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秦诸子思想学说比较
第一节 孔孟思想学说的比较
两者政治学说的比较
孔子生于一个宗法社会而又可称为动荡的时代,诸侯兼并,战争频繁,子弑父、臣弑君的现象时常发生。孔子希望把日渐崩溃的社会现象稳定下来,因此他主张恢复西周时代的局面。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篇》)故欲把西周作永久的典范,要后世效法。又说:“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篇》)由于孔子提出以礼为旧社会的尺度,因此,他首倡恢复天子的权威,制止大夫间的僭越,要人各守本分,调协贵族间之关系,故他主张“正名”。“齐景公问政,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篇》)他所以提出“正名”为首礼,完全在实践行为方面,认为人人能够守礼,实践以正其身,社会上的等级制便可维持,以达到不令而行。
孟子却生于战国时代,其时周室已衰微,孟子以建立新政权为职志。孔子之新思想为尊周存周,而孟子却有代周之思想。他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不以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何以如此?盖因仁则得民,不仁则失民。”(《孟子·离娄上》)又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孟子·离娄上》)可见孟子明言得天下乃赖民心之趋向,即民心之得失。孟子生于孔子后一百年,其思想多受到杨、墨之影响,因此其政治理论,除了主张用仁政以外,尚顾及百姓的利益。他论齐宣王说:“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梁惠王上》)。换言之,孟子之本体政治主张,是要使人民生活安定,行仁政,以代替孔子之正名主义。
孔孟哲学理论方面之比较
一、命与非命。孔子喜欢讲命,他在经过数十年生活体验之后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篇》)可见他对天命十分重视,而更推重命。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篇》)孔子一生讲命,一生奔走不息,被隐者讥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故“命”,在消极来说,乃自然对人为的一种限制;积极来说,任何一事之成功,也是命,因此,不可不敬畏。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篇》)故孔子一生努力救世,结果其道不行,只能以命来解释。孔子说:“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论语·宪问篇》)
孔子之后的孟子也同样讲命。孟子说:“莫之为而为,天也;莫之致而致,命也。”(《孟子·尽心下》)孟子认为命乃尽人事之外而非人力所能为。孟子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故孟子认为心性乃受命于天,存心修性,可以事天,因此只可尽人事而应天命。
二、兼与独。孔子一向以兼善兼孝天下为目的,若时机不到亦不至于勉强。换言之,可兼即兼,不可兼则独善其身。这思想到孟子时,更加以发挥。在孔子的救世理论中,明白宣示希望达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几种境界,亦即是无所不兼爱。在态度上,孔子理论是可行的;否则,即止。他曾对颜渊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篇》)
而孟子见解不但与孔子相同,且更明确。他说:“……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方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故孟子之理论,实在要安天下之民。换言之,孔孟二人志向都是以救世救民为主,但由于二人皆无权无势,而不断寄望于君主的任用。
三、自然与人为方面。在此方面,孔子似是有为者。他精进力行,希望达到发奋以忘食、乐以忘忧、好学不倦的境界,可是他又以为人能宏道,非道宏人。
而孟子之态度与孔子之主张,亦极相近。他提出尽心之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故孟子之尽心知性,是要达到伟大的表现,能够做到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和谐。
四、理与欲。孔子对于欲之态度,虽未曾明言,大抵曾自述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既然从心所欲而又不逾矩,可知他对于“欲”是有节制的。
而孟子却不同,孟子即言“寡欲”。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孟子·尽心下》)故他认为寡欲是善心之道,也是德行之基础。孟子说:“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孟子·尽心上》)
两者对教育政策之主张
孔子对于学,曾经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篇》)又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语·为政篇》)以上所说,都是赞成人能就自己学识加以发挥。而孔子更注重学习过程中之领悟、启发和思考。《礼记》说:“君子之教论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礼记·学记篇》)孔子只讲活动的教学方法,并无一种教条的束缚,且对于学生之态度、程度,并无过于拘执,而是采取有教无类的方法。此在当时而论,为一进步之主张。他更注重实践方面。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篇》)孝、悌、信、亲人,同是一种实践表现之功夫,若能做到上述各点,然后再谈文艺。由此可看到孔子之教育实践论。
而孟子之论教与学则以性善论为根据,认为教者只要把善端引发出来,使学者领受;或对此而扩充之,而不必加以改造,只注重如何去运用,更求精进。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以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换言之,孟子着重个人之自得,而孔子则着重个人的实践方面。
两者对后世影响及评价
孔子是个博学多能的人,为我国教育史上的不朽人物。他扩大了知识传授的对象,把王官世守之学带到民间去,故其教导学生,注重启发和实践。虽在认识论上,偏向二元论,其所传授之学问,亦多是倾向贵族方面,但毕竟主张有教无类,在当时而论,是非常特出的。此外,孔子之伟大教学精神,是学不厌、教不倦的。他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篇》)
至于孟子论性命,属于唯心思想方面;对后世讲天人之学,颇能起一种启发作用;认为学问之道,不能操之过急。此外在政治思想方面,亦有其进步的主张,而多从人民生活去考虑问题。同时他更是个社会分工的学者,他指出劳心与劳力的分别,而又认为民为贵,君为轻,颇具近代民主政治的见解。约而论之,孔孟之学可谓大同而小异,而孟子每以继承孔门之学术自居。至于二人相异之处,皆由于两人所处时代不同,要求与主张也不一样。
第二节 孟荀思想学说之比较
孟、荀同为儒家之重要人物,他们都是传递孔学的人;然其学术思想,则大相径庭。孟子尊孔子,道性善,法先王,尊尧舜,力倡民贵君轻之说;而荀子言性恶,法后王,崇周礼,然亦尊孔子,并大为专制君权张目。康有为曾说:“孟子传孔门大义,荀子传小康。”孟子殁后,遭荀子诋毁,这些攻击,最主要的是与“性善”、“法先王”有关。他们学说思想的相异处,有下列数点。
孟荀政治哲理学说之比较
孟子名轲,字子居、子车或子舆,其生年约为周列王四年,其卒约在周赦王二十六年(前372至前289年)。孟子之时,周室极衰,兼并日盛,天下渐有统一趋向,孟子乃提出新政权之原则与理想,即新政权之成立与统一,应在“不嗜杀人”(《孟子·梁惠王上》),不“率兽食人”(《孟子·梁惠王下》),实行仁政王道,而获民心。于是“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下》)。此亦根据孔子以来之德治观念而发展的。故此“法先王,行仁政”。仁政的推行,必须有法度循行;而最好的法度,就是先王之道。如他比喻的“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说明法先王,可得事半功倍之效;亦因他主张的性善,提倡先王之理想政治。
荀子名况,战国赵人,其生卒年月,说者不同,大抵在孟子后。由于战国之末,中国渐趋统一,故王霸合兵,主行礼治,以化民成俗,而致富强。另一方面,荀子主张法后王。他说:“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粲然者矣,后王是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又因他认为人性本“恶”,为了使这些恶性走上善轨,便不得不用积极的理法来治理人民,所以主张效法积极之后王政治。而这用来限制人欲,统治人民的礼,其实就是法(法律)。
两者在哲学理论上之比较如下。
一、孟子主性善,荀子则主性恶(人性观之相异处)。孟子为人高明雄健,又是传演孔学之人,性善论遂变成为孟子学说之中枢。他主性善,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故主扩充四端以成圣王。又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尽心上》)此乃孟子发明性善之首。
“性恶”是荀子的主要思想,也是他一切哲学理论及政治主张之基础,是针对孟子的“性善”说而发的。他认为人之“性”,天生是“恶”的,所谓“恶”,乃是指人生而有之饥思食,渴思饮,寒思暖,劳思息,尧舜与桀纣所同之“本能”,本无所谓恶,但从之顺之,无所节制,则欲可致乱穷,此其所以为恶也。所谓“善”,只是后天的教育培养出来,这是“伪”。所以他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篇》)至于荀子的其他理论,如重“礼乐”,重“学”及法后王等,都是本着这“性恶”的观念而产生的。因其主性恶,谓从性顺情,必能引致争夺乱穷之祸,故主化性为伪,积善成德,而为圣王。这与荀子的谨饬细密之个人气质有很大关系。
二、道德论之相异处。孟子重仁(原理)义(原则),谓皆出于人性。因人独具道德本能,则居仁由义,以满足此一本能;其所致喜乐,禽兽之不能有也。故曰理义悦心,而人之所欲,有甚于生;人之所恶,有甚于死,是皆人性本然,贤者不能丧之矣。故所谓君子、圣人,即能节其人兽同然之“欲”,遂其人所独具之“性”(善性)者也。故谓,苟能扩充四端,养其大体,即自觉之心,使万法备于一心,大人之事,于是备矣。至于扩充之方,则在以“志”统“气”,养性存心,尽人类行为,既可主于心意,亦可动乎情绪,然当以志(自觉之心智)率气,以气率行。故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孟子·公孙丑上》)“尽”人之“良心”,则“知”天所赋予人之“性”,则知“天道”所在,故存心养性,即所以事天;能如是,则“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
荀子除重仁义之外,亦以“礼”为一切典章制度、道德仪节之总名,故主隆礼。礼者,人文之表现也。是以制天,故必以礼来维系社会;百姓能赖其安养,是“群居和一”之道。而老子书所谓“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似即指孔、孟、荀主张之递嬗而言。
三、天道观之相异处。孟子以天为主宰,曰:“存心养性,所以事天;尽心知性,所以知天。”儒家自孔子以后,本已把“天”抽象化,孟子所说的,有时是主宰之天,有时是命运之天,有时却是义理之天。总之,是把天抽象化。但荀子却不然,他受到老庄学派论“天”的影响,对天道的见解,不如孔孟二人般的含糊。他不讳天道之问题,认为“天”是“自然的天”。他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篇》)又曰:“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天论篇》)这两种合于自然运行原理的见解,是合乎科学的,可知荀子对天道的观念,持有新的见解,较其他诸子更为进步。
四、义利观之不同看法。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鱼,我听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来说明重义轻利、以利为乱源的重要性。
五、论辩态度之不同处。孟子之时,有杨朱墨翟之学,盈于天下;苏张之徒,亦各肆其说。故抵排异端,凌厉无假借,捍卫儒学,光大孔子之教。所以仲尼以后,儒学宗师,首推孟子。
至荀子时,儒道墨名法诸家交光互影,争为雄长,故对他家及儒家本身支派之得失短长,颇能客观地分析。
孟、荀教育主张之比较
其一,两者皆重视学习环境。孟子以为性之所近者,虽宜顺其本然,而习之相远者,不须防其未然,故孟子复重视环境之影响。“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而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孟子·告子上》)置之优良环境中,施以自动之教育,教育之道思过半矣。
荀子则谓:“人无师法,则隆性矣;有师法,则隆积矣。”(《荀子·儒效》)故学者必将择贤师而事之,然后可以为善。又以“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来说明学习环境与亲师、就士的重要性(《荀子·劝学》)。
其二,两者皆指出为学态度之重要性。孟子教人为学法则是首重存养,“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而存心养性之先要条件是求放心。故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第二是寡欲,“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孟子·尽心下》)其次是恒性,“一日曝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孟子·告子上》)求放心、寡欲,乃存养之方;存养省察与恒性,孟子以此为学之法。
荀子则言:“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君子结于一也。”“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荀子·儒效篇》)他论为学之方法:“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软而动,一可以为法则。”(《荀子·劝学篇》)是则从以上数点看,可知孟、荀为学之态度是要力求专一与重毅力。
其三,两者皆认为有坚定信心,才能达到为学之目的。孟子信条一为端趋向。他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率。”(《孟子·尽心上》)其次为坚意志,“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可见一般。
孟、荀思想学说相异之要论
孟、荀皆儒家,同宗孔子,而其学说,却大相径庭,皆因他们的出生时代背景,有所差异。虽同生于周末,然当时社会政治及种种充塞仁义之异端邪说,皆足以使孔子之道不著、不行,孟子欲从人性相近者。这又可分两方面解释,孟子谓之性近于善,荀子谓之性近于恶,此其所以大异也。然于学术方面来说,他们有很多共同点,如学习态度与环境等。但由于高等动物,有爱其族类之“善性”,故孟、荀皆承认凡人有“可学为君子之性”,是以有“起礼义,隆习为”的圣人,是从化性为伪变化而成的。但亦有其基本矛盾,韩愈谓孟子醇乎其醇,荀子大醇小疵,意在斯乎。
孟、荀学说对后世之影响
战国之际,百家并起,学术思想备极隆盛。其间祖述孔子的学说,阐扬孔子的教理者前有孟子,后有荀子。孟子承子思之后,把孔子学说的主观方面,加以发挥,树立了仁义的标帜。荀子则属于子夏系统,最尊重冉雍;冉雍最重礼,荀子对礼也特别注重,把孔子学说的客观方面加以阐扬。孟子于对抗杨、墨上,对于儒教有极大功绩;而荀子则在把儒家经书传诸后世,最有贡献。现将二人对中国后世之影响分述如下。
孟子对后世之影响
其观念论启发宋、明理学。孟子论心性之学,属于唯心思想,认为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不能操之过急,对于后世讲天人之学者,实在是一种启发。孟子时所谓“性”,包括人本性和人日常所需。他承认有恶,但仍有善,且是与生俱来的;虽有欲念,但要不妨碍人性。故人虽有物欲之性,但要受义理之性来支配,否则会变恶。故孟子云:“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尽心上》)人变坏者,只可谓陷溺其心也。从此提出先天良心论,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省,乐莫大焉,开程(程颐、程颢)、陆(陆九渊)、王阳明唯心论的先河。
民主政治的启示。孟子对民权思想的呼唤,不仅使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统的民主观念趋于定型化、具体化,更为天下兴亡总结出了历史规律。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在君权时代,能如此揭示民贵君轻的明显观念,这是人类意志自由的觉醒,更是伟大的思想革命。唯其如此,孟子民权思想,实为我国民主政治运动开拓了无限光明的前程;他对我国近代民主政治启示之深、影响之巨,当可想见。
四德思想发展为汉之五常。孔子的三达德,所谓智、仁、勇,发展为五伦,孟子改为四德,所谓仁、义、礼、智。孟子认为人生当尽的道理,就是义;认为义是一个限制,来限制自己的行为。“义,人之正路也。”又认为义是重视人己分界,“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孟子·尽心上》)义也是尊重自己之人格,“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孟子·公孙丑》)到了汉代,董仲舒加入了“信”,成为“五常”之论。
政教合一思想,影响后世。孟子注重教育,所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孟子·告子上》)教育可用来感化人的善心。他更注重社会教育,认为仁者宜在高位,才能推行教化,有政教合一思想,所谓:“善政不如善教之得于民也。”(《孟子·尽心上》)这种思想,影响后世之统治政策甚大。现将其在政教之影响分述如下:
其一,正人心、息邪说、扬仁义之论。孟子生于诸侯暴恣、处士横议之时代,时君世主,以征伐相尚,利国是图。孟子以仁义之心,以舌辩息邪说,于政治上,尊王贱霸;合诸侯,伐贤者,皆被斥讨。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太史公盖感于孟子“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而兴叹。以后之主政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思想之树立,实根源于此。
其二,倡性善之说,关系政教根本。孟子主张“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就教育而言,人既具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四端,自有受教而引出、扩充此四端之可能。自政治而言,人有此四端四德,则德化政治方有可能;治之以礼,齐之以德,方不致落空。政令之推行,社会秩序的维持,全赖于此。
其三,民贵君轻,为民权革命思想之先驱。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统治者所恶,而为民权思想之基本理论。而君权非绝对之尊贵地位,故汤武非篡弑,伊尹放太甲为当然。孙中山先生民权思想,受其影响,诚可受列于天赋之人权,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者可比数。
其四,心性之存养,开示后人为君子、为圣人之途。孟子云:“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孟子·尽心下》)又曰:“体有贵贱,有大小,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孟子·告子》)故以尧舜为依归,尚志之极矣。养气在配义与道,复求志之融合,而成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同时孔子承文、武、周公之业,孟子继孔子之志,扬孔子之道,为儒家之泰山乔岳,为中国文化上之木铎,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孟子对中国道统的贡献。孟子时,许多国家凭借武力,扩展疆土,希望把四邻的国家打败,致使兵连祸结,民不聊生。社会上,唯利是图,尔虞我诈;人欲横流,不知所戒;仁义废弃,道统几断。为此孟子勇敢地出来,在思想上两面作战。他认为杨、墨思想太偏,不是中道。所以他对“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个人主义,名其为“无君”。而在这个人主义之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是君,一盘散沙。没有组织,哪里还能管理。至于墨子,所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听起来好,但却没有爱。故认为兼爱也不切实际,爱应有层次,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不唱高调。同时认为兼爱发展到最后,也是没有人性的。故谓“君子亦仁而已矣”,公卿大夫也得讲仁,天子也得讲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而仁,人之心也;义,人之正路也。所以若能够以仁为心,存心仁厚,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荀子对后世的影响
其一,荀子理论影响了法家。法家的韩非,授学于荀子,而其思想也多受荀子的影响。他的法治理论,亦是以荀子的性恶论作为出发点。荀子性恶论的理论基础建立于人类利己的欲望,荀子以为要矫正人类这利己的欲望,就只有用“礼”来限制。韩非则更进一步,以为若想治人,单用“礼”治,仍嫌不够,因而演变成重“法”的法家理论。
其二,影响了名、墨二家思想的发展。荀子认为能合于道者是心,心有所明而以说表出之;说由辞组成,故辞必合于其所欲说,辞必兼实之名而成;故欲之辞成说,必先正名,故正名只是铸辞立说的一种工具。明道者,是心,由言辞来表达之,又用辞来表达说,用名来表达辞,辩者之蔽,是把此顺序逆转。荀子此一态度,主从实际经验中求道,不从名与辞之辨析理论中明道,所以与名、墨分途。这一番驳正惠施一派辩者之言,说来更透辟,名墨二家的思想方法,在中国思想界无大进展,与荀子的影响很大。
其三,影响了中国经济思想政治实际措施。荀子言礼,与孔孟不同,他改从人类经济生活之利害出发,着眼在人类群体生活上,外在注意物质经济条件,内在注意心理需要条件。认为礼可以使内外协调,使内心欲求不远超外在物质经济之许可;外在经济物质供养,也不远落于内心欲求之后。这是兼顾心物双方之一种人生调节与人生艺术。因此,荀子将言礼,转成对物,而且仅成一手段,但他说礼中包涵人生种种之欲,对此后中国经济思想之有关政治实际措施方面,影响极大。
第三节 庄老思想学说之比较
老、庄同为道家宗师。道家之创始人老子,有《道德经》一书载其学说;然其后之庄子,则以其学说为根据,再加以自己之体会而立言。《史记》本传谓庄子曰:“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由此可见,后世把他和老子并称为老庄。道家之要旨在于反对儒家之理论,故其哲学思想多以“消极”为主,“清静无为”为宗。且其所论亦不离天道与人道等疑问,对魏晋清谈风气影响颇大,故两者皆为道家之代表。二人在哲理上虽有共通处,但亦有差异之点。若考其异同,必先要了解两者学说之概要。
老子思想学说概论
道之意义老子著《道德经》,所论之道乃自然之道,非人道,亦非神道。他说:“天法道,道法自然。”又主张无为,但此无为不是不为,而是顺自然而为,所谓“无为而无不为”。故老子之“道”,乃从形而上之无形无声之道,发展而为恍惚中有象有物之道,更进而为生生不息有形之物。故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又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又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去智去欲老子之解决人生问题,完全从消极方面着眼,故主张去欲以解决问题。他以为人类之欲念是无穷尽和无法满足的,故他说:“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他以为若人类社会想要达到“小国寡民,无知无欲,老死不相往来”的自然致治局面,回到太古时代之境界,必须先去智去欲。
论德之意义老子之所谓德乃道之本性,亦即万物之本性。德者,得也,意思是其所得于自然者也。老子书中并无性字,认为德即是天地万物之性,故曰:“道生之,德畜之。”谓万物之生乃出于宇宙之母,而万物之发育滋长变化乃具有此母力之作用。
伦理之提倡老子认为社会之礼制律令,为一切致乱之根源。他说:“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又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老子又以为世间一切事物,都离不开“物极则反”之道理,因此他主张“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他更体察天道盈虚之理,以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因此主张知足知止。他认识到宇宙无往不复之常理,故亦主“柔弱胜刚强”,重“保身”而不重“修身”,不谈“爱人”而尚“顺人”,认为要笃守虚静,主张“无欲”、“无争”、“无名”。
庄子思想学说概论
道德为万物之根本 此种说法表面上与老子相同,其实道和德是同实而异名,道即是德,德即是道,乃产生天地万物之总根源,且无所不包。换言之,它与创造天地之上帝相类似。
变易论 庄子认为宇宙的一切变化永远不息,此论调与惠施“变”的哲学颇相同,认为宇宙间有一股潜力(天钧),使一切事物变化不停。他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又说:“万物循生,一盛一衰……变化齐一,不主故常。”
齐物论 庄子眼中之宇宙万物,在位置、形体、运行上言,是永远变易的。但就性质来说,他认为宇宙一切都是相同的。这便是他有名的齐物论。他不但把宇宙万物看作齐一的,且进一步把一切人事齐一化,故他认为凡天下之物和天下之意见皆无不好。《齐物论》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外生死之逍遥观念 由于庄子的齐物论及其对万事之一律看待,故在其心中无所谓美与丑、始与终。在生物来说,虽有所谓生与死,但若以这齐物之超然观念去衡量它,那么,生与死亦不外如此。故庄子之人生观,是不囿于生死哀乐情绪中,而是自由逍遥于尘世之外。他曾说:“遥而不闷,掇而不跂”,“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生而不说,死而不祸”。
宇宙间无绝对也无肯定 老子认为宇宙一切是两相矛盾之对立,但庄子却不然,他虽承认宇宙之生物有生死,但认为道即无终止,宇宙之一切变化无穷而又永无止境,这便形成了他之无绝对、无肯定之理论。他曾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老、庄思想的共通处
老子与庄子同是避世者,两人皆是不求闻达之君子,两人皆同以道和德来作为其哲学理论中心。
老、庄都承认宇宙一元论,以为宇宙一切皆生于一,并且相信“有”的运动和变化才是永存的。老子所谓“道生一”,或“圣人抱一”之种种观念,与庄子之所谓“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一脉相承。庄子又说:“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老、庄认为宇宙之本体不能为人所认识,换言之,道就是万物之奥,惟恍惟惚,只能于隐约中去体会。故谓:“大象无形,道隐无名。”“道,可道,非常道。”就是说,真正之常道,是不可道的。《庄子·齐物论》亦云:“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老、庄同认为一切事物之发展,都由低级而到高级,由简单而至复杂,但其发展之结果,亦终必归于消灭而恢复旧观。故老子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庄同认为道在永久存在之外,一切都是相对的。老子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庄子亦谓:“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这分明是认定我与非我是相对,没有在我以外之彼,那么,“我”这一个概念就不能成立。没有“我”,则“非我”之“彼”这一概念也同样不能存在。
老、庄思想之相异处
老、庄两人似乎都是避世者,表面上都是抱消极态度,但实际上颇有不同之处。老子主张不为人先,不为人后,是一种最积极之入世者,最具有积极的处世态度。庄子却不然,他之消极思想比老子更彻底,其处世之态度,可以说是个真正的避世者。
老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小国寡民”,故还有所谓“国”。有国即有政治,换言之,他仍然希望过问政治。而庄子之社会思想,则无所谓国之存在。所以老子虽反对以智治国,究有所谓“国”,尚有所论“治”。庄子则直接主张“无治”、“无国家”。故可见二人对于国家之存在有不同见解。
老、庄皆以“道”、“德”为根本观念,故大体上,二人同属于“道德家”。但详细分析其学说,却并非完全相同,故庄子的《天下篇》以老子、关尹为一派,庄周别为一派。
老子学说盛行于西汉之初年,所谓黄老之学;而庄学则盛行于东汉末年。老子学说是道家中比较入世的,且还讲究应世治术;而庄学则是出世的、无治的,较能适合于汉末魏晋年间的情况。
老子既把宇宙分为相对的,故认为人必须选择其一。他认为人应屈居卑下,然后以柔制刚,以退为进,故其哲学理论是从“柔”字出发。但庄子则把宇宙一切看作平等、齐一、外生死、无终始,故他的哲学理论是从“逍遥”意志出发。
老子认为“道”是宇宙外之物,脱离尘世间一切独立放在,故认为道是万物之主宰。而庄子则认为精神为人生之真宰;换言之,在形体之外另有主宰,无形可见,亦即是指精神方面,可见庄周对主宰之见解更深远莫测。
老子以“无”为“有”之母,还承认一个“有”。庄子则根本怀疑“有”之存在性,至多这“有”仅是天地之“有”,而不是一身之“有”。
老子认为要“保身”、“顺人”,及笃守虚静。他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然庄周则甚至怀疑到自身究为醒时之庄周,抑为梦中之蝴蝶,已失去保身、顺人之对象,在此方面,庄子似乎比老子更高明。总括言之,谓老、庄同属于道家则可,谓老、庄学说完全相似则不可也。
第四节 杨、墨思想学说之比较
春秋中叶至战国期间,百家之学最盛于当世者,为儒、墨与杨朱之学,杨、墨两家尤风靡一世。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观孟子之言,其势可知。然两家学说各走极端,杨称“为我”,墨言“兼爱”。诸子百家中,此两家学说,特色最大,故有比较之必要。兹分论如下。
杨、墨思想渊源之比较
墨子思想乃古代鬼神观念的遗蜕。古代尊神重天,帝王在政治与宗教上同具有无上权威。墨子学说主要是承继古代信仰鬼神的思想而来,《汉书·艺文志》说:“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班固以为百家学出于王官之说,虽未为绝对之论,然百家之学,其来有自,墨子思想乃承继古代宗教观念,是无可置疑的。
至于杨朱学说的来源有二:一为避世者,一为老子之学。杨朱之言,并非自创,乃因袭老聃之余绪。因老子以后,自然主义渐兴,杨朱之学,亦即此“自然主义”之天然趋势。我们在老子思想中,可找到杨学之根源。如《道德经》说:“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此点可引申到杨朱“重生轻利”和“不苟”、“不取”的为我主张。而另一方面,在孔子时已有一种避世者,此等人有学问知识,但不干预世事。孔子云:“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作者七人矣。”(《论语·宪问》)此等避世者,亦即孟子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之人,他们正是杨朱之前驱。然能以老子学说为理论根据的,杨朱为第一人。
两家思想学说之比较
宇宙论之比较。墨子思想,既具古代神鬼观念,其宇宙观建立在浓厚的宗教意识下,故发为天志、明鬼之论。墨子根据古人传说,以为天下有主宰,既全能而有意志,能欲义而恶不义。《天志上》:“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然则天欲其生而恶其死,欲其富而恶其贫,欲其治而恶其乱,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上帝以外,其次又有鬼神能赏善罚恶,与上帝同。《明鬼下》云:“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有乱哉?”
杨朱虽属隐者一派,然其基本学说源于老子,认为宇宙乃无意志的存在,在宇宙观方面,乃自然主义的无神论者,与墨子的天志,积不相容。他说:“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列子·杨朱》)杨氏以为宇宙无意志存在,人与万物一样在大自然中,无目的地生长,人生不过顺自然生死而已。
基本观念之异。墨子主“兼爱”、“实利”,以为天下之大患,在于人之不相爱,故以兼爱之说救之。《兼爱》篇云:“若使天兼相爱,国不与国相攻,家不与家相乱,盗贼无有……故天下兼相爱则治,相恶则乱。”墨子以为人人兼相爱,为社会最大幸福。又说,兼爱之义,在利己利人,此种观点之实际作用与儒家论仁不同。而与兼爱相辅者为“实利主义”,如“兼而爱之,从而利之”,“众利之所生何自生?从爱人利人生”。故墨子之实利主义本“利己利人”之心,所谓社会全体之福利是也。
杨朱学说乃是一种“为我主义”。杨氏以为一切生物都有存我天性,人立足世上,乃存我,亦为人生自然而有之观念。他说:“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列子·杨朱》)他之存我,乃人人存我而不损他人,故又说:“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即人人自己努力,不依赖他人,也不要别人依赖自己,即所谓“损一毫利天下,不与;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之意。故杨、墨两人,一则“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一则“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墨子只承认社会团体,不承认有个人;杨朱则只重个人自由之发展。两人基本理论,更若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人生观方面。墨子既主兼爱、尚力,故其人生观遂以“力行”、“节俭”为主。《鲁问》:“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吕氏春秋》云:“使学者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墨子以为节俭乃实行理想时的必须步骤,一切奢侈无用之要求,皆当排除。他说:“宫室不可不节,衣服不可不节,饮食不可不节,舟车不可不节,蓄私不可不节。凡此五者,圣人之所节俭也。”墨子节俭乃由经济观点出发,其他如节葬、非乐等亦如是,可见墨子乃一积极苦行救世者。
杨朱之人生观则与墨子相反,他是个悲观者。杨氏洞悉宇宙奥秘,故不免流于悲观,宇宙无终,人生苦短。他说:“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遑遑尔竞一时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列子·杨朱》)杨子既以为生命短促,则碌碌功名,结果还不是一堆腐骨?遂走向了养生、纵欲之途。他说:“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生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任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列子·杨朱》)但其所谓自然所好又如何?他说:“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列子·杨朱》)杨朱以为顺应人生之自然情欲,内顺五官,外顺物质生活,只要勿过于丰,又勿过于苦,则不累身、不损生,然后可以乐生。杨朱之所谓乐生,其实是一种麻醉自我的悲观主义。
政治理想方面。尚贤、尚同乃墨子之政治理论。《墨子·尚贤篇》说:“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又选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赏而天下所誉也。”以此,则君授天授,百姓言行均须一同从上,人民自由受到剥夺,不啻为极端的专制统治。
杨朱与墨子之极端不同在政治理想上最为明显。杨朱本着“为我观念”,想组织一种纯自治的社会。他说:“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列子·杨朱》)杨朱政治理论的全部精神,不外养成人人自立,以组织纯自治的社会。他以为利人即干涉人,破坏别人自立,这实在是唯我观念的推演。
杨、墨思想学说相同处
杨、墨学说,毫无疑问乃两种极端之学派。然“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极其不同之理论亦有其相通之处。现将杨、墨两家学说之几点相同之处分析于下。
其一,动荡时代之产物。从杨墨生年推算,两人约生于春秋中期至战国初期(前479-前290),此时诸侯间之兼并,国内之篡弑,比前更烈。政治上,郡县代封建而兴,富农、商人、游士代贵族而起,社会因此动荡更大,而杨、墨之极端学说遂应运而生。胡适之《中国古代哲学史》云:“痛苦的时势,生命财产朝不保夕,自然会生出两种反动:一种是极端苦心孤诣的救世家,像墨子、耶稣一流人;一种是极端悲观的厌世家,像杨朱一流人。”可见杨、墨俱为时代之反动者。
其二,反战思想。墨子主兼爱非攻,《黑子·兼爱上》云:“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墨子拟用爱的力量去泯灭战争,对国际间之侵略,深恶痛绝。《黑子·非攻上》云:“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知义之辩乎?”墨子痛骂当世之野心家,是何等之激烈。
杨朱反战,墨子更甚。墨子提出兼爱非攻,到处劝人家利物恋群,莫作互相残杀。杨子则认为劝野心家们消除战争,倒不如人人为我,采取极端的个人自由主义,“不为君上卖命”,野心家便无兵可用,此乃积极的抵抗战事办法。
其三,墨子兼爱陈义虽大,却不离“为我”观念。看墨子兼爱的理由,他说:“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赋,则得祸。”(《墨子·兼爱》)兼爱而得赏,相恶乃得祸,这完全是“为我”而立论。梁启超氏云:“墨子断言利者,其目的固在人,而所以达此目的之手段,则又因人之利己心而导之。”可谓一针见血。
杨朱“为我”,又如何呢?他积极宣传“为我”,上说下教,以求实现,可以推论出,杨子不是为自己而“为我”,不是为自己而“重生”,而是求天下人都“为我”、“重生”,不争身外物,不与不取,这又何尝不是大我爱人的表现呢?
其四,杨墨同生于动荡之大时代,名教败坏,政事纷乱。又自儒家提出恢复名教以来,世人徒重形式,尚名轻实,社会风气腐败不堪。故二人俱反对名教,反儒家,世人谓杨、墨为儒学之反动,亦自有道理。墨子说:“名者达也,有实必得是名也。”又说:“夫辨也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墨子·复统上》)墨子所以反复申明名实之相连关系,其目的在使人不可徒有其名而无实。杨朱后于墨子,比诸墨子反名教更为激烈。他说:“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列子·杨朱》)又说:“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此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列子·杨朱》)何谓实无名?他说:“桀借累世之资……纣亦借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被之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故杨朱索性去名从实,这理论虽有过偏之处,然生于名教毁坏之世,对杨朱之去名,自无深怪之理。
两家思想总论
杨、墨两家,各奔极端,皆不能利于人类,此有失中庸之道也。然两者比较,则以墨子为佳。何也?以全人类大我为中心而论之,墨子虽忽视人性,过于节制,但其苦行救世,放弃一切欲念以求国家社会进步,在生物求存的原则下,颇有道理。反观杨朱,政治上行无政府主义,其“为我”二字尤为大害,盖无政府则人类归于武力互争一途,互相残杀,法纪无存,人人自危。人人“为我”则社会断无进步可言,社会组织亦趋解体,这一切都违反历史进步的原则。总之,杨朱过于“为我”,墨翟以“自苦”为极之观念与学说,前者不为统治者所纳,后者则非人人所能力任,故杨学先亡于战国之末,而墨学亦失传于汉初,非无故也。
第五节 荀子与韩非学术思想之比较
韩非与荀子同为我国有名之先秦思想家,其法治思想影响后世者甚巨;韩非且成为法家之集大成者。然而他也是荀子之弟子,在其思想上有不少异同,兹就两者对人性、礼法、赏罚、君臣态度,政治和功利方面,作一比较如下。
两者对人性的看法
荀子客观地认识人的自然生命,其对性的定义,包含人之自然情欲(天情)和自然官能(天官),同时他认为性乃自然而来的。他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荀子·正名》)由是,他极力主“性恶”。他说:“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已。”(《荀子·性恶》)又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
韩非以为人性喜乱轻法,好逸恶劳,好利喜名,好声色;虽骨肉至亲,亦计较利害。举凡君臣、父子、夫妻、佣主间皆以“利害”为前提,人人自利,而达“唯利是视”的程度;将表面的虚假仁义扯下,表露出的将是自私自利的人性。如说:“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韩非子·六反》)
荀子虽主性恶,但认为性可化,使得“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性善之“伪”虽是人为,但不是盲动。而韩非虽受荀子影响,但在根本上却不同。荀子思想目标在于“全其天功”,修养为“成人”,使人经礼义教化以成圣王,所以除性之外另有善的来源。而韩非目标只为建立富强的国家,完全否定个人的价值。
荀子以“正理平治”为“善”。韩非虽认为只要社会正理平治,问题可解。但他更重视外在的强制性,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操用赏罚、权术种种手段,以求国家平治,而无荀子使人完成自我的意愿。
两者对礼法刑赏的态度
一、荀子之礼治。荀子认为“礼治”为人性行为的纲纪,同时亦是富国强兵之策。他认为人有欲,欲不得,则不能无求,求无量则争。同时,他强调分辨与和一,使人能分辨事物和通过合理之分别,人人各得其所。他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荀子·礼论》)又说:“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荀子·非相》)又说:“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荀子·王制》)他更以为礼是一种作用,通过“分”,而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荀子·荣辱》)。而通过“养”,从而达到“和一”之局面。另一方面,他亦认为“礼”为一种节之准绳,如:“礼者,节之准也。”从而使人向善,遵礼敬法,使社会祥和。
二、韩非之法治。韩非主“法治”,而对荀子之“礼治”作出否定。他认为人皆自私自利,贤知不易求,仁义不足信,“法”为国之规矩,任何人都要遵守。如:“抱法处世则治,背法去势则乱。”(《韩非子·难势》)“释法术而任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废尺寸而差短长,王尔不能半中。”(《韩非子·用人》)他更认为“法治”是应公平、适时、固定、公开和简易。能废私见,适时势,长久推行,才能使法令收到功效。同时,法令亦应强制,从而使人能遵守,以免法令推行时受阻。
三、荀子特重赏刑,认为赏罚能使人分强弱。他说:“赏重者强,赏轻者弱。刑威者强,刑侮者弱。”(《荀子·议兵》)而韩非亦同时认为严刑重罚,能防奸乱,故特重“刑”。他认为“信赏必罚”为赏罚之重要原则,从而能去私,而达到公平、简易的目标;故他之法,是不分亲疏,只是着重于其人有功或有过,绝无偏私。同时,他更以“厚赏重罚”、“期于无刑”,使人民得在公正下为国立功。如说:“夫严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罚者,民之所恶也。故圣人陈其所畏,以禁其邪;设其所恶,以防其奸。是以国安而暴乱不起。”(《韩非子·奸劫弑臣》)又说:“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赏厚,则所欲之得也疾;罚重,则所恶之禁也急。”(《韩非子·六反》)
另一方面,荀子虽主性恶,但别有智心以识道,故主隆礼。韩非则认为人性丑恶,治国除了赏罚“二柄”外,别无他途,故特重刑罚与奖赏。
荀、韩对君主态度之异同
荀子是重君贵民,认识到以民为本,而以君为之仆。他更重君德,但反对禅让,因“天子无老”之故,视君如道之化身。另一方面,他虽贵民,唯君位有一定之传递办法,故无今日所谓“民主”的含义。“君子者,治之原也。”(《荀子·君道》)“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荀子·君道》)“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荀子·大略》)“君者,仪也;仪正而景正。”(《荀子·君道》)
韩非明法去私,重视公正平等,上下以法为则。但他是重君轻民,认为人民是无权力的。而且特重君势,以吏为师;且势乃操于君,而下制于民。同时,他也更重术,以用作统辖及防止篡乱之方法。他说:“法也者,官之所以师也。”(《韩非子·说疑》)“不避亲贵,法行所爱。”(《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威势者,人主之筋力也。”(《韩非子·人主》)“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韩非子·定法》)。
荀子讲君德,欲寄平治于国君一己之道德自律。但韩则反对人治主义,提出“正明法”,提高君主地位,以不受限制。如“人主虽不肯,臣不敢侵也。”(《韩非子·忠孝》)荀子认为君师圣人之重要,强调学习环境。但韩非则尊君,以其势来统辖下属。另一方面,荀子也“操术”,而贬“主道利周”的“世俗”说法,亦倡君仪之重要。但韩非则因“人人自利”,且以“无为”为术,以巩固君权,故他陈六微、五壅、八奸之说,与伺察、防奸、听言之术,归之于“循名实而定是非”(《韩非子·奸劫使臣》)。
荀、韩政治思想之比较
荀子主保民,同时,亦要国君修己之德,“推”而至国家、天下。故他认为个人修养以仁为主,国君修养以仁为主,国家政治以仁为主,从而使上下一统,四海归心。
韩非在政治上主张尊君富国,以统一天下;倡厚赏,使人互相竞争向上,使国家富强,消除五蠹之患。“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韩非子·五蠹》)。
荀子主保民,而韩非则尊君。荀子着重“仁”之修养,推而至天下;韩非则强调武力,与荀子之行义,有很大之分别。同时,荀子亦体会时势,不再反对武力,但必以“仁”为主要,从而发挥“武”之精神。但韩非以富强为政治目标,是公利之所在,而达到国之富强。故说:“故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韩非子·议兵》)又说:“富国以农,距敌恃卒。”(《韩非子·五蠹》)
荀、韩之功利主义
荀子虽然重视“利”,但所重并非私利;除了“利”外,他也言“义”,以义来启发人对荣辱之感,使义利相衡,而以义为先。国家方面,以个人对整体之爱心,拿出公利,使国家达到上下均富。如:“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荀子·大略》)又说:“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荀子·荣辱》)“利而不利也,爱而不用也者,取天下矣。”(《荀子·富国》)
韩非以为一切言行都应以实际的功用为取舍标准。他认为仁义道德,不过是空名,没有实用,故法足以治仁,仁不足以治天下。同时,赏罚亦以功用为标准,而以严刑来迫使人民守法,使国家富强。如:“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之相怜也。”(《韩非子·六反》)同时,他更认为牺牲小数,而利其大数,也是值得的。“无难之法,无害之功,天下无有也。”“出其小害,计其大利。”(《韩非子·八说》)
荀子重视可见的利,但利之外别有义,荀子也重视。他也认为唯利是求,往往会有“上下交征利”之弊。如:“保利弃义者谓之至贼。”(《荀子·修身》)但韩非则不同,他重功利,摒非攻,从而达到富强。另一方面,他提倡君利;君利是公利,这点与荀子有很大分别。不过他们都是一致反对私利的。
荀子以老子的宇宙观为根基,打破道德意味的天,认为天是自然现象,治乱祸福乃取决于人事的吉凶,故他对人道也有责求,提出“虚壹而静”,以除去心术之患。韩非则认定人性的自利自为。同时他认为荀子所主之虚静,乃是一种君主之道的要领,因人君会被群奸环伺,故为君者应时常防范。
第六节 法、术、势三派之比较
在战国之际,百家争鸣,而法家以其法治主张,得到当时人主之重用;然法家亦可分为法、术、势三派,他们之主张亦各有其异。法派以商鞅为代表,主法治;术派则以申不害为代表,重权术;而势派则以慎到为代表,主尚法不尚贤,及君道应无为之理论。故其学说思想各有不同,兹陈述如下。
法派之渊源与代表
法家之起源。法家本属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汉志》说:“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故当时国君乃认为专任刑法,则可使国家大治。
法家产生之时代背景。战国时代,封建制度崩溃,新兴之军国互争雄长,政治社会各方面均发生剧烈之变动,如郡县制之推行,土地之兼并,君权日重,大都市之兴起等,凡此种种,皆使学者、君主研究补偏救弊之道,一时诸子争鸣,形成学术史上之黄金时代。然春秋时代,封建制度动摇,王官之学渐散于民间,各派学者在思想上发生剧烈之争辩,他们均有定思想于一尊之雄心,而最能适应各国对内求统一,对外谋扩张之政策,乃为法家之思想。而韩非则集法家之大成,故其思想实为时代之产物也。
法家之代表。先秦法家学说以管仲为开山,而由韩非集其大成,其间有子产、李悝、吴起、商鞅、申不害、慎到等主张法治之理论家。
管仲:名夷吾,为春秋时齐国之大政治家,他主张“致力富国强兵,讲求术数之运用”(《史记·管晏列传》)。
子产:为郑国之大夫,主张严刑为治之主张,而深合法家之观点。
李悝:魏文相,主富国强兵,特重律刑,故被推为律家之祖。
吴起:卫国人,初为鲁将,后辅助魏文侯,为奸人所害,而投奔楚国。他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养战士,务在强兵。
商鞅:他不能事卫而入秦,助秦孝公,申法令,相秦十年,秦国大治。
申不害:他相韩昭侯,使国治兵强,然其术乃本于黄老,主刑名。
慎到:尊黄老道德之术,而用以发挥法家理论。
韩非:集各家大成,兼收并蓄,补苴修正。
何谓法治?法字本义为刑罚,引申为模范之意。胡适之先生在其《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谓古有二“法”字,一为模范之用,一为刑罚之法。如:“垂为模范,故云谓之法。”(《五经正义》)尹文子云“法有四程……一曰不变之法,君臣上下是也;二曰齐俗之法,能鄙同异是也;三曰治众之法,庆赏刑罚是也;四曰平准之法,律度权量是也。”(汉书·艺文志)然法家所言之法,乃属第三种,即治众之法,其意欲以法为治民之客观标准。
法治之代表人物为商鞅,他是卫之庶孽公子,姓公孙氏,好刑名法术之学,及助孝公变法图强。但因他用法太严,贵戚多怨望,孝公死后被处车裂之刑。他在政治上主张“变古”、“易帝”,提倡耕战,发展农业,凭军事力量统一国家。
商鞅主法治之学说,其论如下:
一、法论。其论法制之因,乃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际,时生民乱,地广民众,故立法制为度量以禁之。同时,更要慎法。他说:“明主慎法制,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商君书·君臣》)
二、社会与道德之变革。商君以后世之不能复为古者,乃当然之势,故倡言变法。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于是,他认为政治之变乃必然,世有不同日,天地设而民生之。
然而当时,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从而使民众而无制。故他主张立禁,禁后则可使“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商君书·开塞》)。同时,他更认为旧有之道德传统不佳,必使国势日弱,而以不重行书礼乐孝悌善修之国者,必会致强,故曰:“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悌、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商君书·去强》)盖他之意,乃重实力强国而不务虚文。
三、国家主义。他所以非旧道德者,盖欲行其国家主义,即视国家为一团体,而全国之人,皆当服从于国家主权。唯其强调国家主义太甚,故不留个人自由之余地。他认为任法而重刑,既能使民不利己,亦可强国。“重刑连其罪,则民不敢试;民不敢试,故无刑也。”(《商君书·赏刑》)他更奖励农战,抑黜浮华之民,认为“劳民者其国必无力,无力者其国必削。”
(《商君书·农战篇》)
术派之渊源与代表
何谓术治?所谓“术”者,乃指国君驾驭群臣之术。“术,邑中道也,从行,术声。”(《说文》)“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生之所执也。”(《韩非子·定法》)故为君者,有术以御臣,则可使国治;倘无术,则会使国乱。
术派之代表人物为申不害。他是宋国人,韩昭侯用他为相,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内,使国治兵强。而其学乃本于黄老而主刑名。他提出了“法”和“术”来否定贵族之“礼”,又用“术”来辅助“法”的施行,而为韩非提供了一些理论的根据。他著有《申子》二篇,《汉志》中说六篇。
申不害之学说论述如下:
一、君术以虚静无为为本。他言君术当无为,与管子相出入,且亦渊源于道家。《吕氏春秋·审分览》:“故曰去听无以闻则聪,去视无以见则明,去智无以知则公。去三者不任则治,三者任则乱。以此言耳目心智之不足恃也。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识甚阙,其所以闻见甚浅。”“故曰君道无知无为,而贤于有知有为,则得之矣。”
二、正名实之理论。申不害以正名实之理论权于实际政治。如说:“修名而督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管子·九守》)而其所谓正名实,所欲“审合刑名”,使是名也,必有是实也。如君主与人以位,则必按其位之名,以贵如名,责其效,即使其实必训其名也。而使执事之臣,皆自然努力以求训其名,而君主只须执名以核诸君之成绩。
三、明法。申子认为尧之为治实乃“善明法察令”,“任法而不任智”(《管子·任法》),故国君必须明法正义,权衡轻重,兼慎令。“君之所以尊者,令。令不行,是无君也,故明君慎令。”(《申子》)
四、重农。他认为农桑亦很重要,故曰:“四海之内,六合之间,曰:奚贵?曰贵土。土,食之本也。”(《太平·御览》)总之,人主既独揽统治之大权,为臣民利害之所系,其意向、好恶为左右所窥伺,借以趋利避害或擅作威福,故为君者须守虚静以待之,以保持机密。如人主有为,既“日不足,力不给”,且易穷于智能名誉,故人主唯有“无为”,以责成臣下有为,方能使臣任其劳,君有其功,以发挥最高之行政效率。至于在消极方面,术之运用在防奸止乱,使国君之统治权得以巩固也。
势派之渊源与代表
何谓势治?势字,《说文》未载,盖古用“执”为之(见《说文解字》段注)。郑注:“执,执位也。”“势,盛权力,从力执声,经典通用执。”(徐铉《说文新附》)而韩非则曰:“势者胜众之资也。”(《韩非子·八经》)故“势”乃为统治之权力。他还说:“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韩非子·爱臣》势之效力,无不禁,且万物莫如主势之隆,因此具有普遍之强制力与唯一之最高性矣。此乃势之效也。
势治之代表为慎到,他是赵国人,学黄老道德之术,著有十二论。其势治理论如下:
一、尚法。法能“齐天下之动,至公大定之制”,乃因智者不越法而肆谋,辩者不越法而肆议。他亦认为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从而能使立公义、公正及公信。故曰:“法之功莫大于使私不行,君之功莫大于使民不争。”
二、不尚贤。慎子以法为主,则治天下之事,唯在奉法而已。法立则君虽不贤可也;百官之事,亦唯以守法,不须必贤也。故曰:“立君而尊贤,是贤与君争,其乱甚于无君。”
三、君道无为主义。管子、申不害均申君道无为之义,而慎子更由事实上以论不当负责之理。他认为立天子而贵,乃非利于一人,而是利于天下。故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所以君于事亦不当负责。假使其君是一英明之主,而勤于处事,则会感到劳苦;劳累过度,即会疲倦;疲倦则会衰弱。同时,君臣倒逆,则会使国家有乱。故人君任臣而勿自躬,使臣代政而后可。
四、贵因。法家尚因时而治,慎子亦然,故曰:“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为也,化而使之为我,则莫可得而用矣。”“故用人之自为,不用人之为我,则莫不可得而用,此之谓因。”《慎子·因循》人莫不有利己心,因其利己心而用之,即是因之道矣。总而论之,慎子乃主君王应握有绝对之主权,人民对国家有绝对服从之义务矣。
法、术、势三派主张之比较
法术势三派,分别以商鞅代表主法治的,以申不害代表主术治的,而慎到则代表主势治的。三派均是内求统一,而外求扩张。观其采取之方针策略有不少异同之处,最特出之相同点是他们均主君无为,而以农战促生产。另一方面,不同点亦有很多,兹分别以相同与相异各点比较如下。
法术势三派所施行之相同政策
一、主张君主治国之道以虚静无为为本。慎子认为君无为,因君之智未必最贤于众,而以未最贤而欲善尽被下,则下不赡,从而使其君感劳、感倦以致衰败,故君不应亲政。商鞅亦主以圣人列贵贱制节爵位,立名号,以别君臣之义,故谓“君臣之义,五官之分,法制之禁”(《商君书·君臣》)。申不害亦主张君无为,指君道无知无为,而贤于有知有为。
二、行法要因时而变。三派所施行之法令,也是因时而变。例如申不害认为法不应常转,要转就要因时而变;商鞅则主不法古,不循今;而慎子更贵因,认为应因时而治。
三、对赏罚主张重用。三派均力倡以重刑轻赏以求治于乱世。申不害主张君必明法正义,商鞅则力主重刑轻赏,而慎子虽不及他二人特重刑赏,但亦比其他之学派较多、较重。
四、鼓励农耕。法家之治国方法中,最主要的就是强,其次就是富。他们欲以富得民,故法、术、势三派均提倡勤劳,重视农耕,发展工商业,减轻赋税,提高生产,目的是建立一个军事、政治、经济均富强的国家。
法、术、势三派所施行不相同之政策
一、法家所力主的弱民政策。商鞅认为一个国家之强大,人民必定要弱,必定要服从国家以推行策略。故视国家为一团体,而全国之人民,皆当服从于国家主权之绝对命令。但这主张为其他二派所不用。
二、法派所力主的农战政策。商鞅曾被评为好战之士,因他鼓励人民农战。他认为人民如果安于太平盛世,生产力自然会下降,因而致国家之削弱。所以他提出“抑黜浮华之民”;尝曰:“国之所兴者,农战也。”(《商君书·农战》)以使“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者战也”(《商君书·赏刑》)。
三、术派所重,法、势均力主不尚贤之政策。慎到认为既以法为法,则治天下之事,唯在奉法而已,法立则君虽不贤可也。百官之事,亦唯以守法,不须必贤也。故曰:“立君而尊贤,是贤与君争,其乱甚于无君。”而商鞅则认为:“凡仁者以爱利为道,贤者以相出为务。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既立其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商君书·开塞》由是观之,慎到及商鞅均认为尚贤会引起社会之不安定与政治之削弱,故二者均非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