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前传:化蝶
南朝人祖冲之作为推算圆周率的数学家闻名于世。其实祖冲之也是重要的志怪小说作家。他所作的志怪小说集《述异记》中,记录着这样一件事。三国时东吴孙权黄龙年间,有个叫陆东美的,与妻子朱氏非常恩爱。夫妻二人常常形影不离,时人称其为“比肩人”。后来妻子朱氏去世,陆东美也绝食殉情。家人非常悲痛,将其二人合葬在一处。不到一年,二人的坟上长出两棵梓树。这两棵梓树同根而生,枝干相抱合成一树。树上常有两只鸟,相伴而宿。人们便认为这对恩爱的夫妻死后变成了连理的梓树和不分离的宿鸟。皇帝孙权闻此奇事,感叹不已,封其所居里巷为比肩,墓为双梓。后来陆东美的儿子陆弘与妻子张氏也似父母般恩爱,吴人呼为“小比肩”。
梓树是古代常见的一种树木。家乡的代称就是“桑梓”。在古人看来,“家乡”就是房前屋后种满了桑树和梓树的地方。如此多的梓树自然会有种子掺杂在土壤中。堆砌坟茔,等于是在翻土,有梓树的种子开始萌芽、生长也不奇怪。由于这两株梓树是野生的,无人打理,七扭八扭最终扭在了一起。树长高、长大了,自然有鸟栖息在上面。这样分析,“比肩人”的故事实在是无“怪”可言。而真正“怪”的是人们的思想。为什么坟茔上的两棵树和树上的鸟会被看作是墓主人的化身?一定有民族的习惯心理在里面。
《搜神记》中有一则《韩凭夫妇》的志怪小说。战国时宋国的暴君宋康王手下有一名舍人名叫韩凭(韩凭在不同的文章、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叫法,如韩朋、韩冯等,都是指一个人),妻何氏貌美如花(何氏在不同的文章、不同的版本中也有不同的叫法,如息氏等)。宋康王是个好色之徒,见到何氏漂亮,一心想要夺过来。韩凭只是一名舍人,宋康王既然敢于射天和射杀重臣,自然不把韩凭放在眼里。很快,何氏就被抢进宫中(有的版本还说宋康王封了何氏为王后),而韩凭则被罚去做了苦力,输边筑长城。
宋康王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量韩凭区区一小卒在王权面前也无可奈何。可偏偏何氏不肯罢休,她暗中送了一封密信给韩凭。不幸的是这封信落到了宋康王的手上,宋康王展卷一看,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信的内容很曲折隐晦,宋康王一时没看明白什么意思。于是他将这封信拿给左右亲信的臣子观看,左右也莫解其意。只有大臣苏贺回答说:“‘其雨淫淫’,是说心中愁思不止;‘河大水深’,是说两人不得往来;‘日出当心’,是说内心已决意赴死。”宋康王将信将疑,但心中却很窝火。不久,韩凭果然自杀了,似乎正应了苏贺之言。
再说韩妻何氏,闻听丈夫已经自杀,于是“阴腐其衣”。“阴腐其衣”,意即暗中使自己的衣服朽烂但在外表上还看不出来。至于是用了什么腐蚀性的药物或是其他办法,今人已经很难揣测了。
宋康王自然不知道这一切。
一日,春风和煦。宋康王兴致颇佳,携何氏一同登青陵台游赏。何氏趁人不备,从台上跳下。左右护卫赶忙伸手拽她,谁知道她的衣服已经朽烂,用手一拽即化为灰烬。何氏坠落高台而亡。有人在何氏的衣带中搜出遗书:“大王希望我生,而我却执意死去,还望大王将我的尸骨与韩凭合葬。”
其实仔细想来,何氏如果只是存心要死,不必费此周折。她既然能“阴腐其衣”,证明在宫中她是有独立的空间和时间的。只要她有这样的机会,有的是死的办法。看来何氏不仅仅要死,还存心要正大光明地死,死在宋康王面前,死在众人面前,让众人为她与韩凭的爱情做一个见证。真是用心良苦,豪气冲天!
宋康王自然理解这一切,但他不服。他不承认作为纵横乱世的君王居然不能征服一名庶人之妻。于是暴怒,他当然不会让韩凭夫妇合葬,而是将二人的坟墓分得远远的,还恶狠狠地说:“你们夫妇既然如此相爱,有本事就让坟墓自己合到一起呀,那我就不再阻挡你们。”
奇迹发生了。也就一天工夫,两座坟墓中都各自长出了一棵梓树。十天左右,两棵树都长成了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两棵树的树干逐渐向着对方弯曲,树根在地下盘结,树枝在天空交错。树上常有一雌一雄两只鸳鸯,交颈悲鸣,凄惨的声音感天动地。于是宋国人称这种树为“相思树”,说鸳鸯鸟是韩凭、何氏魂魄所变。“相思”一说,由此诞生。
有情人死后,会幻化为动物与植物,继续表达着爱意。这一思想在民族心理中根深蒂固,更成为后来“梁祝”一类故事的母型。而至少到唐代中期偏后,有情人所幻化的一般还都是根、叶相连的树和双宿双飞的鸟,并非蝴蝶。如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描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仍然会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么这类故事“化蝶”的情节究竟从何而来呢?就目前能见到的资料看,晚唐李商隐诗中有“青陵粉蝶休离恨”之句,似乎已经有了“化蝶”情节的痕迹。但只言片语还很难确定韩凭夫妇和蝴蝶的内在关系到底是什么。北宋早期的《太平寰宇记》记载韩凭妻“自投台下,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蝶”,这里所说的韩凭妻衣裳破碎化为蝴蝶,而非韩凭夫妇化蝶。到了北宋后期,王安石有一首《蝶》诗:“翅轻于粉薄于缯,长被花牵不自胜。若信庄周尚非梦,岂能投死为韩凭?”这里已经清楚地表明,化蝶的是韩凭妻子。因此说至迟到南宋之前,韩凭夫妇死后所化之物已由鸳鸯转化为蝴蝶。这为南宋时期梁祝化蝶故事的广泛传播奠定了基础。
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化呢?恐怕与如下原因有关。韩凭夫妇所化之物为鸳鸯,鸳鸯是水禽,怎会双双栖息在树上?这让善于考究推源的中国文人很难想明白,也是这一凄美故事的一大硬伤。于是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干脆创造出一个新鸟种——韩朋鸟:“有鸟如鸳鸯,恒栖其树,朝暮悲鸣。南人谓此禽即韩朋夫妇之精魂,故以韩氏名之。”一个“如”字表明,这种鸟只是像鸳鸯而已。但这还不能让人满意,因为“韩朋鸟”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太没有说服力了。
韩凭妻子“阴腐其衣”,跳台时左右揽之尽成灰烬。那婉转飘扬的丝绸碎片给了人们灵感,于是有了碎衣化蝶的情节。而蝴蝶从毛毛虫到蝶蛹再到蝴蝶那特殊的生命历程,以古人的科学知识水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于是古人认为蝴蝶是可以死后重生的精灵。韩凭夫妇活着时是低贱的庶人,如同毛毛虫一样卑微,他们死后进入坟墓,就如同进入蝶蛹,最终化蝶重生,自由地飞翔。他们的生命历程和精神气质同蝴蝶是如此的相似。最终蝴蝶战胜了鸳鸯,成为有情人幻化之物。
“化蝶”情节尘埃落定,可其他问题又接踵而至。宋明以降,受理学影响,“一女不事二夫”的贞节观得到了最广泛的宣扬和传播。中国人对韩凭夫妇故事的关注点居然转移到韩凭妻是否失身于宋康王。按照《搜神记》记载,韩凭妻在宫中多日,虽未明说,但大体情况可想而知。这令宋朝以后的中国人感到这样的经历有损烈妇的声誉。于是这个故事被改造为韩凭妻在入宫前就自缢而死,随后韩凭才自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舒舒服服地在心中为这一烈妇堂而皇之地立起贞节牌坊。这一改动所折射出来的民族心理的变化真是令人欷歔叹息。
也许韩凭夫妇的故事到此时,才真正成为一场悲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