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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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遍地枯荣的青春

雨天在寥寥无几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笨重,和这大街不同的是,它收容了我的孤独与蹒跚。

秋不该这样沉重的,我几乎快要窒息在这紧密的萧瑟中,不值得同情与怜悯,更不善于回忆一段段忧伤与孤寡充斥的年华。

记忆,还是如同这雨一般来得仓促,我曾精心准备好的遗忘选择了妥协。终究年老执著不过年少,青春与爱情是互相嬉闹着假装的不正经。我穷极一生与这岁月纠缠下发生的故事反复离合。

迈着九十岁的步伐,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像是在喃喃自语看风景,又似乎是真的走不动了。大概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一直这样,走过那些熟悉与陌生的街区,江河湖泊,夜与狂欢。

那些地方,我曾经和一个人去过。

每一条街都不同,像是一个个正在发生着的故事,繁杂得让眼睛一阵酸痛。遍布在我眼角的皱纹兀自延伸,几乎快触碰到衰老的边缘。

老花镜上留了一滴雨,起初是一滴,而后分为两滴,三滴。我懒得去擦,它自己会风干的。镜片已经花得厉害,可这并没有让我老眼昏花的眼感觉丝毫不适,我似乎能真切地感触到我的呼吸和这座繁华的城市一样平静,是的,此刻的我依然很温和。

这段路,已经与眼睛无关,闭上眼就成了黑夜,我还得继续向前走。

沿着打湿的路面继续游走,大概只有天知道我要去哪里。被我紧紧握着的黑色雨伞的边角开始向下倾斜,佝偻成一个微小的角度,微微颤动,雨从伞尖孤独地垂下,慢慢变得稠密,毫无节奏。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好像脚底下粘附了几层笨重的泥,天生的浅黄色令人想即刻摆脱。然而这所谓的挣扎并没有用,我还是无法加快步履,它们一步接着一步,狭窄而又短小。

连同脚步也在嘲笑我的年老。

不,我很老了,可我要去的地方还未到。

我只管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平静的步伐,即使花白的发梢沾满了细碎的雨滴,这诙谐的头发是一阵正在下雨的云,和脚步流动着同样的频率。

这雨来得冰凉,慌乱。这场雨气势恢宏,欲盖弥彰。

越往前走,人越来越多,他们都不怕雨淋,但他们年轻,他们有人撑伞。雨成了他们洗涤一身尘埃的莲花,高尚的样子令人肃然起敬。

这群年轻人在雨中嬉笑着,他们欢呼,他们张开双臂拥抱青春和自由。这乱入眼前的追逐,在茫茫无际的时空里显得恰如其分,只有我恍如困在梽梏之中。

逃离吧,前路就是救赎。来自心底的声音催促着我。

我继续拖着步子向前。

离开人群,是一栋栋高耸林立的建筑,和雨天同样的色调,灰暗的外表和笔直的倨傲。它们见过浩荡的风雨雷电,朝暮如一。

庞大的建筑群对面,是一片翻涌着的大海,约莫五百米的地方,海和楼互相瞭望,永远无法靠近。唯独靠着一场又一场莫名的雨互相传递着往日里无法言说的秘密,有时候可以说上好几晚,更多时候是几个时辰甚至更短。

可泣的是,这大海有高楼相望。

走过这一里路程,就到了海边。那片海,时隔六十多年了,还是那么生硬见外。而今,我一人独身而来,它一定记不得了。

借着雨势,海平面陡然起伏,翻涌的身子像极了湖边的芦苇荡,惊扰了水上的飞鸟,岸上的人。

我没有岸几十年了,看海时像在海中,看雨时像在雨中,因而我脸上的泪水从未干过。

不知何时,发尖流下一滴水,落在肩上,逐渐晕染开来,渗透进骨子里,我蓦然悸动。脑海中浮现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他的笑像在风中靠近我,又像在雨中,迟迟未到。

那张熟悉的脸,那个我青春和年老都爱着的人,他早已经不在了。像布拉格的黄昏一样,在生命的尽头垂下了永久的不羁,森严的磐石不知会伫立到哪个世纪。

我和他的一生中去过的所有地方里,这片海成了我念念不忘的青春,包容了多年来记忆的沉静。

还是被一如既往的海风吹乱发丝,从前那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孩,变作了现在银发飘扬的老妪。除了我,换了光阴,换了一个人间,海仍旧如初。

即使下着雨,海岸上的人还是有很多,大抵上都是些年轻人,有情侣,同事,关系很好的同龄人。大多数人都携带了一台黑色小巧的相机,旧得沾上了一层白灰,时不时地对着海面拍,然后又对着人拍。一声声快门如同一部上了年纪的打印机,墨针抵在白纸上,打印出黑色的字来。照片会泛黄褪色,而记忆是永久存在相机里了,和感光元件一起涉猎美好的一瞬。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当他们再次翻阅起这些精细的照片,一定会感叹,当初给自己拍照的人,曾经一起去看的海,如今是否还在,或在身旁,又或在心里。有的人,坟上已经荒草枯黄,白色山菊花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被风吹着摇摆不定,和旁边的老树一样安详罢。

远远地,我站在人群中,没有人因为我的年迈让出一个位置,此时的我就像一只混杂在街头的流浪猫,尽管已经老得拿起了拐杖。人群的中心和城市的中心一样嘈杂,好像回到了那时挤在人群中看海的场景,年少时的热闹就同青春一样沾满了喜悦和舒坦。只是现在让我觉得厌恶,我想赶快逃离这样的喧嚣。

我的世界,只想一切归于宁静,记忆也好,年老也罢。

然而这海,还是如骤雨般掀起一阵浪潮,甚至近乎疯狂地让我想起,想起曾经的青春已经过去,现在的我孑然一身。没有晚钟在我的耳边回荡,这翻腾着的大海掩盖了海岸所有的声息,我还以为是我的耳朵不够灵敏,也以为是我的记忆不够深刻。

不,这些都不是。

我活在世界孤独的边缘,偶尔会出去透透气,鲜花和大海在梦里忧伤地唱着离歌,于是我去了。

一个人坐在海边,衣角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下颚,花白的头发绕过沧桑的脸,随着海风一仰一合,再而悄然无声地掉进沙滩,飘落进大海的某处。

我再无力去捡起脚下的鹅卵石,将它们丢进海里激起浅浅的浪花。就像他曾经一样,用力将石头抛出去,看着石头从海面上缓缓下沉,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傻笑。

他说,你看,就连大海都浮不起一块石头,谁又能阻碍我们在爱情里疯狂地生长。

可站在海边那模糊的背影已恍如隔世。

请允许我用文字来纪念他,那个我深爱的男人。不,文字还不够,就用所有青春和年老吧,甚至可以去弥补一些发生了的未知的岁月。

认识他那年我刚好十六岁,高一,那时候我们分在了一个班。但是在开学很久以后,我才从人群中认出他,他是一个沉静如海的男孩。

一直延续到现在,几十年的光阴变幻,仿佛只在一瞬之间,我便将所有重又记起,醒目的标题是初恋。

我们的高中没有轰轰烈烈,像老电影里的年轻人一样,羞涩和迷茫,散发出清晨和初恋的味道。以及在仲夏之时,校园里的杜鹃花红的白的混杂开在一起,棕榈树的叶子像一把把黄绿色的刺,却没有引来太多人好奇的目光。

高一的我们还沉浸在军训结束后的忐忑里,又要面临开始正式上课的厌烦。大多数学生都不喜欢上课,作为一个好学生的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课还是要上的,书还是要念的,不然就要像老师们和家长们口中说的那样回家种田去。

那个时候,学生流行读书,就好像农民流行种地一样。于是成熟的大人们便常常把念书不努力的人和种地的人搬出来作比较,在他们眼里这两者隔得很近,就差点画上等号,不,我还是算成是近似于吧,粗俗的大人们是不会算得那么精确的。

于是,我一心只有学习,好像除了它,别无所有。以至于那时和别人谈论什么理想的时候,就把学习这件事拿出来高谈阔论。

三年后,我要考一所985名校,最好是BJ的清华和北大,稍微次一点比如上海的复旦和南开也行。那时候还以为南开大学是在上海,也没有什么通讯工具可以查,也好不下面子去问别人。只是大脑中依稀有一个印象是南开大学在上海,因为只有繁华的地方才配得上这样高尚的地方。高考之后才知道天津的南开大学和上海的复旦大学原来只是邻居而已。

这些狂妄的话直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竟然会觉得可爱,从前一心为了读书的我们不懂未来,不懂名校,只知道考上大人们心中的好学校。

那是一段充满了憧憬,汗水,回忆的时光。

高中时代在懵懂之际,匆匆来临,匆匆地开始上课。不知是从哪个星期天开始上晚自习,周一开始正式上课。然而每个学期的不同科目的第一节课都是不可能会上课的,除非哪个老师是敬业到极致。而这第一节课便是每个老师用来闲聊的时间,做一些自我介绍之类的,或者是来给我们学生留一个好印象,说得不好听的话就是来一个下马威树立一下威严的形象而已。

所谓的狐假虎威,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因为在之后的相处中会发现,老师们大多都是慈祥,平易近人的。

然而所有的老师也并不是一下子就能被学生记住的,在同一间学校就有两个老师相似度达到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发生,就比如教我们历史的老师和教理科的一个姓张的物理老师,后来我们给这个教物理的老师取了一个绰号叫米斯特张,英文名是Mr Zhang。仅仅是因为在高中的那三年里他拥有幽默的内涵却从不声张。

一个月的上课时间呲溜一下就过去了,我没有变成学霸,也没有沦为学渣。几个学生半悬着的成绩让班主任为之挠破脑门,原本就很少的头发陡然少了许多。

有一天,教数学的班主任在晚自习宣读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月考成绩后,便发了一项重要的声明,他说现在他要为我们重新编排一下位置。突兀且让人心里有一些明显的波动的一句话。

跟熟悉的人做了一个月的同桌,会发现女生和女生一起学习的无聊,没有惊天动地的秘密和话题,甚至连悄悄话也没有。每天做着重复的事情,永远对对方的缺点耿耿于怀,为一点小小的事情弄得天翻地覆,争吵不休。

三八线是那个时候出现得最多的一个规矩,先是女生之间画线,后来演变成男生和女生之间隔着一条白色粉笔画上的线,当天就会被衣服蹭掉,第二天就会擦掉,和好如初。

任何无聊的时光都会让我们产生厌烦,唾弃,而等到过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又会无比怀念那个时期的人,她,或他,善良,纯洁,阳光且迷惘。

上课本身也是一个让人烦躁的过程,唯独在换位置的时候让人心潮澎湃,那时候才深深感触到上课是一件活着的人做的事情,伴随着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又不是心动的感觉。

我开始思索着坐在哪个黄金位置,第一桌可以与老师进行笔墨感应,一举一动可以被老师尽收眼底,福利可谓是不小,但第一桌往往是好学生的首选位置,这个我坐过了好几年的位置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没有吸引力了,我开始尝试着远离老师视线所及的地方。于是我想坐得靠后一点,让自由在我的心灵深处更加张狂。或许,我本身就是一个张扬自由的人,不喜欢任何外界的束缚。

一个堪称历史性的转折被班主任老师的一席话带来。

他说,你们现在的位置都是你们自己选的,我低头抬头都会看到有些人的小动作,很明显啊,什么写纸条啊讲悄悄话啊以为能瞒住我吗?这里是学习的地方,不是你们叙旧的场所,所以这次的座位调整由我来排。

全班一起叹气,本来都以为这次能抢到满意的座位,结果还是斗不过老奸巨猾的班主任。

就算其间有同学以开玩笑的口吻提出抗议,一向威严的班主任也用同样的语气回应:抗议无效!

也许结局并没有那么悲惨。

虽然不可逆转。

于是,他来到了我的身边。

原本我是被班主任分到了靠墙那排的第一桌的,他嫌我个子不高,成绩也还将就。但上天好像给每个人都留了余地一样,在我的闷闷不乐和苦苦哀求之下,他终于答应让我坐在最左边的第五排,靠窗的位置,距离黑板不近不远的位置。

因为我喜欢那个阳光充足的位置,我的生活需要这样的阳光来让我感觉到这仅有的自由。

而此时又有另一个道阳光,就是意味着我将和他成为同桌。

他,我不知道是谁,至少以前从未听说过,可能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碰见过,却没有对上过一次眼。所以,我不认识他似乎很正常。

在被老师安排去他旁边坐时,我竟然对以前的千万次想逃离的座位有些不舍,甚至可以解释为是我对这个陌生男孩的恐惧。因他那冷漠的外表或许带着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我从塞满书的抽屉里慢吞吞地把课本一把撂出来,全部放在桌子上,完全能把我整个脸都挡住。随后我装成神情淡若地样子抱过书朝着那属于我的新位置走去。

啪的一声,那仰卧在最上面的书在我手足无措的情况下掉了下来,然后我准备抱着手中堆叠得很高的书俯身下去捡,谁知被一双结实的手挡住了视线。

是他,我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准同桌!

他一声不吭,像是顺便蹲下来系鞋带一样将我掉下去的书捡了起来。

也许只有这个想法才能配得上他冷冷的画风吧。

嗨,需要我帮你搬书吗?

一句突如其来的请求让我没回过神来,居然是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还带着男性的刚毅以及清晰温和,好像我们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样,跟他的性格有些难以结合到一起。

一向喜欢占便宜的我毫不犹疑地说了一个好字,还不忘再加上一句。

哎,千万别把我桌上的钢笔碰掉了,否则我的心会滴血的。

我大声地嘱咐他。

他点点头,转身去我之前坐的第一桌,开始细心地帮我收拾书本。于是自然而然的,我心爱的钢笔在他忙手忙脚之际狠狠地掉在了地上,摔到地面的声音仿佛是我的心在滴血,厚重,心痛。

听到这惨烈的一声后,我反射性地看向地面,那支红色的钢笔丢失了笔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

几乎是同时的,我心碎的眼神撞到了他惊慌失措的目光,在那一刹那,我们四目对视,竟然会不知所措。我急忙逃离他的注视,那带着负罪感一般的深深的注视让我的脸红了整整一个晚自习。

他急忙把地上的钢笔捡起来,对我谦卑地说着对不起。我注意到他说对不起的时候,眸子是那般清澈,他脸上的轮廓,也是格外地分明。我承认,那一刻,我沦陷了,沦陷在了他的俊朗中,整整一个夏日。

那支钢笔在他手上,此时我觉得它和他奇迹般地相配。他对我充满了歉意似的微笑,那个笑,让我忘了我那堆乱七八糟还未整理的课本。

我笑着对他说了没关系,钢笔还能用。我强忍着心疼,对他莞尔一笑。

收拾好了那些繁杂的课本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了。

上课铃声也跟风似的响了起来,大概二十秒,记得那时候是课间循环二遍,大课间循环三遍,还伴随着一句老师同学们上课了,请做好准备。铃声是一首世界著名的钢琴曲《致爱丽丝》,在后来毕业之后某个瞬间才知道原来我们每天听到的这首讨厌的上课铃声居然是贝多芬创作的名曲,而且一度被我讨厌了三年。

不光是我,还有他。

现在我可以收回对这首歌的厌恶了,安静下来认真地听几遍,单曲循环了好久,只剩下对这首节奏欢快的钢琴曲表示至高无上的尊敬,甚至还有那些不知何从说起的高中时光。

它们都被我一一记起,毫无保留的余地。赤裸裸地还原了一个高中生的心理生涯和无邪的纯真。熬尽了密集的斗争,最后是一腔冗杂的平淡无奇的岁月。

班主任霸气地从教室前门走进来,其实是他比较胖的原因,走路都带着一股肥肉和衬衣摩擦间发出来的风。

我们在座位上假装正襟危坐,做足了一个士兵的样子随时听候差遣。可见这次是要发表一番演讲了,他若有准备地理了理黑色的西装外套,清嗓后说道:

这次的座位就暂且先这样安排,如果再有科任老师反映有学生上课讲话严重的现象,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非常好的讲话空间。

班主任讲话方式永远都是这种幽默和严厉兼顾的风格,让我们既想笑又不得不唯命是从,尤其是他的眼神,能时刻发出一道光来,狠狠地揪出你的小聪明,瘫痪在他意味深长的笑意中。

教室里此时不同于往日的细碎唏嘘,忽然变得安静极了,谁也不再大声讲话,也没几个人愿意讲话了。刚换了座位就卓有成效,此刻班主任的心里应该是开了一片又一片明朗的向日葵吧,金黄色的像极了在我们身上很有成见的丑陋的校服,臃肿而刺眼。

班主任蠕动了一下喉咙,继续说道。

咳......咳......接下来,是我要讲的重点,请你们竖起耳朵来好好听了领悟精髓并深刻贯彻!

安静,除了安静还是安静,我们给足了他面子和空间宣布这件由他指挥完成的大事件。

你们上高中的目的是什么?读书,没错,你们现在是我们学校的精英,将来会是社会和国家的人才。既然你们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我们学校的实验班,那么,就别给我谈恋爱,这是学校强烈禁止的,如有违反,一律开除,免除学籍!

这话说得好像有一些严重了,至于开除这样的惩罚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依旧没人敢吭声。

突然不知是哪位正在玩转笔的同学,一时没接住,圆珠笔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在安静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无疑是一声巨响,全班人民群众都清楚地听到了,并且随着这声源找到了一位肇事者。是他,我身旁的这位已经和我步入学习殿堂的同桌。

我察觉到他急忙钻到桌子脚附近去捡笔,在这样极其重要的时刻他的动静似乎有点大。

我以为除了我,已经没人注意到他。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带着围观他挑衅班主任这一事实。

班主任朝他说,这位同学,你对我说的话有什么疑问吗?

他此时刚从桌子底下爬上来,注视着班主任一声不吭。

我不敢笑出声,闭着嘴颤抖着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居然脸红了。他简单地回顾了我一眼,不带任何表情,轻描淡写间而又装满了一股其他人未曾有的稳重。我刚好撞上了他的目光,第二次的对视,在我冲他傻笑的时候,来得未免有点尴尬,并且宣布得太迟。

在这场转笔事故发生后,产生了不同凡响的蝴蝶效应,全班同学都轰然爆笑起来,不知道笑点在哪里,笑声却如雷贯耳。

第一次,我将他的脸完全看清楚。那没有一点疤痕的脸上肤色和五官配合得很和谐。肤色不同于正式帅哥的白净,相反显得有点健康的黝黑,比肉色略微深一点。最深的是,他的左边脸上长了一颗深黑色的明显的痣,耳鬓的头发要是稍微长一些就可以把它挡住。当我的目光触及到他的眼睛,那细长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岁月的静水流深,以及行云一般悠长的日光。

更让人欢喜的是,他那眼睛上面的睫毛只能用丰盈形容了。浓密的两排,就好像是古时候那些风流文人的笔刷一样,活脱脱比眼睛还好看,透析出岁月的清澈,好似沾染上了青春的荣光。向下是月光,向上是星辰,面向我时,是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一下之间,我对这个奇怪的同桌产生了不同于他人的感觉,不属于爱情,不属于友情,被我小心翼翼呵护却略显害羞。我极力想靠近却在心里暗自提醒自己所谓的女孩的矜持,比内心狂妄想得到的更具有传统性的收敛,平静。

我敢保证,班主任讲的那些注意事项我只听到了不准谈恋爱这几个关键字,其余的都已经被抛却脑后。甚至找不到一个断点,无从衔接。

一切故事都源于,我被他那干净的睫毛吸引了。但终究属于纯真的年代还未让我完全沉迷于他那片森林迷雾一般的诱惑。我们都是要考大学的人。

我深知我带着好好学习的使命,绝不敢跨越其他半厘。即使他每天就在身旁,我都不敢企及他的目光,偶尔会躲闪。说不出是喜欢,还是生活带给我的奇怪的习惯,还是爱幻想的我在单调的时光里用来自我吹嘘的一种心理活动。

总之,我还算得上是一个安静,努力的女孩子,却也是一个极其渴望自由,生命饱满的人。在遇见他之前,我还是我,一个敏感细腻,带着青春期小心思,不会故作大大咧咧在朋友面前侃侃而谈的女孩。喜欢藏着自己的秘密。

我还是一贯自己的沉着,假装高冷,在座位上做习题,英语卷子,以及让人头疼的物理力学分析。那个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文理科发展的方向了,只有学理科才能让自己更有把握考上想去的大学。

只是时光慢热,我来不及和所有遇见都说一遍你好,请多指教。尤其是当看到他在我身旁,安然的样子。每当我们的桌子轮换到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阳光就很是刺眼,先是照在了他的脸上,再泻进我的心里。我假装没看见,或者假装是在看窗外的天空,那一团团乱如麻的白。

那时候看着桌子安静,我也做回了安静的自己。偶尔会看到他翻看史铁生写的《我与地坛》,或者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翻书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在回味,思索,最后再吞咽下去。

我们之间的谈话很少,偶尔目光会汇合到一起,三秒后就离散。不同于最初看他时的心悸。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当他踩着上课铃声的点进入教室,站在我旁边跟我说一句麻烦让一下,我进去。

我急忙起身给他让出空间,狭窄的座位不得不让我亲自站起来。每次站起来都发现身高只够到他肩膀。他的呼吸急促,好像是从肺里呼出来一样,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大概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而我的内心是卑微的,像所有不了解我的人一样,我是沉闷的。

直至现在,几十年后的我,也还是那个寡言的我,内心狂躁的我。年少的我们像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窗,月光,夏夜,蝉鸣,都被锁在窗外,生命如同静水流深一般,一笔带过那些本该早些到来的美好。

在我和他之间,他是光,我是渺小而卑微的。而我的卑微,全来源于苦不堪言的儿时,至今心有余悸。我很少去想起那些酸涩的日子,我努力让自己离变得宁静,我亡命似的逃,如何也逃不出记忆的圈。

记忆被拉回了从前,梦初醒的年纪,我死活去回忆,死活忘不了。那都是怎样保存着的啊,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感,许久不曾活过来去看望。在又一个夏日快要枯竭的时候,深夜还在沉睡的人梦里呢喃,我那一丝执念,困扰了多年的执念,现在都还好吗。

我想逃亡,用我的微不足道,从铁丝网下一穿而过,听着枪林弹雨从耳边穿过,从漫漫长路到悬崖勒马,时光劝我回头是岸。

可是我已没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