作家,一位文静的单身先生租了这套房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这套房屋被原住户弄得油腻不堪,几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拾掇房屋了,敲敲锤锤,又拖地,又刮墙,但我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这下对门又脏又乱的那一家终于走了。而你本人在搬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你的面,全部搬家工作都由你的仆人负责,那个个子矮小、神情严肃、头发灰白的管事的仆人,轻声细语地、一板一眼地以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一切。他使我们大家都很感动。首先,因为一位管事的仆人在我们这所郊区楼房里,是很新奇的;其次,他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客气,并不因此而降格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仆人,和他们好朋友似的山南海北地谈天。从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亲看作太太,恭恭敬敬地向她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也总是既亲切又严肃。每逢他提到你的名字,总带着某种崇敬,带着一种特殊的尊敬——大家马上就看出,他对你的关心远远超出了普通仆人的程度。为此我多么喜欢他,多么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哪!虽然我忌妒他时时可以在你身边侍候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简直是可笑的小事都告诉你,为的是让你了解,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又腼腆、又胆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样的魔力。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时,你身上就围上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环——我们所有住在这幢郊区小楼里的人(这些生活天地非常狭小的人,对自己门前发生的一切新鲜事总是十分好奇的),都在焦躁地等着你搬进来。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楼前停着搬家具的车,这时对你的好奇心才在我心里猛增。家具大都是笨重的大件,搬运工已经给抬到楼上去了,现在正在把零星小件拿上去。我站在门口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稀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鲜艳的巨幅绘画,最后是书,那么多、那么好看的书,以前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棍和掸帚仔仔细细地掸掉书上的灰尘。我好奇地围着那越堆越高的书蹑手蹑脚地走着,你的仆人并没有叫我走开,但也没有鼓励我待在那里,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很想摸一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只好在旁边怯生生地看看书名,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字我不认识。我想,我会看上几小时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进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不想你,而这还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呀。我自己只有十来本便宜的、破硬纸板装订的书,对这几本书我爱不释手,一读再读。这时我在冥思苦索: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有那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看过了,还懂得所有这些文字,他还那么有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想到那么多书,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种超脱凡俗的敬畏之情。我在心里设想着你的模样:你是个老人,戴了副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像我们的地理教员,只是善良得多,漂亮得多,温和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就肯定你是漂亮的,因为当时我还把你想象成一个老人呢。就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我就第一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窥视,还是没能见着你的面——这又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终于在第三天我看见了你,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和我孩子气的想象中的天父般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我梦见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慈祥的老人,现在你来了——你,你的样子还是和今天一样;你,岁月不知不觉地在你身上流逝,你却丝毫没有变化!你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迷人的运动服,上楼梯的时候总是以你那种无比轻快的、孩子般的姿态,一步跨两级。你手里拿着帽子,我以无法描述的惊讶望着你那表情生动的脸——脸上显得英姿勃发,还有一头秀美光泽的头发。真的,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修长挺拔、多么标致潇洒。这是不是很奇怪?在这第一秒钟里,我就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你是非常独特的,我和所有别的人都意想不到地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我无意中感觉到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感觉到的印象,那就是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一面——这个最最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到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来说,你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呀!一个大家对他怀着敬畏的人,因为他写过书,因为他在那另一个大世界里颇有名气,而现在突然发现他是个英俊潇洒、像孩子一样快乐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还用对你说吗?从今天起,在我们这幢楼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天地里,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兴趣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的全部犟劲,全部纠缠不放的执拗劲一股脑儿都用来窥视你的生活,窥视你的起居了。我观察你,观察你的习惯,观察到你这儿来的人,这一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我对你本人的好奇心,因为来看望你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双重性。到你这里来的有年轻人,你的同学,一帮衣衫褴褛的大学生,你跟他们有说有笑,忘乎所以;有时又有一些坐小汽车来的太太;有一回歌剧院的经理、那位伟大的乐队指挥来了,过去我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远远地见到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到你这里来的人再就是些还在商业学校上学的小姑娘,她们扭扭捏捏地倏地一下就溜进了门去。总而言之,来的人里女人很多,很多。这一方面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一天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一位头上蒙着面纱的太太从你屋里出来,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我才十三岁呀,我以狂热的好奇心来探听和窥视你的行动,还是孩子的我心目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我亲爱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你的那一天、那一刻,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一会儿步,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一停,你就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态——这姿态至今还使我对你倾心——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要进门去。一种下意识逼着自己为你打开了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们两人差点撞个满怀,你以那种温暖、柔和、多情的目光望着我,这目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不能说是别的,只好说,向我脉脉含情地微微一笑——并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啦,小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亲爱的,可是从那刻起,从我感到了那柔和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以来,我就属于你了。后来不久我就知道,对每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对每个卖给你东西的女店员,对每个给你开门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拥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诱惑者的目光。我还知道,在你身上这目光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心仪和爱慕,而是因为你对女人所表现的脉脉含情,所以你看她们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就使你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温暖了。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却对此毫无所感:我心里像团烈火在燃烧。我以为你的柔情只是给我的,只是给我一人的,在这瞬间,在我这个尚未成年的丫头的心里,已经感到我是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属于你了。

“这个人是谁?”我的女友问道。我不能马上回答她。我不能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就在这一秒钟里,这唯一的一秒钟里,我觉得你的名字是神圣的,它成了我的秘密。“噢,一位先生,住在我们这座楼里。”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你干吗要脸红啊?”我的女朋友使出了一个爱打听的孩子的全部恶毒劲冷嘲热讽地说。正因为我感到她的嘲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一下子升到我的脸颊,我感到更加火烧火燎。我狼狈之至,态度变得甚为粗鲁。“傻丫头!”我气冲冲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她勒死。但是她却笑得更响,嘲弄得更加厉害,直到我感到盛怒之下泪水都流下来了。我就把她甩下,独自跑上楼去。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许多女人对你这个被宠惯了的人常常说这句话。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如此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节、低声下气、热情奔放,它与成年妇女那种欲火中烧的、本能的、挑逗性的爱情并不一样。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他们的全部热情集中起来;其余的人则在社交活动中滥用自己的感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爱情的事,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但是我,我没有一个可以向他诉说我的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什么也不懂。我一下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万丈深渊。在我心里生长、劲放的就只有你,我在梦里见到你,把你当作知音:我父亲早就故世了,我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悲悲戚戚,她靠吃养老金过活,生性怯懦,掉片树叶还生怕砸了脑袋,所以我和她并不十分相投;那些开始沾上了行为不端这坏毛病的女同学又使我感到厌恶,因为她们轻佻地玩弄那在我心目中被视为最高的激情的东西——因此我把原先散乱的全部激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你掷去。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不为过分——你就是一切,是我整个生命。世间万物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你有关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个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往往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书的;突然我以有点近乎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来了,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你喜欢;我那条旧学生裙(是我母亲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打了一个四方的补丁,我感到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丁,因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的时候,总是把书包压在那个补丁上,我吓得直哆嗦,生怕被你看出来。但是这是多傻呀:你后来再也没有,几乎是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再说我,我整天都在等着你,窥视你的行踪,除此之外可以说是什么也没做。我们家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从这个小圆孔里可以看到对面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不,别笑我,亲爱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这个窥视孔是我张望世界的眼睛。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了本书,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坐在那里,坐在前屋里恭候你,生怕妈妈疑心。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我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觉一样。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认识并且能够一个个区分你那些朋友,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在我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哪一间屋子亮着灯,这样虽然看不见你,但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在那里。你出门去的那几个星期——我每次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几个星期我活得像死了一样,毫无意义。我满脸愁云,百无聊赖,茫然若失,不过我得时时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上看出我心头的绝望。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全是些怪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的蠢事。我该为这些事而害臊,但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的爱情从来没有比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更为纯洁,更为热烈的了。我可以对你说上几个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因为每当我在楼梯上碰到你,而又躲不开的时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头打你身边跑走,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进水里一样。我可以对你说上几个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那些你早已忘怀的岁月,给你展开你生活的全部日历。但是我不愿使你厌倦,不愿折磨你。我要讲给你听的,只有我童年时期最最美好的那次经历,我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那一定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你的仆人打开房门,把那几条他已经拍打干净的、沉重的地毯拽进屋去。他,这个好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一时胆大包天,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我帮他一把。他很惊讶,但还是让我帮了他,这样我就看见了你寓所的内部,你的天地,你常常坐的书桌——桌上的一个蓝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朵鲜花,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你的书——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怀着多么大的崇敬,甚至虔诚的仰慕之情啊!对你的生活我只是匆匆地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忠实的仆人,是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是这么看了一眼,我就把整个气氛吸进了胸里,这就有了入梦的营养,就能无休止地梦见你,无论醒着还是睡着。

这,这飞快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时刻讲给你听,好让你这个并不认识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觉到有一个生命在依恋着你,并为你而消殒。这个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告诉你,还有那个时刻,那个最最可怕的时刻也要告诉你,可惜这两个时刻是互相紧挨着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对任何人都不关心。我没有注意到,一位年纪稍长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鲁克的商人,我母亲的远亲,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每回都待得很久。是的,这倒使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便可以独自待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这可是我最大最大的、我唯一的幸福!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房间里,一本正经地说要跟我谈一谈。我的脸都吓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她会不会感觉到了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你,就是这个秘密,这个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但是妈妈自己却感到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她平素是从来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挨她坐着,然后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始说,她的亲戚是个鳏夫,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了我,就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头,我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全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结结巴巴地勉强说出这句话来。“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斐迪南在那里有座漂亮的别墅。”别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发黑。后来我知道,当时我晕倒了。我听见母亲对等候在门后的继父悄声说话,我突然伸开双手往后一仰,随后就像块铅似的摔倒了。以后那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我,一个不能自己做主的孩子,是如何反抗她那说一不二的意志的,这些我都无法向你描述了。就是现在,一想到这件事,我正在写信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的,因此我的反抗就显得纯粹是耍牛脾气,故意作对,成心别扭。谁也不再跟我说了,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行李;等我回到家里,总是不是少了这样,就是卖了那件。我看着我们的屋子,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搬家具的人正在包装东西,把什么都搬走了。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母亲和我每人一张行军床:我们还要在这里睡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怀着一种突然的果断心情感觉到,没有你在身边,我是不能活的。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解救办法。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绝望的时刻我究竟能不能头脑清楚地进行思考,这些我永远也说不出来,可是我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穿着学生装——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门你那里去。不,我不是走去的:我两腿发僵,全身哆嗦着,被一种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你的门口。我已经对你说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跪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女仆,做个奴隶。我怕你会对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这种纯真无邪的狂热感到好笑,但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由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可是又被一种捉摸不到的力量推着朝前走;我又是如何把我的胳膊,那颤抖着的胳膊,可以说是硬从自己身上扯开,抬起手来(这场搏斗虽只经历了可怕的几秒钟,却像是永恒的)用手指去按你门铃的电钮。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再笑了。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的耳朵里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沉寂,之后——这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你是不是来开门。

但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出去了,约翰可能是为你办事去了。于是我就蹒跚地——单调刺耳的门铃声还在我的耳边震响——回到我们满目凄凉、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筋疲力尽地一头倒在一条花呢旅行毯上,这四步路走得我疲乏之至,仿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几小时似的。虽然疲惫不堪,可是在他们把我拉走之前我要见到你、跟你说话的决心依然在燃烧,并未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并没有一丝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不懂,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见到你,只想见一次,紧紧地抱着你。于是整整一夜,这漫长的、可怕的整整一夜,亲爱的,我都在等待着你。母亲刚一上床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前屋里,侧耳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着,而这可是一个冰冷的一月之夜呀!我疲惫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里连张椅子都没有了,于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嗖嗖地吹进股股寒风。我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又没有拿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骨节眼里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这是很难受的,我的两只脚痉挛了,紧紧蜷缩在一起,我的胳膊颤抖着。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可真把人冻死了。但是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下面开大门的声音,接着就有上楼梯的脚步声。顿时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失,一股热流在我心头激荡,我轻轻地开了房门,准备冲到你面前,伏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忽闪忽闪地照到了楼上。我抖抖索索地握着房门的把手。来的人果真是你吗?

是,是你,亲爱的——但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听到一阵挑逗性的轻笑,绸衣服拖在地上发出的窸窣声和你低声细语的说话声——你是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过那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他们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如果我当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那我又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明天要来人了,那些陌生的、黑炭似的大个儿笨汉子,他们将抬一口棺材来,收殓我那可怜的,我那唯一的孩子。也许朋友们也会来,送来花圈,但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顶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几句,说几句话,但是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些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了。这一点我那时就体会到了。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没有尽头的两年时间里,即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我像个囚犯,像个被摈弃的人似的生活在家里的两年时间里,就体会到了这一点。继父是个生性平和、寡言少语的人,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弥补她无意之中所犯的过失,所以对我的一切要求总是全部给予满足;年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对他们一概加以拒绝。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们给我买的新衣服我不穿,我不肯去听音乐会,不肯去看戏,或者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地去郊游。我几乎连胡同都不出:你会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小城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上十条?我悲伤,我要悲伤,看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移这种热情。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你,一次一次地、反反复复地重温对你的数百个细小的回忆,每次见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剧院里似的,让这些细小的插曲一幕幕从我的心里闪过。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期还都历历在目,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我都感到如此灼热和新鲜,仿佛是昨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写的书我全都买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那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书里的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从你的书里抽出一行来念给我听,今天,隔了十三年,我还能接着背下去,就像在梦里一样。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文。整个世界,只因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阅音乐会和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会使你感兴趣。一到黄昏,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现在他进了剧场大厅,现在他坐下来了。这事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在一个音乐会上见过你。

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说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自己糟蹋自己的,这些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干什么呢?把这些告诉一个对此一无所感、毫无所知的人干什么呢?那时我不确实还是个孩子吗?我长到十七岁,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街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能使我火冒三丈。因为想着和别人,而不是和你谈恋爱,即使只是拿恋爱开个玩笑,我也觉得简直是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受勾引本身就已经犯了罪。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烈、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子,那个去按你门铃的女孩子的朦胧的意识中没能预感到的东西,这时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都说我怕羞(我紧咬牙关,关于我的秘密,一个字也不露出来),但是在我心里却滋长了钢铁般的意志。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点上: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去。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别人看来,我的这个愿望也许是荒谬的,不可理解的。我的继父颇有资财,他把我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我一直闹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后来终于达到了这个目的。我来到维也纳的一个亲戚家,在一家服装店里当职员。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日,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我告诉你,我到维也纳以后第一程路是往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电车开得多慢呀,每停一站都使我感到恼火——一直奔到那座楼房前面。你的窗户亮着灯,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四周喧嚣嘈杂的城市,现在才有了生气,我现在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近旁,你,我那永恒的梦。我并没有感觉到,无论是隔着多少峡谷、高山、河流,或是在你和我闪着喜悦光芒的目光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玻璃,我对你的意识来说,实际上都是一样遥远的。我抬头仰望,仰望:这儿有灯光,这儿是楼房,你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世界。对于这一刻,我已经做了两年的梦了,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柔和的、云遮雾漫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这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直干到六点钟才结束,活计很重、很累,但我很喜欢,因为工作很杂乱,我对自己内心的不宁也就不那么感到痛楚了。等到卷帘式铁百叶窗在我身后哐当一声落了下来,我就直奔我心爱的目的地。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见你一次,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再次抚摸你的脸庞——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遇见了你,而且恰恰在我没有预料到的那一瞬间:我正抬头朝你的窗户张望的时候,你横穿马路过来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小姑娘,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面颊。违背我渴望看见你的眼睛的内心冲动,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像是有人在追我似的,从你身边一溜烟似的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胆怯的逃遁而感到羞愧,因为现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想遇见你,我在找你,过了那么多渴望的、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认出我来,希望你注意到我,希望你爱上我。

但是你好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虽然每天晚上,无论是纷飞的大雪,还是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我都站在你那条胡同里。我往往白等几小时;有时候等了半天以后,你终于在朋友的陪伴下从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位陌生女人同你紧挽胳膊一起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成人意识,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把我的灵魂也撕裂了,这时我感觉到对你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我并没有吃惊,我在儿童时代就已经知道女人是陪伴你的常客,可是现在却使我突然感到有种肉体上的痛苦,我心里那根感情之弦绷得紧紧的,对你跟另一个女人的这种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感到非常敌视,同时自己也很想得到。我当时有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也还保留着,所以一整天没有到你的屋子跟前去。但是这个抗拒和愤恨的空虚的夜晚是多么可怕呀!第二天晚上,我又低声下气地站在你的房子跟前,等呀等,就像我的整个命运,都站在你那关闭的生活之前似的。

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过来了,我就振作起自己的意志,别又躲开你。说也凑巧,有辆货车停在街上要卸货,因而把马路堵得很窄,你就只好紧挨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它刚遇到我全神贯注的目光,就立即变成了——回忆起心里的往事,使我猛然一惊!——你那种勾引女人的目光,变成了那温存的,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那拥抱式的、盯住不放的目光,这目光从前曾把我这个小姑娘唤醒,使我第一次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有一两秒钟之久,你的目光就这样凝视着我的目光,而我的目光却不能,也不愿意离开你的目光——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出于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我转过头来,看见你停住了,正在回头看我。从你好奇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的神态里,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亲爱的,我怎么来向你描述那一瞬间的失望呢——当时我是第一次遭受到没有被你认出来的命运哪,这种命运贯穿在我的一生中,并且我还将带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都没有被你认出来。我怎么来向你描述这种失望呢!因为你看,在因斯布鲁克的两年中,我时刻都想着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象我们在维也纳的第一次重逢,根据自己的情绪状态,做着最幸福的和最可怕的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切我都在梦里想过了;在我心情阴郁的时候,我设想过,你会拒我于门外,你会鄙视我,因为我太卑微,太丑陋,太不顾羞耻。你各种各样的怨恨、冷酷、淡漠,这一切我在热烈的幻象中都经历过了——可是这一点,这最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在我心情最阴郁、自卑感最严重的时候,我也没有敢去考虑过:你根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那是你教我懂得的!——少女和女人的脸在男人眼里一定是变化无常的,因为脸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热情的镜子,时而是天真烂漫的镜子,时而又是疲惫的镜子,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就在这面镜子里带着光和影逐渐流逝,因为服装会把一个女人的脸一下打扮成这样,等会儿又变成那样。那些听天由命的人,她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当时我这个少女,对你的健忘还不能理解,因为我自己毫无节制、时刻不停地想着你,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你也一定常常想着我,在等着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过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的目光使我清醒了,你的目光表示,你一点也不认识我了,关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间,你竟连一根蛛丝那样的些微记忆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如梦初醒,第一次跌到了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你那时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我们再次相遇,你的目光带着点亲昵的神情周身打量着我,这时你依旧没有认出我就是曾经爱过你的、被你唤醒的那个姑娘,你只认出我是那个漂亮的、十八岁的姑娘,两天以前曾在同一地点同你迎面相逢。你亲切而惊讶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你又从我的身边走过去,马上又放慢了脚步。我颤抖,我狂喜,我祈祷,但愿你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因你而充满了活力。我也放慢了脚步,没有躲开你。突然,我没有回头便感觉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回我可以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说话的可爱的声音了。这种期待的心情几乎使我瘫软了,我担心自己可能不得不停下来,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用你特有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神情跟我攀谈,仿佛我们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啊,你没有感觉出我这个人,你也从来没有感觉出我的生活!——你跟我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泰然自若,甚至我也能够跟你搭话了。我们一起走了一条胡同,这时你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去吃饭。我说:“行。”我怎敢拒绝你呢?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这家饭馆在哪里吗?啊,不,你一定把它跟其他这样的晚餐分不清了,因为在你心目中,我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数万个女人中的一个,许许多多不胜枚举的风流艳遇中的一桩罢了。你有什么好想起我来的:我说得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跟我说话,我就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不愿意由于一个问题,一句愚蠢的话而白白浪费一秒钟。我永远不会忘记感谢你的这个时刻,你的心里满满地盛着我的热情的崇敬,你的举止如此温存风雅,轻松愉快,识体知礼,毫无迫不及待的妄为,没有匆忙的谄媚讨好的表示,从第一个瞬间起,就亲切自重,如逢知己。即使并没有早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你,单凭这一点,你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啊,你可不知道,我傻乎乎地等了你五年,你没有使我失望。你简直使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起身离去。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忙着回家,是否还有点时间。我怎么能瞒着你,怎么能不告诉你我乐意听从你的意愿呢!我说,我还有时间。随后,你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问我是否愿意上你那里去聊一会儿。“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随后我立即发现,你对我如此迅速的允诺,感到有点难堪或者高兴,反正显然十分意外。今天我明白了你的这种惊异:我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委身于人,但是她们通常总要否认自己有这种打算,还要装出一副惊恐万状或者怒不可遏的样子,非等男人再三恳求,说一通弥天大谎,赌咒发誓和做出种种许诺,这才愿意平息下来。我知道,也许只有那些吃爱情饭的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会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那样的邀请。但是在我心里,这件事只不过是——你怎么能料想得到呢——化成了语言的心愿,千百个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现在突然迸发的相思而已。总之,当时你很吃惊,我开始使你对我发生兴趣了。我觉察到,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你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某种惊异的神情从侧面打量着我。你的感觉,你那对于一切人性的东西具有魔术般的十拿九稳的感觉,在这里你立即在这位漂亮的、柔顺的姑娘身上嗅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嗅出了一个秘密。于是,你好奇心大发,我觉察到,你想从一连串拐弯抹角的、试探性的问题着手,来摸清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你:我宁可显出傻里傻气的样子,也不愿对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上楼到你屋里。请原谅,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你不可能明白,这楼道、这楼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何等的陶醉,何等的迷乱,何等的疯狂、痛苦,几乎是致命的幸福哇!我现在想起这些,还不禁泪湿衣襟,然而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你想一想吧,那里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渗透了我的激情,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童年时代,我的憧憬的象征:那大门,我在前面等过你千百次的大门;那楼梯,我在那里倾听你的脚步声,并在那儿第一次看见你的楼梯;那窥视孔,通过这个小孔我看得神魂颠倒;你房门口铺的小地毯,有次我曾在上面跪过;那钥匙的响声,每回一听到这声音,我总是从我潜伏的地方猛地一跃而起。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我的全部激情都寄托在这几平方米大的空间里了,我的生命就在这里,而现在命运像暴风雨似的降落到我的头上来了,因为一切,一切都如愿以偿了——我和你在一起走,我和你在你的,在我们的楼房里走着。你想想吧——这话听起来毫无意思,可我不知道怎么用别的话来说——一直到你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都是一辈子沉闷的、日常的世界,从那儿起,孩子的仙境,阿拉丁[1]的王国就开始了;你想一想,这房门我曾急不可待地盯过千百回,如今我飘飘然地走了进去,你将会预料到——但仅仅是预料到,永远也不会完全知道,我亲爱的!——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里带走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在你身边整整待了一夜。你可能没有想到,在这以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触摸过我,没有一个男人紧贴着或者看见过我的身子哩。但是亲爱的,你又怎么会想到呢,因为我对你毫无反抗,我压制了因羞怯而产生的忸怩,只是为了使你无法猜到我对你的爱情的秘密。要是你猜了出来,准会把你吓一大跳的——因为你喜欢的只是轻松自在,嬉戏玩耍,怡然自得,你深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喜欢对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滥施爱情,而不愿做出任何牺牲。假如我现在对你说,亲爱的,我对你委身的时候还是个处女,那么我求求你:不要误解我!我不埋怨你,你并没有引诱我,欺骗我,勾引我——是我,是我自己硬凑到你跟前,投入你的怀抱,栽进自己的命运中去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埋怨你,不,我只有永远感谢你,因为对我来说那一夜是极致的欢乐、闪光的喜悦、飘飘欲仙的幸福。那天夜里我一睁开眼,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总是感到奇怪,星星怎么没有在我头上闪烁?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到了天上了——不。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亲爱的,从来没有因为那一刻而后悔。我还记得:你睡着了,我听见你的呼吸,贴着你的身子,感到自己挨你那么近,在黑暗中我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也想在仆人到来之前就走,可不能让他看见。当我穿好衣服站在你面前,你就把我搂在怀里,久久端视着我。莫非在你心里激荡着某个模糊而遥远的回忆,或者你只是觉得我当时神采飞扬、容貌美丽呢?然后你在我嘴上吻了一下。我轻轻从你手里挣脱,想走掉。这时你问我:“你带几朵花去,好吗?”我说好吧。你就在书桌上的蓝水晶花瓶里(啊,这只花瓶我是认识的,小时候我曾偷看过一眼)取出四朵洁白的玫瑰给了我。连着几天我还不住地吻着这几朵玫瑰哩。

我们事前约好在另一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晚又是那么美妙。你还赐给了我第三夜。后来你就对我说,你要出门了——噢,我从小就恨你的这种旅行!——你答应我,一回来就立即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把我的姓名告诉你。我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去……唉,算了,向你描述这种期待和绝望的极度痛苦干什么呢!我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你: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我爱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只是这个样,你过去一直是这个样,现在还是这个样。你早就回来了,从你亮着灯的窗户我断定你回来了,你没有给我写信。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字……而我却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你。我等着,绝望地等着。你没有叫我,没有给我写一行字……没有写一行字……

我的孩子昨天死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呀。他也是你的孩子,亲爱的,这是那如胶似漆的三夜所凝结的孩子,这一点我向你发誓。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我快踏上黄泉路了,是不会撒谎的。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从我委身于你的那一刻起,到这孩子从我肚子里生出来那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男人接触过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任你紧紧贴过之后,我就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我怎么能把自己既给你,又给别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肩而过的路人。他是我们的孩子,亲爱的,是我那专一不贰的爱情和你那漫不经心的、毫不在乎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柔情蜜意所凝成的孩子。他是我俩的孩子,我俩的儿子,我俩唯一的孩子。那么你一定要问——也许吓一大跳,也许只是不胜惊愕——那么你一定要问,我的亲爱的,问我在这么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告诉你,一直到今天他躺在这里,躺在这黑暗里的时候才谈到他,而此刻他已准备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永远不再回来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告诉你关于孩子的事呢?我这个与你素昧平生的女人,我这个心甘情愿地跟你过了销魂荡魄的三夜,而且毫无反抗地,甚至是渴求地向你敞开了自己心怀的陌生女人,对她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你永远不会相信,她这么个跟你短暂萍水相逢的无名女人,会对你这个不忠诚的男人忠贞不渝,你永远也不会毫无疑虑地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即使你觉得我的话蛮有道理,真假难分,你也不可能消除这种暗暗的怀疑:我很富有,为此你企图把你在另一次风流欢会时种下的这个孩子硬塞给我。这样你就会对我猜疑,在你和我之间就会产生一片阴影,一片飘浮不定、腼腆的怀疑的阴影。这我不愿意。再说,我了解你,非常了解你,比你对自己还了解得清楚。我知道,你这个人只喜欢在爱情中无忧无虑、轻松自在、游戏玩耍,要是突然间成了父亲,突然间要对一个生命负责,那你一定会感到难堪而棘手的。你一定会觉得,好像我把你拴住了,而你这个人是只有在自由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呼吸的。因为我把你拴住了,你一定会因此而恨我的——不错,我知道,你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而恨我的。也许只有几小时,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你会觉得我是个累赘,会恨我——但是我要保持我的自尊心,我要让你这一辈子想起我的时候没有一丝忧虑。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也不愿让你背上个包袱,我要使自己成为你所钟情过的女人中的独一无二的一个,让你永远怀着爱情和感激来思念我。可是当然,你从来也没有思念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在九霄云外了。

我不埋怨你,我的亲爱的,不,我不埋怨你。如果我的笔下偶尔流露出几句苦痛的话,那就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就躺在这里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我冲上帝攥紧拳头,管他叫凶手,我的心绪阴郁,神志紊乱。请原谅我倾吐我的哀怨,原谅我吧!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内心深处是乐于助人的,你帮助每一个人,就是素昧平生的人有求于你,你也给予帮助。你的恩惠非常奇特,它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因此谁都可以自取,两只手能抓多少就取多少,你的恩惠是博大的,是博大无际的,你的恩惠,但是,它是——请原谅我——懒散的。你的恩惠要人家提醒,要人自己去拿。你帮助人要人家叫你、求你,你帮助人是出于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快乐。容我坦率地对你说吧,你可以和别人共幸福,而不愿和人共患难。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其中最有良心的人,求他也是很难的。有一次,那时我还是孩子,我从门上的窥视孔里看见有个乞丐按响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点钱。还没等他开口向你要,你就迅速给了他,甚至给得很不少,可是你给他的时候心里有点害怕,是慌慌张张递给他的,好把他立刻打发走,仿佛你怕看他的眼睛似的。你帮助人家的时候那种忐忑不安、羞羞答答、怕人感激的神态,我永远忘不了。因此我从来也不来求你。当然,我知道,那时即使你还拿不稳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我的,你也一定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可是你心里却总悄悄怀着焦躁的情绪,要把这件煞风景的事从你身上推得一干二净。是的,我相信,你甚至会说服我尽早把胎打掉。这是我顶顶害怕的事,因为你所希望的事,我怎么会不去做呢?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的要求呢?可是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他也确实是你的。他就是你,但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无法驾驭的、幸福无忧的你了,而是那个永远——我这样认为——给了我的、禁锢在我的身体里、连着我生命的你了。现在我终于把你捉住了,我可以在自己的血管里感到你在生长,感到你的生命在生长,只要我心里忍不住了,我就可以用食品喂你,用乳汁哺你,可以轻轻抚摸你,温柔地吻你。你瞧,亲爱的,因此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是多么幸福,因此我就没有把这事对你说。因为这样,你就再也不会从我身边逃走了。

当然,亲爱的,后来的生活也并不全是我原先所想的那种幸福的日子,有的日子也充满了恐惧和烦恼,充满了对人的卑鄙下流的憎恶。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为了不让我的亲戚发现我怀了孕,并把这事告诉我家里,临产前的几个月我不能再到店里去上班了。我不愿向我母亲要钱——我就把身边有的那点首饰卖掉,这样才勉强维持了分娩前那段时间的生活。分娩前一星期,一个洗衣女工从柜子里偷走了我剩下的最后几枚克朗,因此我只得进了一家妇产医院。只有那些身上分文不名的穷人,那些被抛弃、被遗忘的女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到那里去,置身于贫困的社会渣滓之中,这孩子,你的孩子,就是在那里呱呱坠地的。那儿真是叫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陌生。躺在那儿的人,互相也都是陌生的,大家寂寞孤独,彼此仇视;大家都是被贫困,被同样的痛苦踢进这间沉闷的、充满哥罗仿[2]和血腥气的、充满叫喊和呻吟的产房里来的。穷人不得不忍受的轻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羞辱,在那里我全受过了:我得跟那些娼妓、那些病人挤在一起,她们惯于对有同样命运的病人使坏;我忍受了年轻医生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掀开我这个毫无反抗力的女人的被单,在我身上摸来摸去,美其名曰检查;我忍受着女护理人员贪得无厌的私欲——啊,在那里,人的羞耻心被目光钉上了十字架,任凭语言的鞭笞。只有写着你的名字的那块牌子,在那里只有那块东西还是你自己的。因为那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着的、任凭好奇的人东捏西摸的肉,只不过是一个供观赏和研究的对象而已——啊,那些妇女,那些在自己家里为守候着她们温存爱抚的丈夫生孩子的妇女,她们不懂得举目无亲、不能防卫、像在实验桌上似的把个孩子生下来是个什么滋味!要是我今天在哪本书里看到“地狱”这个词,我就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到那间塞得满满的、水汽腾腾的,充满了呻吟、狂笑和惨叫的产房,那间宰割羞耻心的屠场,我就是在那儿遭的罪。

请原谅,请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是我就谈这一次,以后永远、永远不再说了。这些事十一年来我一句也没说过,不久我就将闭口不语,直到无垠的永恒,但是我得叫喊一次,嚷一次:为了这个孩子,我付出了多么昂贵的代价呀!这孩子就是我的幸福,如今他躺在那里,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已经忘掉了那些时刻,在孩子的笑容和声音里,在他的幸福中早就把它们忘在九霄云外了。但是现在孩子死了,痛苦又潜入了我的心头,这一次,就这一次,我得把它们从心里倾吐出来。但是我并不是埋怨你,我只是埋怨上帝,是他让这些痛苦到处狂奔乱闯的。我不埋怨你,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对你发过脾气。即使我腹痛得蜷缩起来的时候,即使在大学生触摸般的目光下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时候,即使在痛苦撕裂我的灵魂的时候,我都没有在上帝面前控告过你。对于那几夜,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责骂过我对你的爱情,我始终都爱着你,一直为你所给我的那个时刻而祝福。假如因为那些时刻我还得再进一次地狱,而且事先知道我将受的苦,那么我还愿意再进一次,我亲爱的,愿意再进一次,再进一千次!

我们的孩子昨天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人儿,你的骨肉,从来没有,连偶然匆匆相遇也未曾有过,就是擦身走过时他也没有碰到过你的目光。有了这个孩子,我就躲了起来,不见你的面。我对你的相思也不那么痛苦了,自从你赐给我这个孩子以后,我觉得我爱你爱得没有先前那么狂热了,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受爱情的煎熬了。我不愿把自己分开来,分给你和他两个人,所以我就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倾注给你,而是一股脑儿全部给了这个孩子,因为你是个幸运儿,你的生活和我不沾边;而这孩子却需要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搂着他。看样子我从由于想你——我的厄运——而陷入的神思恍惚的状态中被解救出来了,我是因为这个另外的你,真正属于我的这个你而得救的;只有在很少很少的时候,我的感情才会低三下四地再到你的房前去。我只做一件事:在你生日的时候,我每次都送你一束白玫瑰,和当年我们一起过了第一个恩爱之夜以后,你送给我的一模一样。这十来年当中,你心里是否问过自己,这些鲜花是谁送来的?也许你也想到过你从前送过她这样的玫瑰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暗中把玫瑰给你递过去,一年一次,为了唤醒你对那一时刻的回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今天我责备自己,我一直把他对你隐瞒了,因为你是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男孩,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微笑,每当他轻轻抬起眼睑,然后用他那聪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微笑!啊,他是多么快活,多么可爱呀!在他身上天真地再现了你的全部轻快的性格,在他身上重演了你那敏捷的、驰骋的想象力。他可以接连几小时沉迷在他的玩意儿里,就像你游戏人生一样,然后他就竖着眉毛,一本正经地坐着看书。他越来越像你了,你所特有的那种既有严肃又有戏谑的性格上的两重性,已经明显地在他身上滋长起来了。他越是像你,我就越发爱他。他学习成绩很好,说起法文来真像只小喜鹊,他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的。再说他的模样多好看,穿身黑天鹅绒衣服或是穿件白海员衫是多么帅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最雅致漂亮的:在格拉多[3]海滨,我跟他一起散步的时候,女人们都停下来,抚摸他那金色的长发;在塞默林[4],他滑雪橇的时候,大家都朝他转过头来啧啧称羡。他是这么漂亮,这么娇嫩,这么惹人爱。去年他进了特莱茜娅寄宿中学[5],穿了制服,身佩短剑,活像个十八世纪的王室侍从——可是他现在除了身上的一件衬衫之外,别无他物了,这可怜的孩子,他躺在这里,嘴唇苍白,双手交叉叠在一起。

也许你要问我,我是怎么能够让孩子在奢华的环境中受教育的呢?怎么能够让他享受到上流社会光明、快活的生活的呢?亲爱的,我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我没有廉耻了,我要告诉你,但你别吓坏了,亲爱的——我卖淫了。我倒不是那种街头野鸡,不是娼妓,但是我卖淫了。我有很阔的朋友,很阔的情人,先是我去找他们的,后来他们就来找我了,因为我非常之美——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一个我向他委身的男人都喜欢我,他们大家都感谢我,都依恋我,都爱我——只有你不是,只有你不是,我的亲爱的!

我对你吐露了我卖淫的真情,你会看不起我吗?不会,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理解这一切,你也将会理解,我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另一个“我”,为了你的孩子才走这一步的。在妇产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我就曾经领略过穷困的可怕。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被践踏、被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你的孩子,让你的这个开朗、美丽的孩子在社会深深的底层,在小胡同的垃圾堆里,在霉气熏天、卑鄙下流的环境中,在一间陋室的污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稚嫩的小嘴去说些俚言俗语,不能让他那雪白的身体去穿霉气熏人的、皱皱巴巴的、寒酸的衣裳——你的孩子应该享有一切,世上的一切财富,人间的一切快乐,他应该重新升到你的地位,升到你的生活范围里去。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亲爱的,我卖淫了。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牺牲,因为大家通常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全是空的:你不爱我,而我的身子又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身子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我也觉得是无所谓的了。男人的爱抚,甚至于他们内心深处的激情,都不能丝毫打动我的心灵。虽然我对他们之中的有些人也很敬重,因为他们的爱情得不到回报而对他们深表同情,这使我想起自己的命运,内心常常感到深受震动。我所认识的那些男人,他们大家都对我很好,大家都很宠爱我,尊敬我。尤其是有位年纪较大的、丧了妻的帝国伯爵,就是他为我四方奔走,八方说情,好让特莱茜娅中学录取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孩子——他像爱女儿那么爱我。他向我求过三四次婚——要是我答应了这门亲事,今天就是伯爵夫人了,就是蒂罗尔[6]某座迷人的王宫的女主人了,我就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孩子有了一个慈祥的父亲,把他当作宝贝,而我身边就有了个文静、显贵和善良的丈夫。我没有答应,无论他催得多么急迫、频繁,也不论我的拒绝是多么伤他的心。也许我做了件蠢事,因为要不现在我便在什么地方过着安静、悠闲的生活了,而把这孩子,这可爱的孩子,带在我的身边,但是——我干吗不向你承认呢?——我不愿自己为婚姻所羁绊,为了你,我任何时候都要使自己是自由的。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还在做着那个陈旧的孩子梦:也许你会再次把我召唤到你的身边,哪怕只叫我去一小时。为了这可能的一小时,我把一切都推开了,只是为你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听召唤,就扑到你的怀里。自从童年时代之后青春萌发以来,我的整整一生不外乎就是等待,等待你的意志!

这个时刻果真来到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没有觉察到,我的亲爱的!就在那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永远,永远,你永远没有认出我!以前我常常遇见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公园[7]里,在大街上——每次我的心都猛地一抽,但是你的眼光只在我身边一晃而过。当然,外表上我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妇人,正像他们所说的,长得漂亮,衣着十分名贵考究,身边围了一帮仰慕者。你怎么会想到,我就是在你卧室里昏暗的灯光下的那个羞答答的姑娘呢?有时候跟我一起走的先生中有一位向你打招呼,你向他答谢,并对我表示敬意。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气而生疏的,是赞赏的,但从来没有认出我的神情。生疏,可怕的生疏。我还记得,有一次你那认不出我来的目光——虽然我对此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使我像被火灼了一样痛苦不堪:我跟一位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而隔壁的包厢里就是你。序曲开始的时候,灯光熄灭了,你的面容我看不到了,只感到你的呼吸挨我很近,就像当年那个夜晚那样近。你的手,你那纤细、娇嫩的手,支撑在我们这两个包厢间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断向我袭来,我想俯下身去卑躬屈节地吻一吻这只陌生的、如此可爱的手,过去我曾经领受过这只手的温存多情的拥抱的呀!我耳边音乐声浪起伏越厉害,我的欲望也越狂热,我不得不攥紧拳头,使劲控制住自己,我不得不强打精神,正襟危坐,一股巨大的魔力把我的嘴唇往你那只可爱的手上吸引过去。第一幕一完,我就求我的朋友跟我一起走。在黑暗中你如此生疏,如此贴近地挨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但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最后一次闯进了我这无声无息的生活之中。那差不多正好是一年以前,你生日的第二天。奇怪,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你的生日我每年都是过节一样来庆祝的。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买了那些年年都让人给你送去的白玫瑰,作为对那个你已经忘却了的时刻的纪念。下午我带着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把他带到戴默尔点心铺[8],晚上带他去看戏。我想让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感觉到,他也应该感觉到,这一天是个神秘的节日,虽然他对这个日子的意义并不了解。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朋友,布吕恩的一位年轻、有钱的工厂主待在一起。我已经和他同居两年了,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娇我宠我,也同别人一样要跟我结婚,而我也像对别人一样,好像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他。尽管他馈赠厚礼给我和孩子,尽管他本人有点呆板,有点谦卑的样子,但心地善良,人还是很可爱的。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里碰到一帮兴高采烈的朋友,随后大家便到环城马路的一家饭馆去共进晚餐,在欢声笑语之中,我提议再到塔巴林舞厅去跳舞。本来我对这种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舞厅,以及夜间东游西逛的行为一向都很反感,平素别人提议到那儿去,我总是竭力反对的,但是这一次——我心里像有一种莫名的神奇力量,使我突如其来地、本能地做出了这个提议,在在座的人当中引起一阵激动,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表示赞同——我却突然产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愿望,仿佛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迎合奉承我,便迅速站起身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到舞厅,喝着香槟酒,突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的,然而又差不多是痛苦的兴致。我喝酒,跟着唱一些拙劣的、多愁善感的歌曲,心里产生了一种想要跳舞、想要欢呼的欲望,几乎无法把它摆脱开。可是突然——我觉得仿佛有种什么冷冷的或者灼热的东西猛地放到我的心上——我竭力振作精神,正襟危坐:你和几个朋友坐在邻桌,用欣赏的、色眯眯的目光看着我,用那种每每把我撩拨得心旌飘摇的目光看着我。十年来你第一次又以你气质中所具有的全部本能的、沸腾的激情盯着我。我颤抖了。我举着的酒杯差一点从手中掉落下来。幸好同桌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我心慌意乱的神态,它在音乐和欢笑的喧嚣中消失了。

你的目光越来越灼人,使我浑身灼烫如焚。我不知道,你是到底,到底认出我来了呢,还是把我当作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人,想把我弄到手?热血涌上了我的双颊,我心不在焉地和同桌的人搭着话:你一定注意到了,我被你的目光弄得多么心慌意乱。你脑袋一甩,向我示意,别人根本没有觉察到,你示意我到前厅去一会儿。接着你就十分张扬地去付账,告别了你的朋友,走了出去,临走前又再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着我。我浑身直哆嗦,像是发冷,又像是发烧,我答不出话,也控制不住冲动起来的热血。在这一瞬间正好有一对黑人,用鞋后跟踩得啪啪直响,嘴里发出尖声怪叫,开始跳一个奇奇怪怪的新舞蹈,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们,而我正好利用这一瞬间。我站起身来,对我的朋友说,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就跟着你出来了。

你站在外面前厅里的衣帽间前面等着我。我一来,你的目光就亮了起来。你微笑着快步朝我迎来。我马上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从前的那个孩子,没有认出那个少女来,你又一次把我当成一个新欢,当成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想把我弄到手。“您也给我一小时行吗?”你亲切地问道——你那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使我感觉到,你把我当作夜间做生意的野鸡了。“行。”我说,这是同样的一个颤抖的、但却是毫不犹豫表示同意的“行”字,十多年前在灯光昏暗的马路上那位少女曾经对你说过这个字。“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你问道。“您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见。”我回答说——在你面前我不感到羞耻。你略为惊讶地望着我,眼睛里带着和当年完全一样的那种狐疑、好奇的惊讶,那时我的十分迅速的允诺也曾同样使你感到惊异。“您现在行吗?”你略为有些迟疑地问道。“行,”我说,“我们走吧。”

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这时我想起,存衣单还在我朋友那里哩,因为我们的大衣是存放在一起的。转去问他要吧,没有一大堆理由是不行的;另一方面,要我放弃同你在一起的时刻,放弃这个多年来我朝思暮想的时刻,我又不愿意。于是,我一秒钟也没迟疑。我只拿条围巾披在晚礼服上,就走到外面湿雾弥漫的夜色中去了,根本没去管那件大衣,也没去理会那个情意绵绵的好人。多年来我是靠他生活的,而我却当着他朋友的面使他成了个可笑的傻瓜,出他的洋相:他结识多年的情妇,一个陌生男人冲她吹了个口哨,就跑掉了。啊,我内心深处意识到,我对一位诚实的朋友所做的事是多么低贱下流、忘恩负义、卑鄙无耻呀。我感到,我做的事很可笑,我以自己的疯狂行为使一个善良的人受到了永久的、致命的精神创伤;我感到,我把自己的生活从正中间撕成了两半——同我急于再一次吻你的嘴唇,再一次听你温柔地对我说话相比,友谊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我就是如此地爱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消逝了,此刻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相信,哪怕我已经死在床上,假如你呼唤我,我就会立即获得一种力量,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了一辆车,我们把车开到你的寓所。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感到你情意绵绵地就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如此陶醉,如此孩子气地幸福,简直不知所措,和当年完全一样。事隔十多年以后,我又一次登上了这楼梯——不,不说了,我无法向你描述,在那些瞬间,我对一切总是有着双重的感觉,既感觉到流去的岁月,又感觉到现时的光阴,而在这一切之中,我只感觉到你。你的房间里变化不大,多了几幅画,添了几本书,有几处地方添了几件以前没有见过的家具,不过我对一切都感到十分亲切。书桌上放着花瓶,瓶里插着玫瑰,插着我的玫瑰,这是前一天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以纪念一个女人。对于她你已经记不起来,也认不出来了,即使现在她正在你的身边,手拉着手,嘴唇贴着嘴唇,你也认不出她了。不管怎么说,这些鲜花你供养着,这使我心里高兴:这样总还有我心底的一片情分,还有我的一缕呼吸萦绕着你。

你把我搂在你的怀里。我又在你那里过了一个风流夜晚。不过我赤裸着身子的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我幸福地承受着你娴熟的温存和情意,并且看到,你的激情对一个情人和一个妓女是没有区别的。你纵情恣欲,毫不在乎消耗掉自己大量的元气。你对我这个从夜总会叫来的女人是如此温柔,如此多情,如此风雅和如此亲切敬重,而同时在消受女人的时候又是如此激情奔放。我陶醉在往日的幸福之中,我又感觉到了你这种独一无二的心灵上的双重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着意识的、亦即精神的激情。这种激情当年就已经使我这个女孩子对你俯首听命,难舍难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在柔情蜜意之中,在那片刻之际是如此不要命,如此一览无遗地暴露自己的灵魂——当然,事过境迁,此事也就被无情无义地掷进无边无际的遗忘的汪洋大海里去了。不过我自己也忘了自己:此时在黑暗中挨着你的我到底是谁?我就是往昔那个感情炽烈的姑娘吗?就是你的孩子的母亲,就是这个陌生女人吗?啊,在这个销魂之夜,这一切是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又是多么新鲜。我祈祷,但愿这一夜永无尽头。

但是黎明来临了,我们起得很迟,你请我跟你一起去吃早餐。侍者老早就谨慎地摆好了茶,我们一起喝着,聊着。你又用那种非常坦率、亲切的知心人的态度跟我说话,又是不谈任何不得体的问题,对我这个人的情况一句也不打听。你没有问我的姓名,没有问我的住处。对你来说,这只不过又是春风一度,是件无名的东西,是一刻火热的时光在忘却的烟雾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你说,你现在要出远门了,要到北非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颤抖起来了,因为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已经忘了!我真恨不得扑到你的膝下,大声呼喊:“带着我去,你终究会认出我来的,终究,终究,过了那么多年之后,你终究会认出我来的!”但是在你面前我是如此腼腆,如此胆怯,如此奴性十足,如此软弱。我只能说:“多遗憾哪。”你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真觉得遗憾吗?”

这时我野性突发。我站起来,盯着你,长时间地、紧紧地盯着你。接着我说:“我过去爱过一个人,他也老是出门旅行。”我盯着你,目光直刺你眼睛里的瞳仁。“现在,现在他会认出我来了!”我浑身战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可是你却对我微笑着,安慰我说:“会回来的。”“是的,”我回答说,“会回来的,不过到那时也就忘掉了。”

我跟你说话的样子,一定有点特别,一定很有激情。因为你站了起来,凝视着我,十分诧异,充满爱怜。你抓着我的肩膀。“美好的东西是忘不了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你说,同时低下头来。目光直射进我的心里,仿佛要把我的形象深深印在你的脑海里似的。我感到这目光透进了我的心灵,在探索、追踪、吮吸我的整个生命,这时我以为,盲人终于,终于复明了。他要认出我了,他要认出我了!我的整个灵魂都沉浸在这个想法之中,颤抖了。

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没有,你没有认出我,在你心目中,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陌生,因为否则——否则你就绝对不可能干出你几分钟以后所干的事来。你吻了我,又一次热烈地吻了我。我的头发乱了,我得把它重新整理好,我站在镜子前面,这时我从镜子里看到——我羞惊难言,几乎摔倒在地——我看到,你正小心翼翼地把几张大面值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去。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起来,没有给你一记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为了这一夜!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塔巴林的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你就付钱给我!被你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凌辱!

我迅速收拾我的东西。我要离去,马上离去。我的心都碎了。我伸手去拿我的帽子,帽子就搁在书桌上那只插着白玫瑰,插着我的白玫瑰的花瓶旁边。这时我心里又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希望:我要再来试一试,提醒你想起往事。“你愿意给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吗?”“好哇。”说着,你立即取了一朵。“可是这些玫瑰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给你的吧?”我说。“也许是,”你说,“我不知道。花是别人送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喜欢这些花。”我凝视着你:“说不定也是一个已经被你忘却的女人送的呢!”

你不胜惊讶地望着我。我死死地盯着你。“认出我吧,最后认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在呼喊。但是你的眼睛亲切地、莫名其妙地微笑着。你再一次吻我。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走到门口,因为我感觉到眼泪要涌出来了,可不能让你看见。我急忙奔了出去,跑得太急,在前屋差点同你的仆人约翰撞个满怀。他怯生生地忙不迭闪到一边,打开房门让我出去,就在这时——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我眼噙泪水看着他,看着这位面容衰老的仆人的一秒钟里,他的眼里突然一亮。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在这一秒钟,这位从我童年时代过后就一直没有见过我的老人认出了我。为了这个,我真要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手。我迅速从暖手筒里把钞票,把你用来鞭笞我的钞票扯出来,塞给了他。他哆嗦着,不胜惊讶地注视着我——在这一瞬间他比你在一生中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很娇惯我,大家都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掉了,只有你,只有你从来没有认出我!

我的孩子死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你之外再没有一个好爱的人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又是谁?你,你从来都没有认出我,你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从一条河边走过,你踩在我身上如同踩着一块石头,你总是走啊,不停地走,却让我在等待中消磨一生。我曾经以为在这孩子身上可把你这个逃亡者抓住了。但是这毕竟是你的孩子:一夜之间他就残酷地离开我旅行去了,他把我忘掉了,永远不回来了。我又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还孤单。我什么都没有,你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再没有孩子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一点回忆。假若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对你来说是生疏的,你也就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我为什么不乐意死去,因为对你来说我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不走开,因为你已经离开了我?不,亲爱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不愿把我的哀愁掷进你快乐的屋子里去。请不用担心我会继续来逼你——请原谅我,此刻孩子已经死了,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此刻我得让我的灵魂呼喊一次。只有这一次我必须得跟你说——说完我就默默地重新回到我的晦暗中去,就像我一直默默地在你身边一样。但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听到我这呼喊——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收到一个女人的这份遗嘱,这个女人生前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始终没有认出她;她曾经一直等你,而你从来没有召唤过她。也许,也许将来你会召唤我,而我将第一次没有忠实于你,那是因为我死了,再也不会听到你的召唤了。我没有留给你一张照片,没有留给你一件信物,就像你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一样;你永远,永远也不会认出我了。我活着命运如此,死后命运也依然如此。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想叫你了,我去了,你连我的名字、我的面容都不知道。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是不会感觉到的。倘若我的死会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不会死了。

我写不下去了……我的脑袋里在嗡嗡直响……我四肢疼痛,我在发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也许很快就过去了,也许命运会对我大发慈悲,我不必看着他们把孩子抬走……我写不下去了。永别了,亲爱的,永别了,我感谢你……不管怎样,事情这样还是好的……我要感谢你,直到我最后一口气。我感到很痛快:我把一切全对你讲了,现在你就知道,不,你只会感觉到,我曾经多么爱你,而你在这份爱情上却没有一丝累赘。我不会让你痛苦地怀念的——这使我感到安慰。在你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会发生些微变化……我并不拿我的死来做任何有损于你的事……这使我感到安慰,你,我的亲爱的。

可是谁……现在谁会在你的生日老送你白玫瑰呢?啊,花瓶也将是空的了,我的一缕呼吸,我的心底的一片情分,往昔一年一度萦绕在你的身边,从此也将烟消云散了!亲爱的,听着,我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请你做件让我高兴的事,你每逢生日——生日是一个想起自己的日子——都买些玫瑰来插在花瓶里。请你这样做,亲爱的,请你这样做吧,像别人一年一度为亲爱的亡灵做弥撒一样。我可不再相信上帝了,所以不要别人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我只想继续活在你的心里……啊,一年只要一天,悄悄地,悄悄地继续活在你的心里,就像过去我曾经活在你身边一样……我求你这样去做,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我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颤抖着手把信放下,然后就久久地沉思。某种回忆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一个邻居的小孩,想起了一位姑娘,想起了夜总会的一个女人,但是这些回忆模模糊糊,朦胧不清,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出去,可是总构不成画面。他感觉到了一些藕断丝连的感情,却又想不起来。他觉得,所有这些情景仿佛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仅仅是梦见而已。

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觳觫一怔:他觉得,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了,股股穿堂冷风从另一世界嗖嗖吹进他安静的屋子。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

(韩耀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