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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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新年里

父亲对于我的教育,主张开放,不主张拘束。他常和母亲说:“孩子拘束过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马奔驰,不可羁勒。”但父亲又批评我道:“他太儒善,少开展之才。”从来“知子莫若父”,信哉斯言。不过我母亲又回护我,说:“我宁有一个忠厚的儿子。”我又服膺此言。

在新年里,是儿童们最高兴的一个时期。我们从前在学塾里读书,并没有什么星期日放假之例。除了每逢节日,放学一天之外,便是每日一天到晚,关在书房里,即使到了夏天,也没像现在那样,要放暑假。不过到了年底年初,这一个假期,却比较很长。大概是每年到十二月二十日,便要放年学了,到了明年正月十六日,或迟至二十日,方才开学。

因此那个新年里,便是儿童活跃之期。不但是儿童,就是他的家长们,在新年里,也是吃喝娱乐之日。那班工商界的人,早的也要过了年初五,迟的竟要到正月二十日方才开工上市。连做官的人,也是十二月二十日封印,到正月二十日开印,在此期内,不理政务。

衣食住行四者之中,衣字当先。小孩子们到了新年,都要穿新衣服。高等人家的孩子,身上都穿得花团锦簇,即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天也要穿的干干净净的一件花布衫儿。在除夕的夜里,母亲已经把我们明天元旦应穿的新衣服取出来了。虽然在新年里,天气很冷,我们的家规,小孩子是不穿皮衣服的,也只是棉衣而已。

母亲和祖母,在新年里,有一种特别装饰,因为现在年轻人是不知道了,我至今还有一些印象,记之如下:母亲戴一只珠兜,齐额有一排珍珠,这个名词,叫作“珠勒口”。珠勒口的上面,有一条紫貂的皮,这个帽子,她们叫作“昭君兜”,我觉得母亲戴了,非常之美。祖母呢?戴了一种黑缎子的头巾,垂在后面,这头巾上,缀满了无数珠宝。巾尾是尖的,直垂到背后腰下,巾尾上缀了一粒宝石,中间有一条线痕,他们告诉我:这叫作“猫儿眼”。而且祖母所戴的巾,却叫作“浩然巾”。浩然巾是唐朝踏雪寻梅的孟浩然戴的,如何戴在老太太头上?后来偶然看到了乾嘉时代某君笔记,中有“名不符实”一节,中有句云:“浩然巾戴美人头上。”可见那时候,不但老太太戴浩然巾,连年轻的女人,也戴浩然巾呢。

其次便谈到食了。新年中,是一个吃喝时代,在年底下,即预备了许多食物,以供新年之需,有些人家,甚而至于吃到正月十五,他们称之为“年冻”。不但自己吃,而且还请亲友来吃。因此在新年里,你到我家来吃,我到你家来吃,忙个不了。虽然,从年底下的年夜饭已经吃起,不过从前的苏俗,吃年夜饭只是家人团聚,不大邀家庭以外的人。

除饭菜以外,新年里还有种种的点心。有规定的是年初一、年初三,要吃圆子(一种小的汤圆);年初五要吃年糕汤;元宵节要吃油堆之类。不规定的,则有年糕、春卷、粽子、枣饼、鸡蛋糕、猪油糕之类,名目繁多。不过在我小时节,吃东西不大告奋勇,加以胃也大不强健,多吃就要腹痛,不得不宣告戒严了。祖母和母亲,常是吃素的,一个新年中(自元旦至元宵)倒有一大半日子是她们吃素的日子。

其次说到住,新年里,房子也收拾到整整齐齐。在腊月底边,就有一次大扫除了,这个名称,叫作“掸埃尘”。新年里,不但将房子扫除,而且还要把它装饰一番。厅堂里有的挂起了锈金的堂彩,地上铺了红色地毡,花瓶中供了天竹、蜡梅,有的还摆上几盆梅桩。中等人家,至少也供一盆水仙花。有些人家,大门上换了新的春联,可见得人要装饰,房子也要装饰的了。

中国人是尊敬祖先的,逢时逢节,都要祭祀,这便是儒教中慎终追远之意。因此新年中,每家都要把祖先的遗容,挂在内厅,有许多亲戚来拜年,他们要来拜祖先的。假如一个大族,宗支多的,更要互相来拜谒的。这喜容一直要悬挂到正月十六日,方才收去。喜容之前,也要供些香烛果品之类。

讲到行字,我便要想起新年里的拜了。在新年里,苏州是盛行拜年的,自从改历以后,这风气渐革了。当初尽管你在平日不相往来的亲戚朋友,到了新年里,非互相拜一次年不可。据说:这也有一个道理,因为有许多亲友,终年不相往来,便要从此断绝,赖着新年互相拜一次年,从此又可以联络下去了。

拜年最出风头的,就是在年初二、年初三两天。在年初五以前也还好,过此以后,便落伍了。亲戚朋友多的,在城内外有百余家之多的,一天工夫来不及,就要两天,那得坐轿子。因此这两天的轿子,飞驰在街头,连人家走路,也要当心,轿夫是一路在喊口号的。这时候,苏州代步的工具,没有车子,只有轿子,妇女们裹了小脚,出门也只有坐轿子。有许多人家,家里自己有轿子,多的有好几顶轿子,安放在轿厅上。轿夫临时可以召唤,有的且养在家里,如医生之类,名之曰:“长班”。

新年的游观,在前面已说过,儿童最喜欢的是玄妙观。偶然看一回戏,也要预先定座。听书是要个耐心的儿童,方才坐得住。其次,城外有个留园,城内有个怡园,两个私家花园,也开放了让人游玩(都是收游资的),倒可以消磨半天光阴,里面也可以啜茗,儿童们都是家长带了去的。

新年的赌博,在苏州的巨室中也有之,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儿童中的赌具,一为状元筹,二为升官图,别的都不许赌。我家里有一副象牙的状元筹,刻得很工细,但一过新年,将近开学,祖母便命令收起来了。我们一家都不喜赌,只有祖母,她会“同棋”一种,也是四个人坐着打的,规律极严。苏州上等人家,往往玩此。至于后来流行的叉麻雀,当时苏州看也没有看见。“挖花”,却是老早就有的,但那些都是桥头巷口的轿夫们玩的,上等人不屑玩此。

元宵古称灯节,在古时必有灯市,就是称之为上元灯的,在我儿童时代,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儿童们不过是放花炮,买花灯,以应景而已。况且在那个时期,已经将要开学,儿童们是想心事,收骨头的时候了。倒是正月十三日起,宋仙洲巷猛将堂里的大蜡烛,足以哄动一时。

这一对大蜡烛,足有一百余斤,是城厢内外的蜡烛店家共同供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