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花有意
郭羽良脚步匆匆赶往学堂,内心有股奇幻的感觉,尹玥那柔若无骨的纤手,仿佛仍被他紧紧攥着,她的温热久久留给了他,她呼在他脸上的热气余温尚存,还有她几乎碰到他脸上的那一枚嫩白的小鼻子,那影像印得很深很深……他神情迷离地快步行进,身后,叶曼一溜小跑,紧跟不离。
两人都是寄宿学堂的那种,又同是乡下进城上学,平常在一起多些,本也没有什么,结业临近这一段,两人间忽然有了升温的迹象。
郭羽良见叶曼快要跑不动了,半是催促半是鼓励地喊:“快到了。”
学堂对寄宿定有规矩,归来晚了,各种处罚等着你,轻则点名,重者记过开除。叶曼气喘吁吁地应道:“再跑远点儿,会累死的!”
静宇学堂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远看有些眼熟。
郭羽良冷不丁站住,对叶曼说了声:“你前边走,我有点事,一会儿回来。”
叶曼累得满脸通红,话里透着怨气:“到学堂门口了,你想单溜?”
“我不是想单溜。”郭羽良不愿声张,用下巴指了指学堂门外的马车。
叶曼见了,也有点发怵起来:“你家的?”
赶车的那人,是郭家的管家,一扭头,瞧见了郭羽良。
管家吐了口气,满脸堆笑地喊道:“少爷!可算找到你了!”
管家轻轻一跃,从车辕把上跳下来,冲叶曼瞅了两眼,笑道;“嘿嘿,少爷,这是谁家小姐?”
郭羽良朝校门的方向一看,大吃一惊:“爹?”
郭掌柜似已看见了儿子跟一个女生拉拉扯扯,怒冲冲地黑着脸,到了跟前,劈头开骂:“臭小子!你不好好读书,跑哪去了?”
郭羽良心虚,嗫嚅着:“没,没跑哪去,同学有点事,帮忙去了……”
郭掌柜打断说:“瞧你哪像个学生?整个一只土老鼠,浑身泥灰,我花钱供你上学,就是要你捣蛋来的?跪下,今天我要揍扁你!”
管家见掌柜的正是盛怒之下,也不敢阻拦,只得勒紧缰绳,看好马车。
叶曼哪见过这种场面?眼见郭羽良要被老爹收拾,吓得没了一点主意,想要上前劝解,又无合适话语,更怕火上浇油,干脆就此离开吧,仿佛自己做贼心虚,显然更不合适,更何况,撇下郭羽良她会于心不忍。
叶曼的手足无措,加重了郭掌柜的疑惑,也激起他更大的愤懑,指着郭羽良的鼻子吼道:“还不跪下,你简直反了!”
郭掌柜一转身,从管家手中夺过鞭子,高高挥起。
叶曼被郭掌柜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冲上去要拦那鞭子:“别,别,他……我们……”
郭掌柜见叶曼支支吾吾,仿佛是在遮遮掩掩,更证实了心中的疑虑,越发气愤地指着郭羽良,又气急地指着叶曼:“你!你们这是来上学的?!”
话音未落,郭掌柜鞭子的抖,朝郭羽良脸上抽去!
“啊?别呀!”叶曼喊叫一声,扑了上去。
“啪——”一声脆响,鞭子抽了下去。
叶曼被抽了一个跟头,扑倒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爹!关她何事?你……你打她?”郭羽良惊得嘴唇哆嗦。
郭羽良本要打算起身夺鞭,郭掌柜越发怒不可遏,甩开鞭子朝郭羽良猛打起来,边打边怒吼着:“我打得是你!是你!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这个忤逆的家伙!你气死我了!你气死我了!”
“啪啪啪……”鞭子抽在郭羽良身上,若不是隔着衣服,早已皮开肉绽。
叶曼捂着脖子,鲜血染红了手指,心想,这一鞭够狠!
鞭子正好打在她的脖子上,热嘟嘟的血流到手上,有股浓浓的腥味儿,仿佛还有淡淡的香味儿……她想,我这是咋了,突然就被人打?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这么狠!而且是鞭子抽的!
叶曼心中并不糊涂,寻思着,他们父子生气,实在跟自己没毛关系,老子打儿子,更是天经地义,即使老子把儿子打死了,又与自己何干?偏偏把自己给搅了进来,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要说,男人不挨打,那是长不大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此时自己一走了之,倒落个都清静了。可转而一想,果真我叶曼就此离开,不仅我白白挨了鞭子流了血,更是白白失去了一次机会,这么一算,可就更划不来了!今天在徐老爷子家,也是看见了,郭羽良跟尹玥若即若离,二人几次三番对望凝视,仿佛是心有灵犀!若是再不挑明自己的态度,容他们二人长久暧昧下去,心中的这个男神,一不小心,说不定就成了别人的情郎!
再看那郭掌柜,此人虽是文县乡中的富豪,看起来倒是个正人君子,别看打起人来很凶,那还不是为了他儿子好?这么看来,我这一鞭子,倒是不能白挨!或者说,这一鞭,挨得正是时候儿?想我叶家,虽也曾是殷实富裕之家,近况有点堪忧,父亲不争气,染上了抽大烟、赌钱,两三年内,家道中落。她不憎恨父亲,也不苛责于父亲,为什么?环顾城里乡间,眼下有几个男人是不好这一口儿的?总归自己也曾是乡里的富家小姐,论起身家,也算跟他郭家门当户对。再看尹玥,她虽是个城里人,不过是个戏子的女儿,相比之下,她还不如自己跟郭羽良更加般配!
叶曼咬着牙,抹了抹脖子,又是一把血,扭动了几下,筋骨无甚大碍,应该只是皮外伤,见管家正朝自己这边瞅来,双眼一闭,瘫软在地。
管家急呼:“掌柜的,不好了!那个小姐不行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真要闹出人命,事可就大了!
郭掌柜放下鞭子,扭头一瞧,只见叶曼双手染血,脸色泛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郭羽良“啊”地一声,跳起身来,顾不得浑身疼痛,冲到叶曼跟前。
天色已晚,静宇学堂的大门本是开着的,守门人发现大门外有人大打出手,以为发生了流血事件,赶紧关闭大门,所有人员禁止出入。
郭羽良望着倒地不起的叶曼,见她满手是血,脖子有伤,喊也不醒,叫也不动,虽然着急上火,愣是束手无策。
“坏了,果真出了人命,事可就大了!”郭掌柜一边寻思,站在一旁,以为自己一鞭子打死了人,寻思这祸闯大了,得想什么办法处置,总不能看着人死不管,可情急之下,面对一个粉白鲜嫩的妙龄少女,他拉也不行,扯也不是,竟也不知如何应对。
管家急把马车牵过来,见势头不对,急出主意说:“掌柜的,乘她晕倒时间不长,赶紧送去医治,说不定还能救活?”
一句话提醒了郭掌柜,“快,快救人!”
可是,咋救?管家手牵缰绳,离不开马车,剩下郭家父子,爷俩儿看着地上的叶曼,前后左右无从下手。
郭掌柜担心误了时间,后悔莫及,催促儿子道:“快,快把她搬上车呀!”
郭羽良弯着腰,看着地上的叶曼,急得直搓手,却不知如何下手。
郭掌柜急了:“这种时候了,你还讲究啥忌讳?快把她搬上车!”
叶曼紧闭双眼,任由他父子折腾去,心里乐道,哼,掌柜的呀掌柜的,别看你精明,着了老娘的道儿了吧?叫你尝尝本小姐的厉害!
郭羽良犹豫了两下,瞟一眼父亲,心想,哼,这回可是你说的,别回头又骂又打,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叶曼死沉死沉的,郭羽良把她一只手臂弯过肩头,用力一抱,只抱起了上身,郭掌柜也顾不得男女忌讳了,上去一把抱起叶曼的双腿,父子俩用力一抬,将叶曼弄上了马车。
打听好了近处的一家诊所,管家一挥马鞭:“驾!”马车朝诊所奔去。
郭掌柜眼睛紧盯前方,生怕马车跑太快有闪失,一边还不忘提醒儿子照看好车上的叶曼:“招呼她点,路颠,别磕碰住她!”
郭羽良“哦哦”着,听话地扶住叶曼的肩和胳膊,以稳住她因马车颠簸而摇晃的身体。
郭掌柜仍不放心:“看她嘴上还有没有热气儿?快瞧,有没有?”
“咋瞧?咋瞧?”郭羽良傻傻搞不清楚。
叶曼心里骂道:“笨蛋,把手放我嘴和鼻子上呀,这都不懂!”
“瞧胸口也中,瞧她心跳有没有,快,有没有?”郭掌柜脸望着前方,只管不停地朝儿子下指令。
郭羽良越来越懵,我那亲爹!我看你是急疯了吧?你这不是要我摸她胸口呀?这像话吗!
叶曼胸口忍不住起伏了两下,暗里埋怨道:“死郭子!你个不争气的,叫你摸你都不敢摸,你只管摸摸怕什么?真是急死人了!”
叶曼这套路深的,简直非同一般啊!郭羽良忽见叶曼的胸脯在动,本能地把手一伸,猛地摁在了她的胸口。
“爹,她胸口在动!她胸口在动!”郭羽良不知中了叶曼的套路,惊喜大叫。
郭掌柜惊回头,见儿子一双大手,实打实地摁住叶曼那微微隆起的胸脯,手仿佛粘在她身上似地,一皱眉,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好了好了,赶紧放手吧!”郭掌柜眼睛又朝向前方,语气轻松了好多:“谢天谢地!真的吗?她还在动?”
叶曼被郭羽良一双大手摁得胸脯痒痒,忍不住猛一睁眼,大叫一声:“啊!别碰我,别碰我!”
吓得郭羽良触电一般,飞快收回双手!
“你想干啥?”叶曼装作突然醒来,不忘在他父子俩面前装清纯,吼罢了郭羽良,又指着郭掌柜开吼:“还有你,你们想干啥?”
郭家父子俩你看我,我看你,一对父子全傻掉了。
管家赶着马车,见叶曼醒来,急忙解围说:“小姐没事就好,我家掌柜的要送你去诊所抢救,没想到你醒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是我家掌柜的吉人天相啊!”又朝郭羽良挤了挤眼,逗趣耳语道:“嘿嘿,少爷,你艳福不浅呀!”
郭掌柜催促道:“少啰嗦,快去诊所!”
叶曼伸出双手,见了血迹,忽又晕倒了。郭子少不了又是一通乱忙。叶曼装也装了,演也演了,反正呢,郭子这个笨东西,刚才是当着他爹的面,袭了我本小姐的胸!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以后若是想赖掉,那就别怪本小姐不客气了!
叶曼安逸地重新躺在车上。剩下的事,由她父子俩折腾去吧!
“驾!”马车直奔诊所。
马车七拐八拐,不知转了几道弯,终于找到个所谓的诊所,那哪里有什么诊所?不过是胡同里一个破院子,外加一个瘸腿的土郎中。
尹玥从贞儿家出来,见几个身影从马车上下来,一身形俊逸的男子搀着一个花儿一般的少女,疾步走入瘸腿郎中的院子。
那瘸腿郎中,是尹玥的伯父尹有根,附近有名的土郎中,尹有根是家传行医,因家贫开不起门面,通常只接待上门求医的病人。
这么晚了,定是得了什么急症吧?尹玥寻思着,本打算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奇怪,这一男一女,身影怎这么熟悉?
扭头再看,尹玥差点叫出声来!竟然是郭子跟叶曼?他们谁病了?下午都还好好的呀!尹玥想赶过去问个究竟,又一想,不妥!他二人相搀相扶的模样,分明如情侣一般无二,我若贸然出现,毕竟有些突兀……怎么了,偏偏又叫我碰见?酸了一阵,心又敞亮起来,落花本无意,何必惹秋风?我为何要管他们的事?我不用想太多喽!
可是,若是不闻不问,就此离去,回家也无法安心!尹玥犹疑不定,转了一圈,绕道伯父家后院,翻过一段矮墙,钻进院子,打算看个究竟。
土郎中尹有根为叶曼清洗伤口,敷了止血药,好在伤在表皮,没什么大事。
郭掌柜庆幸之余,心里打着小鼓,这一鞭下去,着实有点太狠,若是这叶小姐闹腾起来,趁机狠讹上一笔钱财,不是没有可能。于是,默默算计着,大概要出多少血,才能打发了这个小妞?又一想,不管她讹不讹,身为长辈,女人面前不能叫人瞧不起,我不如先有个态度,看她到底会如何。
告别了土郎中,待叶曼重新上了马车,郭掌柜用关切和蔼的语气试探说:“叶小姐,你瞧我这做长辈的,一气之下,下手也太……唉,放下这张老脸,郭某我给你赔不是了!”
叶曼料到郭掌柜会有这话,矜持地低着头,莞尔一笑说:“郭掌柜,您这样我可消受不起!郎中都说了,我没什么事,用了药,伤口用不了多久就会长好,郭掌柜放心好了。”
郭羽良大感意外,叶曼这是要咋呀?刚她这番话,说得真叫受听入耳,受听得有点肉麻,那个动不动给个脸色,一不顺心耍个刁蛮的叶曼哪去了?忽然间秒变淑女了?真让他不敢相信。
郭掌柜闻听,先吃了定心丸,寻思道,这闺女不仅不讹我,反让我心里很有几分舒坦,一口一个“郭掌柜”,喊得银铃似的,还真叫甜,再看她那小模样,灵动的眸子,白嫩的脸儿,说话儿又这么受听,倒像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若是他二人门当户对,难说她不能成为我的儿媳妇……
“爹!赶紧上车呀?”郭羽良见父亲发愣,着急催着。
郭掌柜激灵一下,故作淡定地理了理长袍,弹了弹马褂,把那些胡乱的想法暂且放下。望着被自己鞭打,弄得衣衫凌乱的儿子,忽生出一丝痛楚与悔恨。
“你……唉!”郭掌柜朝儿子伸了伸手,又放下了。
“爹,我没事!”郭羽良忍痛咧了咧嘴,小声道,“只是,爹不该打她。”一边说着,伸手把父亲扶上马车。郭掌柜上了车,点头无语,心想,怪也只怪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在外读书,怎能跟一个女子四处乱跑?
叶曼装作没听见,缩了缩脖子,胸中涌过一丝暖流,“郭子,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很快,心又转冷了:“幸好我没破相,若是被你爹给打破了相,我这辈子是惨了,你呢?会不会随便想个法子,打发了我了事?”又一想,这事儿总归过去了,郭子不也白白挨了一顿鞭子?
叶曼想想有些后怕,看来,有必要澄清一下,瞧这位郭掌柜,脾气不是一般的大,学堂门外那一场发飙,幸好我叶曼替郭子挨了一鞭,可以趁机摆一道迷惑他,不然的话,不定闹腾个啥样呢?若郭掌柜一直对郭子今日之事抱有成见的话,对自己也不见得好。
“郭掌柜,可容小女说句公道话?”叶曼细声说道。
郭掌柜赶紧说:“叶小姐请说,请说!”
尹玥躲在暗里,明白大概只是一场误会,遂不往心里去,正要转身回家,忽听叶曼有话要说,又悄悄躲起来细听。
“今日之事,郭羽良并无过错,他被几个同学叫去双龙巷,为的是能一起升学读书,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郭掌柜略感诧异,审视地望着郭羽良,仿佛说:“爹难道错怪你了?”
郭羽良知道叶曼在维护自己,父亲却并不相信,于是顺着叶曼的话道:“爹,你是想多了,为了升个好学校,我们几个同学想了个办法,去找五爷帮忙,在五爷家清扫院子的时候,弄得我浑身都是灰土,可是,你根本不听我解释,上来就打!”
“五爷?哪个五爷?”郭掌柜忍不住追问。
叶曼惊讶,回问了一句:“郭掌柜竟然不知五爷是谁?”
郭羽良抢过话来,没头没脸地:“五爷,就是鼎鼎大名的徐……”
“徐”字刚出口,郭羽良“哎呀”大叫一声,摸着屁股喊道:“谁打我?”
郭掌柜被问得发蒙,四顾无人,很是吃惊。
叶曼指着郭羽良说:“嘻嘻,你撞鬼了吧,咋呼啥?”
郭羽良眨眨眼,明明有人打了自己的屁股一下呀,难道是幻觉?想了想说:“我刚说到哪了?对了,说到五爷……”
“五爷”二字刚一出口,“噗”地一下,又有东西打在郭羽良后脑勺上。
“真是撞鬼了!”郭羽良捂住脑袋喊:“管家,赶紧走哇!”
管家一逮马缰,马车“骨碌碌”地朝前奔去。出了那条诡异的胡同,大街两边铺子不少已经上灯,郭羽良从惊恐中平静下来,猛地一拍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郭掌柜坐在车上,回望一片漆黑的胡同,眉头紧锁,一语不发。
尹玥躲在暗中,直到马车跑远,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没想到,在这儿又练了练“打水漂”!还好,一记打中屁股,一记打中脑壳,可算是弹无虚发!该死的郭子,说好的不许乱说呢?你不止说了五爷,差一点就直接说出了“徐世昌”,不狠狠给你两下,你记性都给狗吃光了!
马车“骨碌碌”前行。
郭掌柜忍不住朝赶车的管家问:“刚才那胡同,感受有点熟呀?”
管家头也不回地说:“去的时候急,不知咋拐进去的,出来一看认得了,是双龙巷。”
“那就对了,”郭掌柜点头,又问儿子:“你刚说有个五爷,听着像是徐世昌徐大人,徐大人回来了?”
郭羽良放下摸后脑勺的手,连连晃着脑袋说:“哪个徐大人?不知道!”
郭掌柜脸色焦急地:“你说的五爷呢?到底是谁?”
“胡同里叫五爷的好几个,你问我,我咋知道!”郭羽良继续装糊涂。
郭掌柜把脸拉好长:“此事非同小可,你可别糊弄我!”
郭羽良不想纠缠,翻着白眼儿,转而言他:“爹,你鞭子抽得也太狠了!”一边说,一边疼得又是咧嘴。
郭掌柜问不出名堂,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当晚去店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把郭羽良叫出来,心里想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在行宫角找了家灌汤包子铺,叫了两样菜,郭掌柜摆出一副笑脸说:“小子,害你吃了顿鞭子,叫我这当爹的不好开口,今日,为爹的请你吃顿大餐,给儿子压压惊!”
郭羽良喜不自禁,瞬间忘了鞭痛,学堂那清汤寡水早吃烦了,忽有了一顿饕鬄大餐,放开肚皮大快朵颐,那简直是人生极乐。
两笼包子很快被郭羽良一扫而光,看着儿子吃得满嘴流油,郭掌柜心疼得差点泪奔。打归打,骂归骂,父子还是父子,儿子不记仇,让他欣慰之余,更多的是内疚。
郭羽良抹了抹嘴,边吃边问:“爹,你刚说啥?啥不好开口?”
郭掌柜宽厚地一笑,“事情倒不大,你小子是个聪明人,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既然去过双龙巷,一定知道咱文县的钱县长?”
“什么前县长、后县长?”郭羽良嘴里嚼着一只包子。
“钱县长要跟咱认亲,他想认个干儿子……”
郭羽良立马翻脸道:“又叫我认干爹?我不想认干爹!”
郭掌柜耐心劝道:“爹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可人家是县长啊?县长找上门跟咱认干亲,换了别人,那是求之不得,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爹要是推托,传出来,人会说我郭家不识抬举,我这张老脸朝哪搁?”
郭羽良固执地梗起脖子:“不!等我出息了,好好孝敬亲爹亲娘就是了,我不认什么干爹!”
郭掌柜也梗起脖子,远远看去,父子俩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你敢!咱老郭家,是我当家,还是你当家?”
郭羽良翻着白眼儿:“当然……是爹当家!”
“那不就得了!”郭掌柜吐了口气,“唉!我也不是逼你,这兵荒马乱的,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咱老郭家,眼下是有田、有产、有店,这是面上的,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巴望郭家比他们更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钱县长很有前途,这送上门的靠山,咱哪有不要的道理?”
郭羽良心里倔着劲,又不忍父亲生气,只好先用缓兵之计,用平和的语气说,“爹,道理我懂,可我,我就是不想认这个干爹!爹,容我想想好不好?”
“嗯!”郭掌柜总算听到儿子一句软话,虽不满意,勉强点了点头。
豫东一带,自古就有收义子义女、拜干亲爹娘的习俗。
起初拜干亲,是用意原始、单纯的民间结亲,保佑孩子少病少灾,充满人类原始的善意,没有太多附加含义。认亲仪式十分简单,有的婴儿刚一出生,一大早上,婴儿的父亲会出门“碰姓”,碰到的第一人,不管是男女老幼,婴儿的父亲都要跪下磕头,然后向其说明家中生了孩子,并请对方为小孩起名。旧年早起的人,多半是拾荒、拾粪谋生计的穷人,这些人少有文化,被“碰”到更是毫无思想准备,碍于习俗,又不便推却,只好信口胡诌一个名儿,多是没甚文化的,诸如“孬蛋”、“粪堆儿”、“狗剩”等等,听起来多有不雅,但老辈人都说,这样的孩子好养,并且这些多是小名,叫来叫去,都成了大人对孩子的爱称,也不会有人计较。在这些被“碰”的人当中,有的除了给婴儿取名,还被认成干亲。整个认亲的初衷与过程极其单纯。
钱科身为一县之长,心眼儿颇多,又信奉风水迷信,找郭掌柜认干亲,除因郭掌柜在文县人品、声望俱佳,还因县衙里,一个当主簿的师爷的点拨。
师爷老眼昏花,阴阳怪气,自比文县“小诸葛”,偏有人信他的神神叨叨、胡吹乱侃,当他为知天文、识地理的先知。外传这师爷算一手神卦,渐成为远近闻名的卦仙。
钱科闲来无事,闻师爷算卦灵验,兴致一来,占了一卦,不想,却因此得了心病。师爷算他官运亨通,人才两人旺,家和事美,这都是吉言奉承,钱科听着心里好受,并未特别在意,唯那个师爷说到他命中有子,聚少离多,老来身边缺照应,听了让他十分腻歪。
钱科有一子。时下官场兴风,有能耐的把孩子朝海外送,能留洋方显本事大,面子上新潮又堂皇。钱科喜跟风,仗着县太爷任上那白花花的银子,轻松把儿子送出海外,留洋德意志帝国,可是,风光了没多久,德国联手奥匈帝国向欧洲开战,“凡尔登战役”把求学之地变成了惨烈的战场,留洋学生炮火中噤若寒蝉,官僚家长极度恐慌,悔不当初。
师爷这一卦,正戳痛了钱科最敏感的神经,坏了!儿子陷入一场震动寰宇的大战事,灾难随时可能发生啊!
钱科内心怕怕,回家更是夜不能寐,命金玲日日烧香祷告,然连着几个月,远在欧洲的儿子音讯全无。
万般无奈中,钱科眼前忽然一亮,既能算得准,兴许也能破得开?复又约见师爷,问道:“可有破法?”
师爷堆出一脸笑来,出了个主意:“不难,县长只须在文县朋友圈里,找一个跟公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做义子,此义子就如挡在公子身前的盾牌,可保公子刀枪不入啊。”
钱科寻思,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让谁来充当这个盾牌,又有谁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呢?苦思冥想,钱科一下子想到了郭掌柜和他的儿子郭羽良。
师爷又不紧不慢地说:“县长大人是身旺之命,那就要有合适的人来泄疏命理,调和阴阳。”
钱科不解:“既是身旺之命,为何又要泄疏?”
师爷掐着手指,阴阳怪气地一笑:“旺极宜泄,强者宜克,衰者宜扶,弱者宜抑……县长按老夫所言去做,日久自有分晓。”
师爷一通“旺、强、中、衰、弱”扯得云天雾地,钱科似懂非懂,不懂装懂,既然师爷算准了,为保儿子平安,那就赶紧拉个倒霉的家伙来垫背吧!
“好,我这就去找!”钱科付了五块大洋,重重谢了师爷。
钱科生怕耽搁了时日,会危及儿子的性命,第二天,亲自登门郭家,要认郭掌柜的儿子郭羽良为义子。
世事演变,不知打从何时,认干亲被赋予了更多“功能”,有的为壮大势力,有的为笼络亲信,也有为显摆壮胆、扩充地盘,不一而足。认亲者与被认者,多已人心不古,认亲早已不是单纯的善举。
时逢乱世,郭掌柜也有自己的考量,文县土豪乡绅中,他大小算个人物,可要朝长远想想,总归有些门小势弱。袁世凯称帝之举,曾获文县县长钱科、河南省长赵倜极力襄助,赵、钱均为袁世凯的地方羽翼。如今帝制实行,这二人风生水起,势头正旺,此时钱科登门求认干亲,郭掌柜正好未雨绸缪,如今,钱县长官运旺盛,传言快要升到省府做官,与这样的人认亲,来日便靠上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对郭家来说,是巴不得的好事。既然人家找上门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郭掌柜思量过后,与钱县长一拍即合。
郭掌柜听着儿子口气变软,以为儿子已默许,便不再苦苦相逼。正要再说什么,忽见店门外,管家急匆匆赶来,郭掌柜身上朝上直了直。
门帘子一掀,管家进来了,神色有些慌张。
郭掌柜见其神情,一定有重要事项,起身朝管家点点头,两人找了个僻静角落,管家附耳低语:“掌柜的,打听过了,的确是徐大人回来了!”
“果然是徐大人?”
郭掌柜低头沉思,虽说是在商言商,他对官场有所了解,徐世昌自从离了紫禁城,少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今他回到双龙巷,预示着时局的某种变数,若是消息传到省府、各县,必将震憾中原官场,那将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消息太过突然,郭掌柜顾不得干爹、义子的事了,等儿子吃饱喝足,嘱咐了几句,跳上马车,急回文县。
一路上说着闲话,郭掌柜跟管家聊起民间“朝中有世昌,老袁好坐庄”的传言,这话,单指徐世昌对袁世凯仕途的重要。纵观袁世凯一世兴衰,其命运无不跟徐世昌有关。
管家口无遮拦地扯起了大嘴话:“掌柜的,这么说,帝制之争快有结局了。”
郭掌柜“哦”了一声,没有接腔。
管家收不口,继续大嘴:“恐怕不久,这天下不再姓袁,就要姓徐了。”
郭掌柜笑了笑,仍不说话。这话虽是从管家嘴里说出,却让他觉得并非笑谈,或许真的会一语成谶。
回到文县,郭掌柜换了套长衫、礼帽,直奔县上最奢华的祥云酒楼。是晚,有一告老还乡的盐务官,因老来得子,邀得县上名流齐聚庆贺,场面极大,全县的官员绅士、财主土豪云集酒楼,济济一堂。
席间,郭掌柜因刚从省城归来,被几个爱论国事的乡绅问及省城近日新奇之事,郭掌柜明知都跟当下时局有关,绝口不提半点讯息。
一乡绅问:“徐世昌放罢老袁的鸽子,再也见不着人,听人说,是被老袁暗杀了?”
郭掌柜装作没听见,“呵呵”了两声带过。
一师爷模样的人说:“有人说徐大人去了天津,天津一旦起事,老袁就危了。”
有个财主颇为不屑:“地球少了谁都照转,少了老徐,老袁皇帝照当,至于起事,袁大头也不是吃素的。”
师爷模样的人冷笑道:“没有老徐,老袁就不是袁大头,而是袁头大!”
那乡绅转身去问郭掌柜:“省城到底有何说法?徐老爷子回不回双龙巷?”
郭掌柜摇摇头,找个借口,闪烁其词了说:“郭某一概不知!各位先聊,我去找个人!”
郭掌柜起身要溜,身后有人喊:“喂喂,你别走啊,听说省府大门加了哨兵,是不是又要变天了?”
虽然只是县上的一次喜宴,各位的话题都在紧盯着省城。
郭掌柜的讳莫如深,偏偏让一个人看出了端倪。
来客当中,有一位文县当地的隐士,名叫顾启帆,曾是徐世昌的门生,踏入仕途后政局多变,一直官运不济,因他出过洋、见过世面,凭满腹学识,回乡当了教书匠,这位盐务官的女儿,就在他门下读书,因而顾启帆是以师长的身份受邀前来。盐务官是个附庸风雅之人,请顾启帆前来,一为助兴,二为脸面好看。
顾启帆为人敦厚实诚,盐务官老来得子,既然人家盛情邀约,他这做先生的,没有不来恭贺的道理。
顾启帆见郭掌柜有躲避之嫌,先就怀疑上了,乘无人注意,找到郭掌柜的管家,热心灌了几杯酒水,用话来套了几套,管家很快露出了实情。顾启帆心头一惊,装作若无其事,先隐忍不动,内心盘算着应对策略。
等筵席一散,顾启帆拉出家中一头快驴,飞身骑上,星夜赶往开封城双龙巷。一边骑驴奔走,一路回想当年追随徐世昌的往事……
那是光绪三十二年,徐世昌任东三省总督、钦差大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官系从一品级。那年,顾启帆学业有成,一腔热血,待要施展才学,获知徐世昌主政东北,不仅施政清廉,更礼贤下士、惜才揽才,遂慕名投奔,不想竟被徐世昌赏识,委以随从文员。顾启帆跟从左右,亲眼见识了徐世昌的雄才大略。那时的东北工商业发达,科教文振兴,徐世昌秉持“富省、强兵、御侮”思路,清剿土匪、移民屯垦、兴修铁路,东北大地一片复苏景象,顾启帆仿佛看到了未来和希望。
到了宣统元年,袁世凯被摄政王载沣罢黜,局势大变,徐世昌自请去职,称病赋闲。临别,徐世昌不忘顾启帆这个“小老乡”,问其:“有何打算?”
顾启帆答:“我愿随恩师,恩师走到哪,我跟到哪。”
徐世昌沉吟良久,劝道:“你还年轻,不可随我消沉,南方形势活跃,报国志士云集,已形成了小气候,你不妨去南方一试身手,以你的专长与才华,定会有用武之地。”
徐世昌黯然离开东北之后,顾启帆遵从师命,去了上海,先投奔于右任,做报刊编辑,使《民呼日报》轰动上海,然而好景不长,几个月后,《民呼日报》被迫停刊。顾启帆不甘沦落,在上海滩当教员、干搬运工,然后投奔宋教仁,从事同盟会文教工作,此后不久,一场针对宋教仁的阴谋轰动了整个上海滩……悲剧的发生,浇灭了顾启帆的从政热情,却也由此让他更加寄情于从事教学,最终,他选择了回乡教书办学……
世事变迁,顾启帆一直感念徐世昌的知遇之恩。如今帝制复辟,徐世昌再度陷入人生危境,他正要以身图报,偶然得知恩师的行踪,他放心不下,中原乱局,随地充满危险的旋涡,他必须火速前往,不惜以身家性命保护恩师。
驴不停蹄,一路“嗒嗒”紧走。
午夜时分,顾启帆来到徐宅门外,仔细查看,院子里果然已有人气。
“笃笃笃”……顾启帆轻敲院门。
开门的是车夫。
顾启帆悄声说了句:“顾某前来求见总爷!”
车夫见来者骑驴,长相斯文,不像是个官员,又听是“求见总爷”,知道是旧人前来,迟疑一番,正要继续盘问,席夫人从上房屋出来,见是顾启帆,迎上前去,急把他引进屋内。
徐世昌闻听顾启帆夜半来访,急忙披衣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