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投鼠忌器宝玉情赃 判冤决狱平儿徇私
民间语言的活泼
我自己一直非常喜欢六十一回,因为当中借着玫瑰露和茯苓霜,串出了《红楼梦》里面属于比较低下阶层的人的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曹雪芹是一个不得了的大文学家,大文学家最好的文学的部分,不一定表现在宝玉、黛玉、宝钗出口成章的文雅,可能更了不起的是表现在柳家的这种在厨房里干活的人,跟那个守门男孩之间的对话。他们的对话跟宝玉、黛玉的对话完全不一样,它透露出民间语言的活泼。学习文学不一定是要透过阅读书籍,文学有一部分可能是你坐在六合夜市,在那儿听到的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的魅力,让你常常听到以后,会说:怎么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语言了?
上回说到,柳家的从她娘家回大观园,急急忙忙地边敲门边说:赶快让我进去。因为厨房要做饭了。可是守门的小男孩就有一点顽皮,假装不认识她,不开门,还隔着那个门问她:你干吗去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应该在厨房做菜,不好好做,是不是出去乱跑了?这就是那种调皮的小男孩的语言。然后这个柳家的就骂起来了,她说:你婶婶我刚才去找野男人去了,我找野男人,你就多了一个叔叔了,你还不给我开门。因为这个小男孩管柳家的叫“婶婶”——过去的习惯,不是真的亲戚,可是也叫大婶,有一点尊敬她的意思。好,这种就是民间的语言。我在大学里工作就会发现,在大学里面,同事之间从来不会讲这个话。可是民间的语言有一种活泼,它的活泼是说,里面透露出一种亲切。
其实真正了不起的语言是从生活里来的,不见得是读书读出来的。曹雪芹当然有上层阶级诗书歌赋的能力,林黛玉写的词,薛宝钗作的诗,都那么美,有那种文学的优雅。所以很多人认为读《红楼梦》可以让我们古典文学的境界进步。可是我觉得不只如此,可能《红楼梦》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开始去注意身边生活里的语言的魅力。
守门人的心理
所以下面这段大家仔细看一下。“话说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得了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杩子盖似的几根黄毛挦下来!’”“猴儿崽子”就已经是民间的语言,有一点不把他当成是一个大人看待,意思说你根本是一个小男孩。以前的男孩子还没有长大以前,头发没有梳成后面的一个髻,而是垂下来的,垂下来的头发就有点像马桶盖。“杩子”就是古代的马桶。她在笑他说,你别让我把你头上马桶盖一样的几根黄毛给拔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我们看到这一段语言,就透露出曹雪芹的了不起,语言这么活泼,如果柳家的文绉绉,讲话像林黛玉,这个小说绝对不是好小说。小说作者像一个千变万化的人,他写谁,那个语言就像谁。
这个小警卫还是很顽皮,故意不开门,又跟柳家的说:“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小男孩有一点撒娇耍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这种守门的小孩其实是最无聊的。因为大部分的人不一定走角门,只有最熟悉路径的人才会从这种偏门进来,他站在那边一整天,可能也碰不到一个人。所以碰到一个人,他就一定想要拉住多聊聊天。
就像我们开车走高速公路的时候,会看到收费站的那个工作人员。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要写小说,写这样的人,我要怎么写。因为他在职场上的工作,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他每天在重复做两个动作:收钱、给票,收钱、给票……而那个动作机械化到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偶然有些人会有一点人性的关心,向他们说声“谢谢”。像曹雪芹这样的作者,就会写出不同行业的人心情上的一种单调跟无聊。
所以这个小警卫就在那边扯来扯去说,你下次出来要不要带一点水果给我吃吃,“我这里老等你,若忘了时,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我们常常误会说这个小警卫好坏,我觉得这个小警卫不是坏,其实是人在他的职务里面常常要证明他的重要性,因为他是一个很卑微的人,每一个人经过那道门的时候,从来不甩他的。
有时候佛家说“处处方便,人人方便”。“方便”这两个字非常有趣,不见得一定是大官才能给别人方便,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给别人方便。常常在一些小事上,你忽然觉得被卡在那边的时候,那个“不方便”,让你难过得不得了。所谓“与人方便”,其实是对自己方便。当然它也会变成社会的另一种弊病,就是到最后在某种意义上,做人比做事重要,变成处处要“周到”,可是事情有时却拖在那里没有办法进行。这成为很大的一个矛盾。
这个小警卫就有一点把柳家的卡在那里了。因为厨房里面常常要半夜出门买东西。比如,林黛玉跟贾宝玉忽然觉得今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要写诗,写诗时想喝一点小酒,就跟厨房要;假如厨房刚好没有那个酒,可能就要半夜出来买。所以,这个小警卫说,那个时候我就不给你开门,看你怎么办。他的意思是:你不对我好,那我将来也不对你好,所以你重视一下我,我虽然是一个看门的小警卫,可是我也可以把你卡在某一个关口上,不给你方便。
有人看管的私有财产
下面这个柳家的就开始骂他了,一方面有一点急,因为急着赶快要进去开饭做菜;另外一方面,做主厨的常常脾气也很爆,而且她会觉得这个小孩子好像在整她。柳氏就“呸”了一声,骂这个小警卫说:“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注意“抓破了脸”,因为财产一旦私有以后,人们就会有“我的”概念,“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碰”的观念就会出来。
还记得吗?探春曾经施行了一个新的制度,是说把大观园所有的树分给不同的老妈妈来管,所以每一年新鲜水果摘下来以后,她们可以拿出去私自卖,卖了以后赚的钱,来跟主人分。以前果子掉在地上烂掉都没有人理会,多摘几个也没有人管。可是现在因为有人照管,就表示说这是我的水果,如果是我的,那等于是从公有制变成了私有制,一旦变成私有财产以后,每个人的眼睛都会盯着看。
我们注意一下,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社群结构,比如在20世纪70年代我去台东的兰屿时,忽然知道原来人类有一些社会实行的是公有制度。兰屿的达悟族(也称雅美族)实行的是一种原始的公社制度,他们四月一起去捕鲱鱼,捕完鲱鱼以后,吊在那边晒干,这个是公众财产。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吃,而且每一个人都知道大概应该吃多少。就像我们假设有一个便利店里面的东西是共有财产的话,每一个人都可以去拿。
比如说我童年时最早记得的那个社区,不是每一家都有自来水,所以社区中间有一口打的井,每一家都可以到那边去洗菜。你也会觉得那个水是一种公有资源,因为公有,它一定有一种公有的道德会出现。所以有一些年纪大的人就会骂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用水;或者骂说,洗米跟洗马桶应该在不同的位置,你怎么可以把马桶拿到洗米的位置。我们小时候就会被这些老人家指责,然后就开始学规矩。
柳家的这段话,透露出大观园的水果从公有变成私有以后的情况。她继续说:“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似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黧鸡”是一种斗鸡,柳家的形容那些果子的“看护人”就像斗鸡一样,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你,好像说你是不是要偷我的水果了?因为只要你经过水果树底下,你就有嫌疑。
罗生门
下面她就开始举例了:“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郝舅母就看见了。”这个小警卫有一个舅妈姓郝,她就是管那个果子树的。有没有发现,如果在法律上,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一个场景。就是说,这个柳家的经过李子树,把手抬起来了。这个“手抬起来”到底是要偷李子,还是要赶蜜蜂,其实我们不知道。她跟别人说,我要赶蜜蜂;可是另外一个人看到了,认为她是要偷果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学,了不起的文学就是说,其实你对那个事件的真相永远不知道。我也可以猜疑说,这个柳家的是不是真的想过,如果管果子的人看不清楚,我就摘两个李子。可是她跟别人讲的时候说,我不是要摘李子,我只是要赶蜜蜂。因为我们自己身上有可能也有这种东西,有时候跟别人转述事件的时候,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比较正面、比较中立的人物。
这里面的逻辑就生出了很多精彩的故事,比如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最有名的一部小说——《罗生门》。你会发现有一个事件发生,然后四个人都在叙述这个事件,可四个人叙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表示,我没有偷那把刀。所以我们今天把“罗生门”变成了一个典故,如果说这是一个罗生门的故事,就意味着每个人都隐藏了一部分没有讲,所以你搞不清楚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柳家的打蜜蜂这个事情其实也很有趣,它可能是一个罗生门。
我们现在有一个成语叫“瓜田李下”。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就是经过西瓜田的时候不要提鞋,鞋带松了也不要去绑,因为蹲下去绑鞋带,别人就觉得你在偷西瓜;在李子树下,不要去整理你的帽子,因为一整理帽子,别人就觉得你在偷李子。意思都是要避嫌疑。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经过番薯田的时候,那个老妈妈就眼睛盯着看,有时候我们故意蹲下来去逗她,她就拿一根竹竿飞奔出来。
这一段其实写得非常幽默,它会让你感觉出这个柳家的潜台词:我们哪里敢去碰那个水果,走过李子树底下两个手根本动都不敢动。因为只要动一下,赶一赶蜜蜂,已经被怀疑了。
不同语言的魅力
她接着说这个故事:“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泼声浪嗓喊叫起来,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抢白了他一顿。”注意“泼声浪嗓”,曹雪芹的民间语言出来了。这个“浪”字绝对是很难听的,就是女人叫春一样的声音。她其实有一点在骂说,她好像A片里面那种人在乱叫一样。大概林黛玉听到这种语言,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这种民间的女人,她有一种泼辣,一个比她年纪小很多的小男孩,她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所以就把性的粗俗的语言拿出来。
这些管理的人就假借着佛,假借着贾母,假借着王夫人,表示说你们不要乱动这些东西,等到进了上头,以后都会分给你们,所以先不要急。那这个柳家的就很生气说:“好像我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馋痨”就是想吃东西想得生了重病。大家可以在这些地方,注意一下曹雪芹的了不起。就是这里除了语言的活泼之外,还有一个是这种身份的人,她所描述出来的事件的活泼。这样的事件,在林黛玉的口中永远听不到,因为林黛玉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摘李子,她不需要跟别人在口边去抢东西吃。
因为这个管李子的人是小警卫的舅妈,柳家的也有一点气这个小警卫,她就说:“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去?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鸦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这又是民间语言,今天在整个正规的学校教育里,你可能永远学不到这个东西。比如我们在法国读书学法语,因为一直在大学里,法语里面其实有一个部分永远碰不到。有一天你如果去巴黎的pub里面待一待,会发现一半的话听不懂,因为那个语言是在学校里面听不到的。如果有一天你接触到那种跳街舞的小男孩,会发现那个语言有大概四分之三听不懂了,他们又有他们语言的特征。所以语言其实是跟一个文化的阶层有关系的。《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包容了各个不同层次的语言。
我觉得语言本身本来就应该包容很多不同的东西进来。这几年我很喜欢夏曼·蓝波安的文学,因为他把达悟族很多的东西变成了汉语,我觉得他在丰富汉语。比如,他会描述他的爸爸年纪很大了,就是用达悟族的语言说:“我很老了。”可他不是直接说“我很老”,而是说:“我是那个很低的夕阳了。”我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达悟族住在兰屿,是在海边,他们看到太阳越来越低的时候,就是生命快要结束了。夏曼·蓝波安用汉字写出这一段的时候,我觉得达悟族语言的魅力出来了。我觉得像这样的作家,对我们非常重要,因为他提供了他自己族群语言的魅力,他可能会丰富我们的语言。
我跟很多朋友提到,我有很长的时间在大学里,最不喜欢的语言是大学的语言。因为它就是很正经八百,没有活力、没有魅力,比起六合夜市的语言,比起我在桃园的文昌公园听到的那个客家老人家的语言,比起达悟族的语言,它都没有力量。
大观园里的八卦和派系
这个柳家的讲了一大堆,小警卫就笑着说:“哎哟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便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更呼唤着的日子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这里面就有一点意思是说,你今天对我这么不好,你将来是不是用不到我了。所以重点不在你给不给我水果,重点在于说你看不起我;既然看不起我,你就要小心一点,有一天我会不给你方便。
这个“姐姐”就是柳家的女儿——五儿。五儿如果十六岁的话,这个小警卫大概十五岁,他叫五儿姐姐。他说姐姐将来即使有了好地方,到宝玉房里当差,要呼唤的日子更多,难道就用不到我们了吗?他其实有一点心里受伤,说,你看不起我这个小警卫,我这个小警卫有一天不帮你的忙的时候,你也没有什么方便。你女儿如果将来做宝玉的丫头,要常常进出这个门,我尽量赶快来帮她把门开了,就是给她方便了。生活里面那种最卑微、最低贱的人,他有时候管到你的时候,刚好就会把你卡住。小时候听妈妈说“不怕官,就怕管”,其实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也透露出来,大观园当中没有秘密,里面的八卦跟以讹传讹是非常严重的。我们上回说过,五儿一直想要进宝玉房里做丫头,所以外面已经传遍了,说五儿有野心。“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那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呵,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柳家的好像有点假装说:我们没有在关说什么事情啊。小警卫就讲,你别骗我了,你别看我是个小警卫,地位很低,我们在里面也有几个内线。难道只有你们有内线,我就没有内线?
我有我的关系,你有你的关系,所有的内线关系牵起来,最后就形成派系。所以到最后事情爆发的时候,常常发现原来是派系斗争。等一下就会看到,因为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玫瑰露的瓶子,柳家的就被认为有偷东西的嫌疑,所以立刻被革职、调查。柳家的正在接受调查,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厨房里面已经派去了另外一个女人叫秦显家的,接了主厨的工作。这个秦显家的主厨是司棋的婶娘,所以可以看到另外一个派系起来,就把柳家的这个派系压下去了。小小的一个大观园当中讲的事情,恐怕是我们今天每天打开报纸都会看到的事情。
读《红楼梦》读到最后,常常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只是派系谁赢谁输。不管派系谁赢谁输,这个社会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因为只是换了一个派系而已,整个社会结构对事情的态度并没有改变。所以六十一回一直是我觉得写得不得了的一回,因为它呈现出这样的一个社会组织里人不会改变的部分,三百年来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厨房斗嘴
柳家的跟警卫这样扯了半天,“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们,快传你柳嫂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就是你这个小家伙,别再闹了,厨房里面急着要开饭了,你赶快放柳婶子进来吧。有没有发现,他真的可以管到她。这个门开快一点,开慢一点,就对她造成方便或者不方便。旁边人看不过去了,说再不来可就误了大事,上面正要传饭。那柳家的听了,也不顾跟小厮说话,赶快就推门进去了,笑着说:“不用忙,我来了。”
“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俱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特别注意“不敢自专”,厨房里有很多的帮手,可是主厨不到,帮手是不能动手的。今天的厨房也是如此。主厨要担任一个领导的角色,他要负责做出对所有菜肴的处理,材料的处理,跟调味的处理。像打仗一样,旁边的助手可以切蒜切姜,可以听他的命令,但是命令一定要他下。
我想大家知道法国有所谓的“米其林三星”,这是对餐厅评级的最高级别,因为评级是非常严苛的,所以全世界只有四十几家米其林三星餐厅。我的好朋友在台北的一家大饭店工作,有一次他问我今天要不要来吃饭,我说不要了,我忙得要死,干吗到你们那里去吃。他就说,你不来,不要后悔,今天是一家米其林三星的主厨从法国来,特别做一个晚上的,我就飞奔而去。
大家知道前几年法国有一条很轰动的新闻,一个米其林三星餐厅被降为二星,主厨就自杀了。我看到那个消息,真的眼泪都掉下来,你忽然发现那个主厨对自己是三星还是二星的差别这么在意。我就跟朋友讲,好像最后的道德竟然背负在主厨身上。因此我们也知道这种主厨,他在专业上有一种自负,因为那个料理就只有他能够调出来。我记得那一次我们吃到主餐上来的时候,这个米其林三星的主厨出来,问大家怎么样,今天满意吗,有什么指教批评这样子的话。他还和我们说今天的龙虾冷汤加咖啡是怎样研发出来的。我觉得他的了不起就在于他对于自己的自信跟自负。
所以如果柳家的不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动手。然后她就开始忙做菜,“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
我想我要停下来跟大家讲一下,就是大观园当中有主人的阶层——宝玉、黛玉、宝钗;然后有大丫头的阶层,比如宝玉的大丫头是袭人、晴雯,迎春的大丫头是司棋;下面还有照顾大丫头的小丫头。照顾司棋的就是莲花儿,晴雯她们底下也有更小的小丫头。如果都用一个“丫头”来形容《红楼梦》里面这些帮佣的女孩子是不对的,因为大丫头、小丫头不太一样,身份是不同的。大丫头可以在宝玉旁边帮他倒茶,帮他铺被子;小丫头是不能进宝玉房间的;还有一些老妈妈在外面是提水的,连小丫头到的地方都不能到。所以司棋这个大丫头也有一点像千金小姐。
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跟柳家的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蒸鸡蛋你觉得很容易,可要炖得嫩嫩的,你一定要掌握到它的软硬度跟弹性。火候差一点它不熟,火候再大一点它就老了,所以火候是讲做菜,也在讲艺术。我们说一个舞台上的演员或者一个画家的火候极够,其实在讲那个拿捏的分寸刚刚好。
柳家的回答说:“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十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买办”就是厨房的采办,这一句话也透露出,贾家厨房里面光是负责采买的人就多到四五十个。我们以前当兵时有时候也负责一下采买,很奇怪,那时大家最喜欢做的厨房的工作,就是去采办。因为采办可以坐一辆大卡车,跑到市场去,觉得好快乐。我们大概也就是四五个人去采办,《红楼梦》里面是四五十个人去采办的,所以大概比一个军队还要壮观。四五十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两千个鸡蛋,所以你看《红楼梦》中贾家办起菜肴来,大概真的很吓人,两千个鸡蛋对柳家的来说是太少了,如果可以买得到的话,她会买更多。
她有一点抱怨说:“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她不敢得罪司棋,她知道这种大丫头势力很大,就说改天再吃。莲花儿就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叫我翻出来。”有没有发现《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人,真正要吃的东西都不是大鱼大肉,是蒸得嫩嫩的鸡蛋或者豆腐这些素淡的东西。“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就说:“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给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这个小莲花嘴巴不太饶人,就说这个蛋又不是你下的,你干吗不给我们吃?这种语言就是民间的,她得理就开始不饶人,刻薄的语言就出来了;厚道的人也许会说,你明明有鸡蛋为什么不给我们吃?可是如果莲花儿这么说,就没有魅力。民间的语言一定是在斗嘴的时候出来的。柳家的当然很生气,丢了手里的活计,上来说:“你少满嘴里混呛!你的娘才下蛋呢!”她就回了一句。注意这种民间的人,都不会退让的。你说我下蛋,我说你妈才下蛋呢,意思就是你要侮辱我,我就给你侮辱回去。
伺候二层主子
然后柳家的就开始诉苦:“通共留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还了得。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都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这一段我觉得讲到了一个厨房负责人的为难。她说你们大户人家,三餐之外又要喝下午茶,又要吃宵夜,我们哪里应付得了。《红楼梦》的了不起就是从不同的立场在看事情。小莲花很委屈地说,我们要吃个鸡蛋,你都不给我们;可是厨房的人说,如果一天十个丫头要十样东西,我们真的要忙死掉了。所以曹雪芹在这里其实是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立场。好的文学永远没有结论,好的文学永远是一种罗生门。因为每个人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的文学本来就应该让“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读者会在里面看到人世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委屈,如果作者站在哪一边,这个文学就不好看了。如果作者为柳家的说话,就是偏见;如果作者为小莲花说话,也是偏见。到底是小莲花对,还是柳家的对,作者没有讲,他只是让我们看到两边的为难。
柳家的说,你们别觉得鸡蛋很普通,可是最近鸡蛋就是最缺的。“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都没了的日子还有呢!”这里面有一种伤心是说,你们富贵人家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有一天会到草根都没得吃。其实我们小时候常常被大人教训,说我们别挑三拣四,有一天连草根都没得吃。因为他们经历过战乱,经历过灾荒,他们会讲出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可是今天你跟年青一代讲这样的话,他说我干吗要吃草根,我多的是麦当劳可以吃。你很难责备他,因为他没有那个经验。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在所有人类的灾难发生之后,你忽然发现有一天我们到底可以吃什么?因为口蹄疫,不能吃所有的牛羊猪;因为禽流感,又不能吃所有的鸡……
“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就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出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
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就想换新的花样出来,这里面当然又有另外一种为难。我们今天也是如此,鸡鸭鱼肉,真的大家都不稀罕了。听到什么宜兰用老方法做出来的豆腐乳,就千里迢迢跑去那边买了一瓶过来。其实就像柳家的讲的,“吃腻了膈”,想要吃一些特别的东西。有一天宝钗跟探春想吃炒枸杞芽,枸杞大家都知道,可是她们不是吃枸杞,是枸杞的嫩芽,《红楼梦》里面吃的东西绝对是很特别的东西。
“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这个话就有点难听了,“头层主子”就是宝玉、黛玉这些人,“二层主子”就是司棋、晴雯她们。意思是说,我每天应付你们这些丫头都忙不过来,还要不要给那些主人做菜了?
巴结
“莲花儿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都为什么?前儿小燕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这并不是为了菜吵架,是派系之争了。晴雯是谁?晴雯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莲花儿的意思是说,你柳家的五儿要进去做丫头,所以你就巴结宝玉的人。宝玉那边的丫头说要吃芦蒿,你就忙问是要用猪肉炒呢,还是用鸡肉炒。《红楼梦》你特别注意一下,里面的对话全部在讲人际关系。
晴雯的地位绝对比司棋要重要,所以想吃芦蒿,比鸡蛋要更难,因为芦蒿那种野菜不是很容易得到的。然后晴雯还特别交代说要用面筋炒,而且少搁一点油。鸡肉跟猪肉她们根本不当一回事,用面筋去炒芦蒿,这才是了不起。我们今天的面筋大概可以用机械的方法做出来,古代的面筋是把面粉一直洗,一直洗,把里面黏性最高的部分洗出来,是最费工的东西。面筋炒芦蒿,完全是一道素菜,而且油要少搁一点。这才呈现出她的贵气。注意这些细节,都是我们今天有些富贵人家也会做的。有没有发现,现在去餐厅,会说油少一点,盐少一点,味精不要放。你可以看到我们现在讲究的养生,《红楼梦》里面的这些丫头们早都知道了。
这个小莲花有一点看不起柳家的,她拿晴雯要吃芦蒿的事情讥讽她说:“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狗颠儿似的”,像狗一样巴结人、讨好人的样子。然后莲花马上又加上一句:“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给众人听。”两个人吵架吵到最后不是两个人吵架,是站在外面叉着腰去跟大家说对方有多坏。最后就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各自要找一批人,变成群架。所以我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人家吵架,最好离得远远的,如果你靠近的话,最后一定会变成其中的某一派。
那柳家的就赶快说:“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的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她的意思有一点说,别人要吃芦蒿,都是她们另外拿钱来的,因为我这个做厨房的人,每个月有固定给我的钱,这个钱没有多余的。她有一点不敢讲,但是在暗示说你们动不动就来吃个豆腐、蛋之类的,其实都要花钱,你们也不拿钱来。那你今天要吃鸡蛋,自己要拿钱来。
“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水牌”的意思就是有一个菜单,一个月三十天,每天的菜是不一样的。下面她就举例子说:“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三二十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赏我打酒吃。”所以柳家的就有一点炫耀地说,你看人家多懂事,不仅给钱,还说剩下的钱不用退,买酒吃吧。同时,也就是有一点讽刺莲花儿:“你们司棋怎么回事?要吃个鸡蛋,你拿钱来嘛,那我就帮你做啊!”
这里我还是要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我们没有办法判断。那个柳家的真的有点巴结宝玉房里的人,因为她的女儿要进去做丫头;可能有一点故意对迎春房里的司棋不太好;也可能是司棋太刁蛮了,要吃东西又不给人家钱。可是作者把两边的话都让我们听到,这才是我们说的好文学。
谦卑就是体会艰难
在《红楼梦》六十一回里,出现了一个小警卫,一个负责厨房的,以及他们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关系,可是生活里大概最难描述的也就是鸡毛蒜皮的事。一个作家能够把一个鸡蛋的价钱贵不贵,枸杞芽要用多少钱来买这样的小事,不断变成人生里又温暖又苍凉的一种回忆,这是他最了不起的部分。如果对此生有一个回忆,那么这个回忆会不会其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连接,未必是能够讲出来的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我在青少年时期,常常作文写到伟大堂皇,现在重新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幼稚,只有对人生这么不理解,才会有那么伟大的、堂皇的表现。也许对生活多一点理解,反而对那个伟大的道理没有办法去抒发,希望也许只是讲一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红楼梦》也许影响到我自己怎么看身边的生活。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小警卫就是想吃一点果子,他和柳家的说,你为什么进进出出,都不会带一点东西给我吃?司棋到了十六岁,不能光明正大地交男朋友,偷偷交的男朋友是她的表弟,也不能常见面。她心情不好,觉得要吃一个炖得嫩嫩的鸡蛋,都不给我吃。或者柳家的觉得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菜价、米价多贵?《红楼梦》也许让我们看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而且都是其他人看不到的委屈,这些委屈就全部组合成《红楼梦》里面一种对人的担待。
也许并不需要每一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一定要用《红楼梦》的角度去看人间,那样我想大概也太累了。只不过有时候,你忽然在夜市当中看到一个妇人跟人家吵架,你听到她的话,然后想到了柳家的这样一个角色,然后你会有了一个不同的角度。或者说可能哪一天忽然想到,那个大楼管理员真是怪无聊的,你就和他说,我刚好今天买了一个糕饼,你要不要尝尝看。
我觉得《红楼梦》对我的帮助其实是让我回到人间,做了一个安分的人。因为《红楼梦》,你会有一种谦卑,这种谦卑并不是我们平常在道德上讲的谦卑,而是说任何一种存活的方式都有它的艰难。柳家的一心想把女儿送到比较好的地方,将来在宝玉那边做丫头,不要像她一样每天在厨房里面做菜那么苦。她好像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这个身体不好的女儿,将来有个好点的结局。所以每次宝玉房里晴雯要吃什么,芳官要吃什么,也许她就做得特别好一点,可是别人看在眼里就觉得是在巴结。
司棋心头起火
莲花儿在这边吵架,司棋就又派了另外一个小丫头来骂莲花儿:“死在这里,怎么就不回去?”我们小时候常常被妈妈骂说,死在那边都不回家了。那个语言很有趣,也是民间的语言。
小莲花最可怜,她夹在中间,两边都不讨好,所以她“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注意“添”,莲花一定添了点什么东西,因为如果她不添东西,她就会挨骂。她一定要加重柳家的罪名,说好多的鸡蛋,我都找到了,是柳家的不给你吃,这样她自己才能脱卸责任。所以有时候我们会发现传话的人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也许她回来传话说,我们找遍了都没有鸡蛋,现在鸡蛋太贵,那司棋也就算了。社会里面许许多多的人跟人之间的误解,往往是因为“添了一篇话”。
“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我还是要强调她不是因为没有吃到鸡蛋,其实是觉得生命没有被重视。那个小警卫也不是因为没有吃到果子,是因为没有被重视。所以生命里最大的受伤,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他人不重要。曹雪芹其实最大的开示可能是说,生命应该找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像宝玉,因为一直是受宠爱,他会觉得别人对他的爱或者恨,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回来做自己就好了。可是一般人不是那么容易,一个社会里充满了各种委屈,是因为都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忽略了。这件事情如果换作是宝玉,宝玉会说:“没有鸡蛋吃,就算了。”可是司棋不同。
司棋的故事
司棋十六岁,不知道将来的结局在哪里。
她有一个爱人,这个爱人一年也许只能见一次面,也永远没有机会去安排他们将来的婚姻。贾府的丫头从九岁、十岁进来,到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成熟了,应该到谈恋爱、要结婚的年龄了,可是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她们的主人也从来不讨论她们要结婚、要谈恋爱的事情。到一定的年龄,就有一种“官媒”,拿着八字,看哪一个拉车的还没有娶妻,哪一个宝玉房里的丫头还没有嫁,那么他们就结婚,就这样配了。司棋对自己的生命有要求,所以我们看到没有多久司棋就做了一个惊人的事情,把她的表弟弄进来,私会大观园。在那个年代,做这种事情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可是司棋竟然敢做。
最后她的下场非常非常惨,被抓到了,可是最惨的事情还不是她被发现,是那个男朋友第二天就跑了。在中国以前的文学和戏剧里,男人都很无情无义,爱情里最刚烈的都是女性。因为女性别无选择,她的生命完全是一个被禁闭的生命;男人还可以去找别人,可是女孩子一生就许诺给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其他的机会。
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同情她们、悲悯她们,可是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家族里的这些女性应该怎么办。我常常觉得要把司棋的故事挑出来,可以是一个单独的、了不起的短篇小说,而且非常非常像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小说里面的女性常常是毁灭性的,大家最明显会看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她就是毁灭性的,最后可以连她的儿子、女儿都毁灭。她在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在市场里面卖东西,最后被大户人家一个残障的男子买去做太太。她常常形容说晚上压在她身上的那一块肉,好像是猪肉摊上死掉的肉。她会恨,会觉得自己的青春被这样子糟蹋了,最后就把所有的毁灭变成对自己的毁灭,变成对儿子、女儿的毁灭。那是张爱玲写得非常好的题材,也是女性比较容易理解的东西——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被糟蹋以后的怨,一种巨大的怨。《红楼梦》当中也有,司棋的故事就是如此,非常像后来张爱玲发展出来的那种文学形式。
所以她其实最后要打的不是那个鸡蛋,而是她自己对生命的绝望。她觉得做一个丫头,一辈子关在这里,像犯人一样,甚至比犯人都惨。她的怒气也不只是为那个菜的怒气。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就是毁灭,而且觉得毁灭是唯一的救赎。司棋其实有一部分是毁灭性的。
绝望与毁灭
我们知道,做厨房的人要把所有人都服侍好了之后,她们自己才能吃饭。当柳家的忙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喘一口气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司棋气势汹汹走来了,大家赶快站起来赔笑——知道大事不妙,她来兴师问罪了。司棋一句话不讲,“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注意这一句话——“大家赚不成”。社会里面“大家赚不成”的观念存在的时候,就是走向毁灭了。平常你对我好一点,我就对你好一点,是善意增加;可是如果说你对我不好,我就对你更不好,就加倍把所有的恶意增加。在这里看到《红楼梦》里让人惊心的部分,就是因为家要败落了,所以“大家赚不成”。
“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这个也很有趣,因为小丫头们其实是不懂事的。这个时候如果司棋扮演了一个比较稳重、比较圆融的角色,事情不会这样子。如果是袭人,绝对不是这样处理。《红楼梦》里面每一个人有自己存在的一种方法,司棋的方法就是“大家赚不成”。如果要吃鸡蛋,我就要吃那个嫩嫩的,我吃不到,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砸碎。
这种毁灭的东西,其实我们在生活里有时候会看到。报纸上讲到一只鹦鹉因为主人不宠爱它,它就用嘴把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这变成一个世界上蛮轰动的新闻。从动物的心理学上说,这只鹦鹉也有忧郁症了,就是它要毁坏自己。我们当然知道有的孩子为了引起大人注意,可以在身上自毁。但当看到一个动物表现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会特别痛。连一只鹦鹉都会这样,它要的不是食物,它要的是一个温暖。
常常碰到一些太忙的父母跟我说,他们想让孩子学才艺班,像钢琴、小提琴、绘画。我都跟他们说,不要那么着急学这些东西,有空多抱一抱他,让他在年幼的时候,记得你身体的体温。我相信那个东西恐怕是使他将来不会走向自我毁灭的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自我毁灭是最痛苦的东西,因为那时他一定是绝望的,才会开始对自己的肉体或者心灵去做毁坏性的动作。
委屈与自信
我想这里大家可以看到司棋的表现。“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厨房的人只好一面去劝说不要这样子,一面就赶快拜托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没有,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他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小孩子”指的是谁?就是莲花儿。“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这些劝架的人没有留下名字,我们不知道是谁,可是也许这些人是重要的。司棋怒气爆发的时候,有人在一边说:“不要这样走向毁灭,这些人是不敢得罪你的,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她就觉得被重视了,所以她就开始多了一点自信。
所有恨你的人,都是因为他自己可能没有找到他的自信。所以最好的“报复”对方的方法其实是帮他找到自信。因为他恨你是因为你一定有些东西比他强,他觉得自己在受欺负或者受委屈,你要让他不委屈,就要帮他找到那个自信。今天也许在社会上,各种的对立里面都是因为有这个东西,就是我受害了、受伤了,我的委屈你不知道,所以我要加倍去侮辱你或者伤害你。这个时候,可能说“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的人就是重要的。
她们后来就把司棋劝回去,柳家的又蒸了一碗鸡蛋,派人赶快送去。可是司棋心里面有一个疙瘩,用我们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不爽”,而这个不爽不是因为那个鸡蛋,是因为她的生命、她的青春如此被糟蹋跟耽误。她把鸡蛋全部泼在地上,意思是说我哪里稀罕吃这个鸡蛋。这还是毁灭。
柳家的当然没办法,也一肚子气,只好继续去忙做菜。之后她的女儿——这个生着病、长得很漂亮的五儿就回来了。
五儿被抓
下面戏的主角就是五儿。“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喝了一碗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五儿想,这个茯苓霜这么好,这么珍贵,我不应该独享。其实分享是最大的快乐。曾几何时,我们得到一个最好的东西,常常要找最好的朋友来分享。可是很奇怪,到某一个年龄,慢慢这个东西会少——不是完全没有。我觉得所谓的纯真,是特别直觉性的,就是可以跟人分享爱跟美的感觉。
五儿是柳家的女儿,不能进大观园,可是这也说明大观园的门禁越来越疏忽了,那个小警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就溜进了大观园。作者用了四个字来形容:“花遮柳隐”,真是了不起!她躲来躲去,没被别人发现地到了怡红院,然后就托小燕叫芳官出来,想把茯苓霜给她。
其实这是一个很单纯的事情,可是就出事了,因为她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了管家——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是一个大管家,她带着几个婆子出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好,这里面已经是犯规了,意思是你不应该进到大观园,怎么进来了。所以对做管理的人来讲,她有责任要质问。五儿赔笑说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其实这个事情不算大事,五儿说我偷偷进来玩一玩就算了,可是五儿害怕,她编了一个谎话。林之孝家的就说:“这话差了。方才见你妈出去,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来,他如何不向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这个我就实在的不懂得他是何主意?可知你扯谎。”一点点的谎言,结果露出了马脚,所以就开始追问下来。
本来也可以没有事情,可是有两个人经过,一个是小蝉,一个是莲花儿。莲花儿先前为了司棋要吃鸡蛋的事情,已经跟柳家的冲突了。大家记不记得,前面有一段是说小蝉和芳官在厨房因为一碟糕的事情也闹了不愉快,而柳家的是向着芳官的,所以小蝉也恨那个柳家的。小蝉跟莲花都曾经与柳家的有过节,现在就报复在她的女儿身上。于是,她们和林之孝家的说:“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说得更具体:“正是。昨日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倒看见一个露瓶子。”有没有发现,只要一句话添油加酱就不得了。
“林之孝家的正因为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那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这下就不得了,其实是一个小事,可是因为旁边人的帮腔,结果变成了一个大事,五儿立刻就被关起来,而且隔离——怕她跟别人串通,怕她自杀。
你们看,《红楼梦》写这种人际关系的细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前面看到小蝉要糕,又看到莲花要炖鸡蛋,都不知道那个线牵到多远。而现在爆发了,不是爆发在柳家的身上,是爆发在她女儿的身上。所以有时候我们会看到民间相信因果跟报应,往往不是当下的,有时候是在第二代,甚至是在第三代。就是因为这个妈妈做人的不周到,或者这个妈妈在做厨房工作上的为难,得罪了很多人,有一天所有东西一旦爆发,就爆发在女儿的身上。
五儿命运的猜想
林之孝家的于是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会李纨与探春”。她不敢做决定,因为她只是管家,她必须要报告主人,她第一个想报告的就是李纨与探春,“那时李纨正因兰哥病了,不理事件,只命去见探春”。结果探春底下的丫头说,探春已经吃完饭、梳洗过,不见人,不处理了。所以这个事情她没有处理。我觉得如果是探春处理会好一点,因为她头脑清楚,对事情不情绪化,她常常可以把事情弄得非常好。可是等一下你会发现,为什么不是探春。
因为探春不处理,所以最后她们就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一面卸妆,一面弄面膜,然后回头说:“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给庄子上,或卖了或配人。”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审讯过程,只是听了林之孝家的报告,这样就处理了。
看到这一段,真的心惊肉跳。一个执法的人,权力在手的时候,事情是可以这样处理的。对她来说,她也觉得没有错,管家的报告说她私自违规进大观园;家里又发现了玫瑰露瓶子,王夫人刚好掉了玫瑰露,人赃俱获。没有调查,没有审讯。一个社会如果所有的司法是这样处理的时候,真是惊人。也许我们不知道,人类的上千年间,可能有时候很多的司法是这样处理的。
五儿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一个女孩子被打四十板子,下场是如何?平常恨她的人,打她板子的重量是怎么样?这样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子,真的可以被活活打死。如果没有打死,就卖掉了。卖到哪里去,也可以想象。或者说配给一个人,年纪多大,长得什么样子,什么样的个性,完全不知道。五儿对她自己生命的希望,十六岁的希望,到宝玉房里做丫头的一切的希望,都在刹那之间完结了。
我其实看《红楼梦》,越看到后面越会注意到这种语言,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在一件小事里就被决定了。可五儿是被冤枉的,所以作者大概会有很多的忏悔。这个家族如果有一天败落,是因为它不知道的一些因结成的一些果。所以,在每一天当中,都要尽量使自己的善意越来越多地去构成那个善因,才会结出善果。大概作者在这里是让你有一个真正的领悟。如果以佛家的因果来讲,《红楼梦》整个在讲大因果,都是我们不容易发现的。因此你读这个小说,越读到后面越会检查自己生命里面的因果,生活里对人的善意或者恶意,会转成什么不同的东西。
案中案
平儿是王熙凤的特别助理,所以王熙凤决定之后,就由平儿来处理。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对平儿说:“我没有偷,那个玫瑰露是宝玉房里的芳官给我的。”平儿真的头脑清楚,说:“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动,这不该偷了去。”平儿意思说,茯苓霜是一个完全没有拆封的东西,怎么你们家已经有了?“五儿着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她舅舅就是在外面管大门的,大概是从南方来了一个将军,要送礼给贾家,见到守门的人,知道如果不对他好一点,根本连名片都递不进去,所以就拿出几包给了守门的人。茯苓霜是这样得到的。可是当没有追问的时候,所有的事件都是被掩盖起来的。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没行止的事;”你看,旁边的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可是就开始一直指指点点,说你不应该偷人家的东西。五儿根本还没有真正被判,其实已经定罪了。“也有抱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倘或眼不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不知道大家感觉到没有,曹雪芹在这里的写法,其实在呈现五儿的心情。这个自负甚高,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忽然掉到一个完全被侮辱的最大的痛苦里面,所以真正杀她的东西好像并不是那四十板子,而是旁边人的指指点点。
“于是又有一干素日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称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受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说《红楼梦》给了我什么,大概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注意,有时候我可以少讲一点话,因为我发现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刀子。而那个时候五儿一直发抖,吓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人也不能联络,而旁边听到的都是这些话。这个时候是否会有温暖一点或者安慰一点的东西出现呢,我觉得作者在写这个。所以等到你看宝玉说,“全部都是我做的”时,那个温暖才出来。
平儿第二天一早就去问袭人,“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应是自己送他的”。芳官是一个学戏的女孩子,在戏剧当中讲到很多忠孝仁义,她就觉得五儿这么好,得到一点点茯苓霜,会想分半包给我。所以她们中间有她们的义气。她觉得对不起五儿,就赶快去找宝玉。我们看到,这个少爷只要事情到了他这边,他就像菩萨一样,他就说:“都是我给的。”他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把五儿打一顿,还要去卖掉。宝玉生来就是要爱惜所有美丽的事物跟青春的女子,他会觉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五儿。平儿就说,也没有这样乱认的吧,玫瑰露可以说是你给芳官,芳官给了五儿;茯苓霜你怎么会有,根本还没有拆封。
平儿非常聪明,她一想就知道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是谁偷的。彩云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跟贾环有私下的情感。王夫人会给宝玉玫瑰露,但不会给贾环,因为贾环是一个丫头生的庶出。彩云觉得要对男朋友好一点,就偷了一瓶玫瑰露。她大概想王夫人也不会注意,因为以前别人送这种东西都是一箱一箱的。平儿虽然知道是谁拿的,可是不方便讲,不方便讲的原因是什么?因为:“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平儿“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她们都喜欢探春,探春是一个聪明、对人非常好的女孩子。如果这件事爆发,赵姨娘就有罪,因为玫瑰露现在是在赵姨娘的房间里。赵姨娘一被抓出来,探春就为难,因为是她亲妈妈。
有没有发现作者微妙的写法?刚才去报告五儿被抓的时候,探春说已经休息了,所以就没有处理这个事情。如果真报告到探春那里,探春会秉公处理,可是秉公处理自己心里又难过,因为一个人要处理自己亲人的事情是最困难的。平儿的了不起,是她觉得法律里面有情、有理,法理上一定是抓彩云,可是抓了彩云以后,影响到赵姨娘,影响到探春,就牵涉情分。所以平儿的成熟跟探春又不一样。
结案
我们看平儿怎么处理。“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等把玉钏儿和彩云叫来后,平儿就说,我们现在抓到了一个小偷——柳五儿,已经关在一个地方,要打四十板子,然后发卖出去,可能就卖到妓院去了,下场是很惨的。我们知道不是她偷的,我们也知道是谁偷的,可是如果把这个事情抖搂出来,又伤到了一个我们喜欢的人,所以你们说怎么办?
把真正的小偷抓来了,但没有说是她偷的,可是跟她讲这个事情所有的状况。没有想到,“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好姐姐放心,也别冤屈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儿是情真……’”彩云承认了东西是她偷的,说把她送出去吧。
其实《红楼梦》最动人的是这些地方,这些丫头都有一种刚烈,都有一种做人的正直。她偷那个玫瑰露给贾环,像是小男孩、小女孩在谈恋爱,就把妈妈的口红偷一个去给女朋友,其实也蛮可爱的,并不是多么大的坏事。可是没有想到最后牵连到五儿的时候,在法律上非常残酷。所以她听到这个事情,她也不忍。
可是彩云这样一招认,她就是五儿的下场。彩云有一种刚烈、一种热情,而这个热情直接出来的时候,她不是那么理性地思考自己的下场。平儿跟宝玉都吓了一跳,宝玉就很感动,说:“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
宝玉在当下的感动是因为彩云犯了错以后自己承认的那种正直——连累别人的时候,宁可自己走向悲剧的命运,也不要去害别人。他认为那是生命道德里面最高的东西。所以宝玉就说:“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了的,唬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宝玉把全部的事情都担下来,平儿、袭人还嘱咐“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只是拜托大家以后小心一点,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小心些”是说,即便是偷,也谨慎一点,不要一下就被人家抓到。我觉得作者其实有一个意思,觉得这种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情谊,其实不算是大罪。甚至作者有一点点在赞美这个东西。青春里面有一种天真,落到大人的世界——王熙凤如果代表一个大人的法律世界——就是打四十板子发配了,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因为每天她要处理太多这种事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人性的柔软了。
我们当然知道,如果是一个检察官或法官,当他一直在处理这类事情的时候,他大概也很难有对人的柔软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说“情、理、法”,如何处理其间的平衡,当然很难。就像我认识的一些医生朋友,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们很为难。他们每天要面对多少病人,每个病人都有最大的痛,可是对他来讲那个痛都抵消了。因为他已经听了多少个痛,他的那个情绪根本没有办法维持。所以,所有职场上的麻木,其实也有它的痛苦所在,可是在职场里面怎么还保有那个最后一点点的人性,恐怕也是曹雪芹一直关心的问题,就是对那个小警卫的关心,对那个主厨的关心,现在是他对彩云的关心或者对司棋的关心。
你最后都会发现宝玉像个菩萨一样,觉得生命应该有更多一点的担待,而不只是惩罚。即使在惩罚当中,也有一点像孔子说的“哀矜勿喜”。并不因为我判了一个案子而高兴,反而是难过,我想这些都是《红楼梦》其实一直要提的。所以我们读到《红楼梦》这些部分的时候,会有一种对宝玉的心疼,是因为他心疼所有的人,他心疼所有的生命,包括赵姨娘。
没能成功的改朝换代
五儿被抓起来的时候,“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深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注意“深恐次日有变”,这里面非常微妙,就是说如果今天晚上王熙凤说打四十板子赶出去就决定了,不要到明天又改变了,这个时候派系的斗争已经发生了。等到这个事情了了,平儿到厨房去,就看到有一个女人是秦显家的,已经开始带了一批新的人,在那边忙起来了。厨房原来有柳家的一批班底,现在柳家的走了,班底也换了,就变成秦显家的跟她的团队。忽然就改朝换代,换了一批人了。
平儿就问怎么回事啊,她们回答说,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娘。柳家的这一派下去了,现在换成司棋派的人出来了。细细读一下第六十一回,全部在讲派系斗争,小小的大观园当中,就有这么多复杂的派系。平儿笑道:“太派急了些。如今的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主儿。”平儿说这个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是宝玉好玩就偷了妈妈一瓶露,茯苓霜也是他拿了一袋,然后就给了芳官,芳官又给了五儿,这个事情跟柳家的无关。
大家就吓了一跳:不是已经讲好了打四十板子赶出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秦显家的女人就在那边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因为她才进来一天,已经打点了所有的礼物送到各方去了,这些钱都要她自己赔。在过去的社会里面,为了争一个职位,要动用到这样的状况,因为这里面是一个派系的生成。但作者把这些事情写得很微妙。我每一次看到这一段,可能都会哈哈大笑,觉得秦显家的真是倒霉得要死,她以为从此有了油水,要把所有的关系都拉好,赶快做菜、送水果,送到各房去。结果忽然说,又换回柳家的做主厨,你还是出去,一下子所有的钱她都要白赔了。
宝玉的赎罪
在第六十一回中,我们看到《红楼梦》里这些鸡毛蒜皮、完全不经意的事件,其实里面有非常微妙的细节。平儿认为不可以冤枉五儿,也不可以冤枉五儿的妈妈,这是法律的部分;她又关心到探春的难堪,如果抓到她的亲生母亲,探春并没有法律的罪,可是她心情上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伤害各个不同,有一种伤害是打在身上的四十板子,有一种伤害是心灵上可能永远的创痛。到了最后,这些伤痛宝玉都要承担。
如果宝玉是这个家族的宝贝,那么不是他来承担还有谁可以承担?因为任何人做了这个事情都要被追究责任,只有宝玉可以不被追究责任。宝玉变成了一个奇异的角色,这个角色说,因为我被宠爱,我的宠爱就承担所有对大家的赎罪。大部分在文学里赎罪的角色,不管是东方的文学还是西方的文学,都是女性。比如圣特蕾莎,她是用母亲的角色来赎罪;台湾的妈祖、唐宋的观音,最后都变成女性角色。这是因为女性有最大的赎罪性,构成她的神性空间。宝玉是唯一的男性的赎罪角色,这个比较特殊。
生命中的清与浊
宝玉承担了所有一切以后,平儿第二天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就叹了一口气说:“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去求求他,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情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凤姐说宝玉也真是滥好人,什么事情都认,那以后还怎么得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处理了。王熙凤的角度是法律,意思是说什么事情都是他认,以后大家就又偷又抢了,反正都有宝玉去担。我想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曹雪芹并没有一味夸赞宝玉,他会觉得一个社会在情的部分和法的部分,是要有平衡的。全部都是法,会变成一种苛刻,变成一种刻薄寡恩;都是情,也会产生弊病,最后就没有公正的法律的理性。
王熙凤说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把所有的人找来,让她们跪在瓷片上,在大太阳底下一整天,菜饭也不给吃,看她们招不招。有没有发现,王熙凤的思考角度全部是法律,是严苛,是我不相信这个事情查不出来。
平儿就讲了重话。她说:“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她好像在讲一种因果,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放一马算了,人世间的事哪有一是一、二是二的,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宽容一点。
这真是让人动容。这里面有平儿代表了另外一个对生命的看法,就是对生命不宽容,是留不住生命的。如果这个流掉的胎儿代表一个生命的话,其实是因为母亲的生命本身不够宽容。我们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清的时候,其实是没有鱼可以生长的。
可是如果这样讲,那我们不是要混水吗,那这个社会不就脏了吗?可这里面注意一下,是平衡的问题,是说洁癖不要太过,因为生命是在“清”跟“浊”之间平衡。我们都觉得浊不好,我们希望自己是清流,我们希望社会是清的。可是不要忘记浊本身也是生机,因为它里面有养分,它能够供给那些鱼生长的养分;如果彻底的清,又变成另外一种弊病,叫作洁癖。
第六十一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回,我觉得里面有非常动人的东西,包括语言的活泼,包括对小人物的描写,包括宝玉对所有卑微人物的担待,都构成了一个生命的宽阔度。最后也对王熙凤这样的生命做了某一种反省,就是这个女强人好强,不服输,得理不饶人,最后的因果也是她自己在生命里面一步一步走向最大的绝望。我们面前都有一条路,可能越走越窄,也可能越走越宽。越走越宽是因为生命里面可以包容更多的东西,越走越窄会让自己越来越走不下去,最后变成一个牛角尖。
读完第六十一回,我常常特别想到夜市里去坐下来,跟摊子里面的人坐在一起,会忽然觉得里面有另外一种生命的温暖,它是不一样的。这也让我自己觉得平常对优雅、高雅的追求,好像可以有另外一条不同的路,也可以包容更多不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