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眼了

用徐大哥的话讲，和看小说不一样，好球绝对不能一个人看，必须找一帮哥们儿就着酒，拍着桌地看。

在电话里约兄弟去他们家看球时，他们家已成了清华校园里第一批有彩电的家庭。

那是1978年的夏天。

接到徐哥的邀请，兄弟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猫抓一样不安了。

为什么？

那是因为，那段时间正是决定兄弟一生命运关键之关键的时刻。

7月份马上就要高考了，可这诱人的世界杯竟在那年6月底跑来了，且多是半夜里转播。

自小时候在徐家的电视前被他们启了蒙，尽管在清华附中兄弟也就是个班队水平的角色，且一多半时间里被安在替补队员的位子上，等着同班同学崴脚或急着上厕所等机会，但提及足球方面的理论知识，当着一般人，兄弟的脸上还是常挂一丝得意之色的：你知道之前中国队曾经打过几届世界杯吗？你知道球王贝利是哪届成名的吗？

用徐大哥的话讲，你小子聊起球来，基本上也就是个伪球迷。为什么叫伪球迷？

因为真正的球迷是有球必看的，特别是世界杯。

当着徐大哥的面，兄弟自是不敢在足球方面轻易回嘴的。

尽管这次高考时，兄弟参加的是清华附中理科复习班，地理历史类的知识与本次考试无关，可因兴趣，兄弟一向于文史哲方面还是颇下功夫的。在附中学习的几年里，提及地理知识来，特别是提及各国的首都来，有几个极绕口的地名竟也能张嘴就来，比如非洲那两个——亚的斯亚贝巴与达累斯萨拉姆，竟都能和其母国对上，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汉语里地名最长的那个南美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兄弟知道那是西班牙语“好空气”的意思，还知道从圆圆的地球仪上看，此地是世界上离北京最远的外国首都。改革开放多年之后，因业务关系，兄弟还专门飞去过那里，并在当地著名的五月广场与持不同政见的反政府人士聊过足球。

1978年夏天，兄弟可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去聊足球的事情。

全家上下都知道，高考要紧啊！

偏偏在那一刻，兄弟又觉得徐大哥所说的世界杯决赛更要紧。

“这可是决赛啊！”徐大哥在电话的那头嚷嚷着，“南美大牛队阿根廷与欧洲超一流的橙色军团荷兰队对决！”

想想也是，兄弟家里只有黑白电视一台，还是台9英寸的小“牡丹”，看起世界杯来，效果怎么能和徐大哥家14英寸的“日立”彩电相比呢。那时节，别说清华的照澜院了，就是五道口、王府井，甚至建国门那边的出国人员服务部里，要找台正经14英寸带色儿的“日立”，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可是人家徐大哥他姐从香港托朋友特意捎到清华来的。

“日立”彩电！著名的足球专家徐家父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南美与欧洲两支最强队间的世界杯决赛！

不行，说什么也得去徐家去看这场球，哪怕被将备考时间盯得奇紧的父母臭骂一顿，也得看！

在电话里，徐大哥小声说：“记着，今天夜里2点之前，你一个人悄悄地来，听见没有？2点。”

“半夜2点？周扒皮玩半夜鸡叫都是3点多钟的事，你没搞错吧？”

“你没学过地理呀？”徐大哥在电话那头有点急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河床体育场，下午3点准时开哨，我说大少爷，要是看录像，您25点起床看都不打紧，可咱得看直播呀！”

“行行行，看直播，到时我一个人过来。不过明儿上午我还得去海淀那边参加一个高考前的数学冲刺班呢。”

结果半夜，到了徐家才发现，“日立”彩电前边站着半屋子的人。再一打听，原来徐家父子和每个人都悄声地叮咛过：记着，你一个人来啊！

看来，清华校园里的球迷还真不少。

坦率地讲，通过这次看球，兄弟有了好几个人生第一次。

首先，第一次见到世上竟还有穿着一蓝一白的直条服装的运动员上场踢球；其次，第一次见到那个长相英俊的10号中锋肯佩斯，竟像个女人长发披肩，这令中国青年人很是好奇，场上那几个负责吹哨执法的裁判员怎么能让这种不男不女的运动员上场呢？第三，奇怪了，怎么赛场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广告，买卖怎么都做到体育场里来了呢？美国的可口可乐饮料与日本的SEIKO手表咱认识，还有好多COGNAC之类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第四，极难理解的是，国内国际的大小比赛好歹也见过不少了，可兄弟还是第一次见到，还没比赛呢，突然之间，满天的纸屑像雪花一般从空而落，直把个体育场整得缤纷中带着混乱，这球还怎么踢呀？特别是两边球门附近，那些纸片竟成了一地的雪花，组委会怎么也不管管呀？第五，最重要的是，随着1978年世界杯结束哨声吹响，兄弟真真切切地第一次通过电视镜头，看到了那个在清华校园里被传说许久的“世界杯”长成什么样子。只见获胜的阿根廷队队长帕萨雷拉骑在队友们的身上，手举大力神杯环场欢庆，原来这个奖杯并不大呀，完全没有传说与想象中那么壮观。

这是自1930年第一次参加世界杯48年后，阿根廷人首次捧起大力杯。

那一刻，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疯了！

那一刻，远在万里之外的清华大学校园家属区的一间客厅里，以徐家父子为主的那些观众感慨着：好一个世界杯，四年当中，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努力与追逐，全在那个由一只手即可随随便便举起的奖杯之中……

那一刻，中国人尚没有资格参与世界杯的竞争，原因很简单，直至近一年半后的1979年10月13日，国际足联执委会才决定将“中华民国足球协会”降格为中华台北足球协会；而1980年7月7日，国际足联第42届代表大会批准了国际足联执委会做出的关于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足球协会”在国际足联中的合法权利的决定，这意味着脱离了国际足球大家庭长达20年之久的中国足球协会，终于回到了国际足联的大家庭当中，也意味着中国人从此终于有了争夺世界杯的权利。

第11届阿根廷世界杯，终于在争议当中落幕了。

和以往一样，每届世界杯最终都会被当时的国际舆论指责为最肮脏的一届世界杯，那届世界杯似乎也不例外。

第11届世界杯赛后不到一个月，作为应届毕业生的兄弟，怀着与无数学子同样的梦想，走进了考场。

之后和无数当年的同学一样，上学、毕业、工作，考研、评职称、娶妻，分房、进修、生子，指标、斗争、团结，升职、内降、考核、外派，责任、责任、责任，一路于压力、匆忙与混沌中混将过来。

某日，再和一帮子球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2018年第21届俄罗斯世界杯亚洲赛区12强出线权争夺战，当看到中国队落败于尚处于战乱之中的叙利亚国家足球队后，那一刻，兄弟并没有和在场的许多球迷一样怨天尤人，恶骂八方。

那一刻，兄弟只是在想，一切是如此滑稽，人生怎么会过得如此迅捷而无理？无数当年一起高考，后来一起看了40年球的同学都一样，一来二去地，大家竟都是奔六的人了。

看着那些在球场上奔跑着的年轻运动员们，反思人生，对多数人来讲，几十个春秋与几万天的人生旅程，无非也就是几晃而已，一晃大了，二晃老了，三晃呢？

可眼观赛事时，依然是那片情愫与期待，活到老、看到老、品到老、感叹到老。

回想当年和徐家父子守在“日立”彩电面前的那些岁月中的印象，与印象背后的那些坚定与怀疑，种种反思涌上脑际，随着走过越来越多的路，读过越来越多的书，接触了越来越多的足球业内人士，偶尔那些曾经被怀疑过的事情，开始变得坚信了起来，但更多的时候，却对那些曾经坚信过的事情，出现了越来越多怀疑。

足球是圆的，圆形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每个球迷的内心深处都在希望着，希望着这个世界充满正义、道德、信仰与正直，而非利益、不公与欺诈。

然而，40年过后，当兄弟回望发生在1978年夏天里的那场世界杯决赛时，飘向眼前的一方面是围绕着圆圆的足球的竞争与搏杀，另一方面，更多的还是那些藏于种种利益之后的阴暗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