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前车马邮件慢
开始进入暑假,所有人都在闷热和焦虑中度过。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暑假末一样,那个时候矮小黝黑的我背上厚重的被子从两公里外的家到镇上的中学去报道。
几乎每个同学都有家长陪同,唯独我,偏偏不要年迈的奶奶送我去学校。
只是,中考后的我将被哪所高中录取还是一个未知,也许是我心仪已久的县重点高中,也或许是办学历史悠久的县普通高中。
想着想着,就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了。
一切的不安都来源于这场突如其来的中考成绩。
听说成绩出来了,录取的结果也出来了,录取名单被贴在了母校的校门口,那面平时看起来很干净的墙上。
那天是家乡的赶集,街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攒动,几乎都是家长陪子女一起,大抵上都来看成绩的。
那年头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农村来的,有的家是在十几多公里以外,有的家在大山的背面。他们大多数都是翻山越岭过弯渡河来到这所镇上唯一的初中,有的家是在马路边上的,也都是步行,谁也舍不得坐车花钱。
我来到这久别重逢的校门口,在经历了一个暑假的曝晒后,它变得更加陈旧了。很多人都被堵在了校门口的铁栅栏外,只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头瞧。
站在狭窄的街道一边,就能清晰地看到校门里面的那面墙,上面用好几张血红色的薄纸拼贴在一起,整整齐齐。那些看上去仿佛滴着血的纸上,写着被各所高中录取的名单。是用毛笔写的,黑色的墨迹,像是刚写上去还未干透的样子,侧面上还反着黑色的光。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心跳加速的节奏感让我感到前方是一潭死水,只要谁踏进去,就会体无完肤。
第一张纸上写着考入县重点高中的名单,由于考上的人数有限,只有一页那么短。第二张是县里的普通高中的录取名单,除了第一张,其余的都是普通高中的名单。
我的目光从第二张名单的底部扫上去,每扫过一个名字,我的心跳就加快几个频率。紧张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终于,在第二页纸上我并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心总算舒坦了些。
这下应该在第一页了吧。
我在心里暗自安慰自己,试图让悬着的心稍微低一点,再低一点,直至完全落地。接着,我怀着稍许平静的心情从第一张的最下面看上去。
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五个的时候。
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单上,宁堇子。
仅仅是超出了县重点录取分数的三分,这三分就像快掉进老虎嘴里的肥肉一样,让人望而生畏。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让我久久地舒了一口气,如同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乱,几乎快倒在我脚下这片尸首上。
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理所当然。我傻笑,或许,两者都是吧。没有绝对的理所当然,也没有无关紧要的庆幸。而我只是恰巧经过了那场心惊胆颤,也只是恰在关键时候遇见了刚好努力的自己。落魄之后的重生,如同凤凰的涅槃一样,那些苦不堪言的朝暮只有自己知道,像正午的太阳一样刺眼。
就是这样,我经历过绝望,最后又经历了喜悦。不是数学公式里的循环往复,倒像是生活的来来回回,来回跌宕,注定要让你一次次坠落,一次次重新活过,最后我在白色的纸上画了一个圆,一切又回到原点。
新生开学报到那天,我拖着人生中第一个二十四寸大的深棕色帆布箱子,箱子底部只有两只轮,得拖着走。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床沉重的粗俗大红花色床单裹住的棉被,棉被里塞了一个很小的枕头,鼓起来一个很滑稽的包,和大象那藏不住的鼻子差不多。
我站在门口,据说它的前身是一所师范学院。校门的牌匾上写着鎏金色的字,南桐县第七中学。笔画弯曲有致,不像是大书法家写的,也明显不像是普通人写的。大概是哪位精通书法的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写上去的。
旁边还有一个副标题字样,写着县级普通高中,字很小,像一片银杏叶贴在上面。
是的,我没有走错学校,就是这样一所新建的普通高中,将容纳我三年荏苒的时光。它不是千万人皆欲往矣的重点高中,也不是历史悠久师资雄厚的普通高中。
门口的学生和家长很多,将我从门口挤了进去。我很快淹没在嘈杂声中,但一眼望去,全都是陌生的人,再没有那些熟悉的面孔。我希冀着遇见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哪怕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也好。我转头左右寻找,忽然想起来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来到这里我是如此陌生。
刚拿到重点高中通知书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雨也快来了一样,乌云架在房顶上,没有一场恰当这时候的风把它们吹往别处。
听说会有重高的老师亲自送录取通知书到家里来,就在乌云密布的那天终于来了,我像是蜜蜂见到了初盛的鲜花一样热情地接过那个薄薄的黄皮信封。
拆开信封,两张纸跃然眼底。一张是用着喜庆红渲染的南桐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另一张是入学须知。
我摊开双手,焦灼地找着学费两个字,总算在右下角一处醒目的位置看见了。上面赫然写着,学费2200,其中包括书本费和住宿费。
我一贯上扬的嘴角僵住了,这对于一个月全家花销五百块钱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
一旁的奶奶在送走老师后高兴地走到我跟前,她问我纸上面写的什么,我假装认真地再一遍重头看,然后语气平淡地告诉她,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张录取通知书和一封写给家长的信。和以前的一样。
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学生家长写一封不切实际的信,关于安全和卫生一类的通知书。然而我每次不慎带回家后都会被发现,文盲的奶奶总是要求我念给她听。
后来,我信也读腻了,奶奶也听腻了,就谁也没在意过。
幸好这次的“告学生家长通知书”没有被奶奶注意,我才得以慰藉这个贫穷和落魄的家。
那天过后,我悄悄地去找了母校的教导主任。我和他说不想去重点高中,我想去那所新开的南桐七中,这样就可以去那里最好的班级,接受那所学校最好的老师教育,以最低的学费。
教导主任很迷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告诉我是我让他捉摸不透。
我接着跟他说,我的分数本来也就只超出了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三分,到那里去肯定是在最差的班级和最差的学生待在一起,在班级里也不会得到重视,我肯定会自卑,成绩只会越来越差。
听了我的陈述,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他那光秃秃的下巴,来回抚摸,思考了好一会才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困扰?你还是一个孩子,有些东西你不懂,也不需要提早去懂,知道吗?
我摇着头,笑着和他说,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我的家人都同意我这样做。而且我比较喜欢南桐七中的校园环境,香樟树很多,特别是梧桐树,有好几棵呢!
第一次撒谎,我的心忐忑不安,生怕被教导主任挑出什么毛病来。紧紧攥着的手心出了好多汗,腿也开始犯软。
我看到他惊讶的脸,以及对我深深的信任,以至于没有打母亲工厂里的电话求证。他大概也知道她很忙。
终于,教导主任无奈地说,行吧,你说的话也有道理,既然这样,那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但为你的选择感到一些遗憾,不过没关系,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要是反悔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希望在很久以后他会原谅我的谎言,善意的谎言,也或者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教导主任这关是过去了,但是还不知道南桐七中的奖学金和优惠有多少,学费是不是像招生宣传那样会真的免掉一半......
正当我想到这里,教导主任忽然热心地说:
关于你转校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联系那边的管理教师说明情况,然后会给你们这样的优秀生一些奖励和优惠政策的。等那边同意之后,你很快就会收到南桐七中的录取通知书了。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好好地看了一眼教导主任,平时的他在学生眼里是那么的刁钻刻薄,而现在,才是最真实的他吧。带着一种慈父的关爱,和让人想不起烦恼的笑容。
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要学会撒各种各样的谎,不管目的是好的坏的。但这并不是评判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标准。因此,我仍旧是一个好人,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遗憾中等待着那份我决定的通知书。一天两天,正如木心的《从前慢》一样。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为了省下那笔报名费,我选择了去普通高中,放弃了去南桐一中的机会。我讨厌这不公的命运,却只得默默讨厌,无力反抗。
我不如讨厌我自己。
现在站在南桐七中的门前,我忽而忘了曾经辉煌和落败的自己,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现在我和他们都一样,是南桐七中的一个学生,一个瘦瘦小小,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的我。但在干瘪的身体之外,却长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和这学校的名字一样,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和睦的家庭,没有强大的背景,更没有超凡的能力。我只能哀叹这扇门过于高大,挡住了上方晴空万里,而我眼睛里占据的是一片的灰雾色天空。以及我自己的欲壑,不是难填,而是无土可填。
总算是知道了人世间的那些微妙的差距,那些丰富的经历并不能弥补你眼前的苟且,甚至更加见拙。相比之下,那些不整天想得天花乱坠的人才是世间最健全的人,他们拥有平凡的思想,恰当的经历,拥有简单的家,以及安于现状的自己。
我只能从心里羡慕,且不能泄露出来,为了我的自尊心。微弱而散发出百合花般淡淡的馨香,吞噬掉我眼里的不甘心。
大概从很久开始,我就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我总在患得患失中度过漫长而又迷茫的年月。我害怕亲人的离去,以至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双手合十祈祷一遍,乞求他们在世间享福,不再受世俗之苦。最后会发现,喜欢了好久的人突然就不喜欢了,讨厌的人后来居然也能变成好朋友,从前没注意过的人也会向我表白。
种种,在贯穿了我生命十几年之后重又平静。
在离开家去县城里的南桐七中上学前一天,我去村口开药房的赵阿姨家给母亲工厂打电话。奶奶让我带点刚从地里挖回来的红薯给赵阿姨。其实是因为平时接打母亲电话都是用人家的座机,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农村人说不出来客套的话,只能以他们的方式来感谢那些帮助过他们的人,比如说红薯,玉米,或是两颗大白菜。
电话呼过去了,是母亲工厂里的话务员接的,那一声喂拉了好长。我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她说我找田珍,我妈。
话音刚落,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呼喊我母亲名字的声音,几乎快要冲出通话筒,机械的摩擦声老旧而又热情。
五分钟过后,母亲回电话了,她从很远的五号车间跑过来的,还在大口地喘气,肯定手里拿着工作帽扇凉快呢。
那天我告诉母亲我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还差三分。我说我就去新办的七中吧,那里学费最便宜,老师人也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我仿佛听见了母亲眼泪掉地上的声音。但我更怕她知道我超了重高录取分数线三分后日夜加班为我挣学费,她的白发就再也染不黑了。苦累的母亲才是我最担心的。
我说妈,你就放心吧,听说我这分数去了那里还有五百块钱的奖学金呢,而且还是校长亲自颁发!你不要伤心,我在七中也能好好学习的,我还会考上重点大学呢!等考上了重点大学,你就回来吧,我就可以自己挣钱了。
母亲准是哭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压抑住了气息然后对我说:堇子,你去吧,你是我最懂事的孩子,母亲相信你。
妈,我明天就要去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一次。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好上班就行了,奶奶和弟弟你也不要担心了,都挺好的......
长途电话很贵,一块多钱一分钟,我们平时都是长话短说,节约时间。虽然想说的还有很多。
我们互相道了别,就匆匆挂了电话。
也就那样,匆匆地将人生拨到了下一个转接口,我们在电话这头心急如焚,那方却让等待良久。
后来不知不觉就开始军训,我千方百计想挑一个靠窗的床位,可是后来才发现自己跑错了寝室。好多栋不同名字的寝室楼隔得很远,白色墙面,橘红色的墙面,有的带了瓷砖,有的直接是粉刷的。看上去还是老的旧的,像褶皱的掌纹一样,看不清了纹路。
辗转几番,我才和班级的女同学们住在了一起,不过等我成为她们宿舍一员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我喜欢的靠窗的位置了。我心里想着的睡午觉前拿着一本书介于一面阳光一面阴影之间,看着自己喜欢的文字,或者做着上课刚讲的习题......一切都是幻影了。
我始终是来迟的那个,我始终是话很少,一个人去上课一个人去吃饭。那段时间我是被孤立的,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直到后来认识了两三个大大咧咧的朋友,才开始摒弃自己的孤傲。我应该学着融入,尽管是在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
我很快就忘记了以前的那些苦痛,至少那一段时间是安静的。我试着让自己和不同的人说笑打趣,在跟别人聊天的时候会很自然柔和地看着他们的眼睛。谁都不会说谎。我刻意去显得合群,这让我内心很不适应。
在举行迎新晚会那天晚上,我意外得知学校领导会颁发奖学金给录取的时候成绩比较好的学生,而且奖金丰厚。听到这个消息,我开心坏了。接下来,就是一阵一阵的激动,在心里期待着舞台上发言的领导赶紧结束那些形式化的没有实际意义的演讲,直接到颁奖的环节。
我猜到,我应该会有奖学金的。
等到了颁奖的环节,主持人开始念获得奖学金的学生名单。我异常激动地坐在角落,把头仰得高高的,生怕听不见我的名字。双腿已经开始颤抖了,那份名单很长,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三十多人。当听到了我的名字时,是排在靠后的位置,像等着一个漫长而煎熬的世纪末。
好在最后我真的获得了奖学金,当老师念我名字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特别尖锐,几乎快要刺穿那红色碎布包裹着的话筒。那一刻,我觉得站在了天梯的最上方,全部用羽毛铺就,我站在那里接受着千人羡慕的殊荣。我的眼里是骄傲,狂妄,和希望。
好像看到一千座希望工程在我面前崛起。
上台领奖的时候,我站在了最右边的位置,前面是几个老旧的镜头静候着,准备随时捕捉校长为我们发放奖学金的画面。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校长,五十多岁的他接过旁边礼仪小姐双手奉上的信封和红色粗糙的证书,缓缓地递向了站在台上的每一个人。有人和他握手,有人向他鞠躬,我也和他握了手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笑得自然真实。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对这些礼仪也熟悉不过了。
下了台,我立马拆开米黄色的信封看了里面的奖金,拿出来数了数,正好五张,平整干脆地躺在里面,没有很鼓的样子,看上去就跟一张纸一样瘦弱。
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周,也是放月假的时候。我们住校生欢快地收拾东西离开学校,离开了家一个月了,心里一直想着的人也很快就能见到了。
我将装着五百块钱的信封夹在了书的中间,为了防止它掉出来,我又给套上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塞在了书包的底部。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带着弟弟去镇上买他的需要的资料书,他一直很想买的书。那天他放假刚回家,身上还穿着一身灰色的校服,裤腿那里很长,快拖到地上了。
资料书不算贵,花了几十块钱后,我带着他去三角路口买奶奶最喜欢吃的香蕉,平时都没机会吃到的水果。我一下子买了五斤,用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装着,拎在了右手边。
我跟弟弟说,我带他去一个地方买东西。有点远。
他跟着我去了,一声不吭,走得比我还快。路过那家服装店的时候,我一下子叫住了他,说我们到了。
弟弟很纳闷,他问我去那里干嘛。我说给他买衣服,马上就要中考了,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会被同学笑话的。
他说,前些天家后面的大婶才把她儿子以前穿过的衣服送给了他,那些都是很不错的,他可以穿好久呢。
说着准备拉着我走。我定在那,对他严肃地说:我现在有钱了,就要给你买新的,不许再说不了!
弟弟愣住了,我读懂了他心里的感动,和久未谋面的沧桑。我带他进去挑选了一套衣服,一件天蓝色为底色,白色大斑点点缀着的卫衣和一条耐磨的牛仔裤,不会长到拖着地。
那天弟弟很开心,非要亲自拎着自己的新衣服,好像下一秒我就会拿去退掉一样。他很少叫我姐姐,在这个家庭破裂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见着生人就会悄悄跑到里屋去躲着,不愿意问候长辈。
孤僻的弟弟在我们买完东西一起回家的时候叫了我好几声姐姐,他说,姐姐,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拎吧,我力气大。
走到一片水稻田的时候,他又说,姐姐,你知道怎样认出稻子和稗子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自信地说,我知道,奶奶告诉我的。
五公里的温馨,跨越了好几年一样,直到那条街搬离,那家店改成了奶茶店。
后来,我用剩下的钱当了一个月的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