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事件”

关键的最后一场就在1985年春末夏初，来到了北京球迷的家门口——工体。从形势上看，这场球中国队只要踢平，即可出线。

记得当时那个中央电视台体育部的记者在电话里吹牛：你就说要几张吧！

听那口气，好像他们的家属就在工体上班负责发票。

结果，临到比赛的前两天，才给了个信儿：对不住，哥们儿，这次的票实在太难搞了。一共6万多的座位，说是连卖带送地，这次场子里至少得进去8万人。这样吧，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只给你搞到了两张21上的位子，抱歉啊。

去工体看过球的人都知道，21上基本上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大西北角，只能从北边球门的斜后方打量场上的动静。

不过那一刻，谁都知道，今儿晚上的票绝对一票难求。人家能给你拿到两张，人情已是大了去了，以后说什么也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结果提前了快两个小时，兄弟和单位里的一个球迷，两人坐刚刚运营不久的二号线环城地铁，从东四十条站下来，顺着看球的人流往东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工体北门那边人山人海。除了西门那边是机动车出入的地方，整个工体四周全是黑压压的人群。

只见很多的北京球迷，脸上画着道子，头上绑着布条，还有好多人干脆光着膀子，在那儿晃悠着高价倒票。

进了工体，在21上的看台上坐定之后发现，原以为我们来得早了呢，敢情周围基本上已座无虚席了。

打量场内，主席台两边的18下与19下看台周围站了好多的警察。对面4、5、6、7、8的上下看台上一片的大字标语：进军墨西哥！中国必胜！天津球迷进京助威！山东球迷会！古仔加油！还有好多干脆直接就写着2∶0！

看着那些标语，坐在兄弟身边的朋友笑道：2比0？今天中国队要踢个2比0就算输了，怎么也得3比0以上！

确实，此时你敢和周围人预测着今儿怎么也得2比0，肯定会有人过来抽你。

什么叫赛前洋溢着一片胜利的气氛，大概就是指那天笼罩整个工体的气氛。

欢快、放松、自信，绝对的自信。

看台周围的气氛很像几年前那场狂踢科威特3比0时的，禁不住让人想起了那句诗：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

兄弟身后的一个“玩闹”大声地说笑：我国旗都带上了，就等赛后去天安门那边儿庆祝游行了。这次咱可别跟上次似的，让人沙特做了，这次主动权必须掌握在咱自己手上，就一目标，进军墨西哥！

在看台上一片浓烈的期待中，比赛场地上传出了熟悉的运动员进行曲，随后出现了两支球队，一白一红。

由于21上的看台离下边场地太远，兄弟包括周边的观众一开始都以为，红的肯定是咱们这拨的，白的应该是香港。不承想，通过体育场里的大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全场的观众才明白，原来一向穿着国旗色的中国国家队，今天一反常态地穿上了白色的队服。

这是干吗呀？没吃药吧？周围议论纷纷。

不过很快地，观众的注意力就被全场一片片欢呼声转移了。

但见白队里的人，个个身高马大，相比之下，那些红队球员一个个又瘦又小。结果每当介绍到那些首发的红队队员时，全场立时嘘声一片。

这是干吗？咱北京球迷也不能这么不厚道呀！兄弟身后一老者说道。

他的话声未落，周围的几个年轻观众马上回敬他：你看不看球呀？你是哪边的？您厚道，跑这儿来干吗呀？

老者只好低头不语。

很快地，比赛开始了。

只见庞大的白色大举压上，瘦小的红色在那里顽强地抵抗着。

说实在的，由于上边看台离下边的场地太远，除了能看清下边红白两拨人奔来跑去的，具体的技术动作，基本上看不太清楚。

还有一点特别可气，只要场上中国队员拿到球，看台上的人就别想再坐着看球了，因为前边在兴奋中狂喊着的观众基本都站起身来了。

这基本上是看球的常态。

刚开始还算能坐着看会儿球，自中国队在上半场先丢了一个球，兄弟发现身边的观众面上皆带着那种赌徒输了钱的神色，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就5个字：必须捞回来！

还好，很快地中国队在一次进攻中，乱中取胜，将比分扳平了。

和兄弟一块儿来看球的朋友，看着下边的球场说道：“只要踢平，咱就出线了，别乱。”

可他的话音未落，就见前边的几个观众一脸怒气地回头说：“平什么平？这球能踢平？你别大乌鸦嘴了！”

中场休息时，突然天降小雨，可看台上的情绪似乎更加浓烈了。除了个别人掏出雨伞外，多数人干脆把衣服一脱，顶头上。

于是，兄弟见到了一个情形，周围竟有近一半的年轻人光着膀子，幸好在这种场合下，现场看球的女性不是很多。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预测着：下半场说什么也得进他们两个。

两个？少了吧？

随着下半声比赛的哨声响起，身边的观众再次起身狂呼大喊了起来。

大概是下雨的原因，场地有些滑，很明显穿白色队服的中国队员不太适应，尽管跑动很积极，但远远地看，动作都有点变形。

而红队似乎更适应于这种水战。很快地，利用一次任意球的机会，混乱中，红队再次将皮球踢进了中国队的大门。

只见守门员一脸无奈。

看看表，还剩下半个小时呢。此刻很多性急的北京观众有点急了！

很快地，兄弟发现，身边突然多出了许许多多的国家队伪主教练，只见他们用两只手卷成一个话筒，在周围鼎沸的人声中，大声地指导着下边的球员：两边走位，沉底传中！

只可惜，那一刻，球场上所有中国队员，一个个红着眼睛，忙着在队友的长传冲吊中，挤在对方球门周围捕捉着战机。

当时间一分一秒地向着下半场的终结点走去时，兄弟发现周围的观众集体疯了，身边的每一双脚都在踮着，每个脖子都直直地伸着，每双手都在焦虑中挥动着，更可怕的是身边的每一条嗓子都在大声地吼叫着——

把球往左边带！

不对，往右边送啊！

场上的主教练呢？远远地只见教练席上，除了一片雨伞之外，唯有一片茫然。

这球踢得，明明平了就能出线，这球踢得！连一向以冷静自豪的兄弟也在极度焦虑中于人群中喊了起来。

没人听得见兄弟的声音，因为都在喊！

那一刻，全场除了十几个香港的教练与队员外，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一种期待，进球、进球、进球！

有好几次，兄弟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只见皮球滚入中国香港队的大门，随即全场所有观众开始疯了一样地欢呼！

可实际的情形依然是，那些穿着红色球衣的中国香港队员，铁筒一般地将自己的球门护卫得严严实实，不慌不忙地化解着门前一次次险情。

不知是哪个看台的，一些球迷开始有节奏地喊着，中国队，加油！加油，中国队！随后很多看台上的观众也跟着喊了起来。

在另一个看台上，一片加油声中，竟有很多人高声地唱起了《国际歌》。

随着时间越来越少，谁都看得出来，在场的中国队员全都急了。

最令兄弟和周围球迷生气的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有个中国香港队员躺在了自己球门边的地上，一脸痛苦状地装着受伤的样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家伙是在耗时间。

见状，看台上的观众集体愤怒了：把那个装孙子的家伙拖出去！拖出去！

看台上有节奏地喊着。

于是一名中国队员上前，将这个故意耗费时间的香港人从场地里拖了出去。

由于中国队员的动作比较猛，一帮子香港人冲了上来，结果很快地双方运动员越聚越多，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怒骂着。

看着宝贵的时间在大量地消耗着，场外的观众全都急了，很多看台上的人开始大喊道：快点开始，快点开始！

结果裁判员跑上前去，挡在了双方队员的中间，掏出黄牌，警告着什么，随后比赛继续进行了。

如此这般地，时间又被中国香港队耗去了不少。

离下半场结束还剩下几分钟了！

那一刻，兄弟似乎看到，连中国的守门员也助攻了上去！

进一个，快进一个！

在场的每个人从嘴到眼，从眼到心，都只有短短的几个字眼：进一个！

角球一个接一个，可那球见了鬼似的，就是进不去中国香港队的大门。

时间在一秒秒地向着危险逼近。

坏了，所有的观众发现了一件最恐怖的事情，裁判在不停地低头看表。

快、快、快！没时间了！

快……

就在兄弟及身边所有的观众焦虑得近乎疯狂之际，只见场上的那个黑衣法官，将手臂平平地伸出，嘴中的哨音长鸣。

然后……

然后，突然之间，全场竟变得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

静得有一种变态的美感。

我们的生命在走向死亡时，是不是也能体验到这种终于宁静之后的安详与和美？

那是兄弟有生以来，最为痛苦与压抑的夜晚。

兄弟甚至忘记了，自己和朋友是怎么回到单位的。只记得，自己和所有失望与窝囊到了极点的观众一样，散场后向着西边市区一路痛苦地走去。

出师未捷身已死，这世界杯还没开始呢，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足球》报上不是老说，平时省港杯上，咱们广东队甚至拉个二队，随便地就把他们香港人打趴下了，可这次输他的是咱们国家队的主力，这都什么事儿呀？

十亿人的中国大陆，足球输谁也不该输给只有弹丸之地的香港啊。

每每想到这里，心就开始疼。

回家的路上，兄弟和一起看球的朋友，几乎一路无语。

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与悲凉，令内心的烦躁难以言表。

后来呢？

由于我们离开得早，没有目击到后来发生在工体周围的很多事情，为此在这里兄弟想引用后来一些媒体，对输球之后工体周围发生的那些事情所作的描述。

输球之后，很多观众离开了，也有很多看台上的球迷久久地站在那里，不愿离去。

很多人伫立于雨中，低声地抽泣着，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

很多从外地赶来的观众，拖着被雨水打湿的行李，望着空洞的夜幕，好像一尊尊没有知觉的塑像。

恍惚的梦像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开始捶自己的头，并大声地哭喊了起来。

随着哭喊声，很快地，那些痛苦转化成了巨大的愤怒，随后，看台上骚乱了起来。

输球后的中国队回到休息室，相顾无言，有些队员还在悲伤的情绪中默默啜泣。

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之外，不肯退去的球迷隔着铁门的缝叫得很凶：曾雪麟给我出来！你们真给国家队丢脸！枪毙曾雪麟！打倒曾雪麟！

此时，球场外那辆等着接队员的大巴车已被球迷砸烂，约两小时后，足协另派了辆大巴停在只有车辆才能通行的西门，队员们匆匆上车，才得以逃离。

球迷们难以承受所面对的失败，怒火开始取代了他们的理智，他们要求与中国足协的领导对话，但没有被接受。

一些情绪过激的球迷开始围堵两支球队的球员，砸毁公共设施，掀翻过往机动车辆，甚至围攻辱骂执勤警察。当中国队退场时，许多人向他们投掷汽水瓶，并打伤一名香港球员的左眼和手指。接着，大批球迷跑到场外，任意毁坏车辆，并推翻一辆出租车，殴打司机，辱骂和打伤维持秩序的警察。继而，他们破坏交通岗亭和垃圾箱，拦截外国人乘坐的汽车，恣意辱骂他们。

就5月19日当晚事件，有海外媒体报道说：闹事者推倒治安亭1座，交通亭1座，25辆汽车玻璃被砸坏，车身被砸凹，其中包括塔斯社记者站、南斯拉夫驻华使馆、加拿大使馆、卢森堡使馆、乌干达使馆等处的汽车，数十个垃圾桶被原地推倒，数十辆公交车玻璃受损，工体场地和地铁通道有若干玻璃被砸碎。

鉴于事态严重，北京市委当即调集大批警察前往现场，随后抓获120多名肇事者。其中38人因在比赛中和赛后行为恶劣，被拘留12～15天。另有7人触犯了刑法，其中5人被依法逮捕，1个月后被判刑，有的还被要求赔偿经济损失。

“5·19”比赛2天之后，鉴于广大的北京球迷不依不饶地要求国家体委必须就失败给个说法，国家体委训练局副局长、中国资深足球元老年维泗出面跟球迷代表座谈，试图平息球迷的怒火。

“5·19”惨败4天后，官方主流媒体以《沉痛的教训——我队受挫于中国香港队的原因》为标题做了总结，主要内容有三：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二、战术单调、技术不精；三、临场指挥不力。

“5·19”比赛10天后，中国国家足球队就地解散。“5·19”比赛12天后，曾雪麟递交了辞职报告，从1983年初组建了两年多的曾家军至此终结。

1985年5月19日，那个下了雨的夜晚，北京的所有球迷不但骂娘了，而且发狂了。

那个夜晚，北京的球迷们第一次因为足球赛事而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那个夜晚，已经在兄弟生活里消失多年的徐大哥，竟然破天荒地将一通跨越太平洋的电话打到了兄弟的家里。

在“刺刺啦啦”的听筒里，隔着万水千山，就听见这老兄在那边大声地问着：“出事了？听说北京出事了？”

兄弟在电话里问：“你怎么知道的？”

“外国的媒体都在报道呀。”徐大哥说。然后他又在那边说了一大堆有关他在美国那边的学习与生活方面的事情。在撂下电话前，他又问了兄弟一句，“中国队怎么这么臭呀，被一个小小的香港队整了？”

兄弟无语。

那天夜晚，外国媒体纷纷就北京的这场赛事进行了报道。

其中，法新社的记者报道此次事件时，观点最令人诧异。他写道：通过北京工人体育场球迷暴乱的现象，可以看到一个本质，中国的年轻人正在与世界接轨。

在内部来看，明明是一场无组织无纪律、对社会秩序的破坏行为，怎么在西方媒体眼里，却变成了与世界接轨？

多少年了，中国足球一直让世人闹心不止。

按理讲，从上到下，从前到后，足球在中国总搞不好，真有点说不过去。

1985年的工体“5·19”比赛后，无数的中国男人有了一种总有一股郁闷之气无从排解的窝囊感。

很多球迷甚至认为，正是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预选赛小组比赛中，十亿人口中国的足球队竟然输给了几百万人的中国香港的足球队，由此导致了之后整个中国足球人的心气不再。

30多年过去了，很多中国的球迷说，正是当年工体“5·19”的那场窝囊球，让中国的足球人自此失去了元气，再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