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景忧情 多重映衬
——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王安石的《题西太一宫壁》诗有两首,这里赏析的是第一首。第二首云:“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题壁,即兴作诗,写在公共建筑物的墙壁上,是古人非正式地发表诗歌创作的一种方式。西太一宫,神庙名,在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西南八角镇;另有东太一宫,在汴京东南西村。太一,天神名,是天神之最尊贵者。
景祐三年(1036),王安石十六岁,随父亲王益到了汴京,并随父兄游西太一宫。次年,王益被任命为江宁府(今江苏南京)通判,他也跟到江宁。王安石十八岁时,王益去世,葬在江宁,亲属也就在江宁安了家。嘉祐六年(1061),王安石任知制诰;八年,他母亲吴氏在汴京去世,他又扶柩回江宁居丧,一直到熙宁元年(1068),他奉神宗之召入京,准备变法,重游西太一宫。此时,距初游已有三十二年,他已是四十八岁的人了。旧地重游,触景生情,百感交集,于是即兴吟成这两首抚今追昔、思念亲人和第二故乡江南的小诗,并挥笔题写在宫墙之上。
诗的前两句描写西太一宫周围的夏日美景。首句先写陆地、高处之所见所闻。开篇“柳叶”二字,以局部指代全体,展现一片柳树林。晚唐诗人司空图《独望》诗云:“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远陂春草绿,犹有水禽飞。”此诗“绿暗”二字,即是从司空图诗的首句化出。但王安石将“绿”与“暗”二字组合成一个词,形容柳树林枝叶繁密,绿色深浓。在“柳叶”与“绿暗”之间,又嵌入“鸣蜩”。蜩,蝉,俗称知了。蝉儿正隐藏在浓绿的柳叶中鸣叫,但闻其声,不见其形。次句写低处,水上景物。酣,酒喝得很畅快叫酣,引申起来,物态饱满或事物发展到激烈程度都叫酣。“红酣”一词是王安石独创,从未有诗人用过。在“荷花”与“红酣”之间插入“落日”的意象,既点明时间已是黄昏,又加倍渲染荷花在落日斜照下红得无比娇艳、亮丽。“酣”字,可以说是用赋笔彩绘,也可以看作拟人化,写荷花像是美人喝醉了酒,脸庞儿泛起红晕。后来,南宋诗人范成大《州宅堂前荷花》诗有“凌波仙子静中芳,也带酣红学醉妆”之句,就明显是从王安石这句诗脱化而出。但两相比较,范诗用拟人手法刻画荷花似太着力,也太显露,不如王诗仅用“红酣”二字,却更生动自然、简练含蓄。
以上两句,诗人选取夏日郊野最具典型特征的四种景物,使绿暗的柳叶与夕阳下的红酣荷花形成色彩、明暗、高低的多重映衬对照,再加上“鸣蜩”,从而绘出了一幅有声有色有层次感的美丽图画,显示出诗人营构和组合意象的高超艺术功力。这一联诗,“荷花”对“柳叶”、“落日”对“鸣蜩”、“红酣”对“绿暗”,对得备极工切,铢两悉称。上下句平仄声调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字字相对,音节谐美。
第二句写了水上荷花,第三句自然转到写水。三十六陂,汴京附近,有名叫“三十六陂”的蓄水塘。陂(bēi),池塘。苏轼《奉敕祭西太一和韩川韵四首》其四云:“陂水初含晓渌,稻花半作秋香。”可见西太一宫附近是有陂塘的。王安石的第二故乡江宁,那里陂塘更多。他的《北陂杏花》诗就写了“一陂春水绕花身”,《北山》诗中也有“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程千帆先生解释这两句说:正是眼前的三十六陂,使诗人“想到自己曾经游赏过的弥漫着春水的江南。言下之意是三十六陂的春景很像江南”(《古诗今选》,凤凰出版社,2010,441页)。霍松林先生也认为,王安石“写的不仅是眼中的水,更主要的,还是回忆中的江南春水”(《宋诗鉴赏辞典》,222页)。笔者十分赞同程、霍二先生的高见。这一句作为绝句的转捩关键,从汴京的三十六陂推出江南春水的阔大景象,并自然引起已生白发的诗人对初游西太一宫的回忆,对岁月如流、人生短暂的感慨,对父母兄弟等亲人的思念,对故乡江南的眷恋,以及不知何时能功成身退返回故乡的忧虑。一句“白头想见江南”,诗即戛然而止,却蕴含着非常丰富、复杂、深沉的情意,让读者细细咀嚼和品味。
这首诗在写景抒情上成功地运用了对照和反衬的表现方法。除了上文所说柳叶“绿暗”与荷花“红酣”的强烈色彩对比外,更动人心弦的是,诗人的“白头”与绿柳、红荷以及澄碧江南春水的对比。清代诗论家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笺注》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0页)王安石此诗,可谓以美景写愁情,故一倍增其愁。王夫之又云:“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同上,卷二,91页)安石此诗,正是以写景之心理言情,白头人想见江南春水情景,将其抚今追昔、感时伤世、怀亲思乡之微妙心曲,含蓄传出。王夫之更曰:“情景一合,自得妙语。”(《明诗评选》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15页)王安石此诗“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一联,真情景融合之妙语也!
读王安石此诗,笔者自然联想到中唐诗人元稹的五绝名篇《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此诗倾诉宫女哀怨,寄托对李唐王朝的盛衰之感,其题材与主题迥异于王安石的《题西太一宫壁》。但我却深深地感觉到,二诗以少总多、以乐景写哀情的表现艺术相同,还有古宫、红花、白头的意象相似,白头宫女在红花美景中闲坐说玄宗的凄寂哀怨,竟在我的眼前叠印出白头诗人王安石面对三十六陂想见江南春水的忧思感慨。我认为,王安石此诗在艺术构思、表现手法乃至营构意象上学习借鉴了元稹的《行宫》。他在高妙的融化中创新,写出了这首与《行宫》一样“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洪迈《容斋随笔》卷二评《行宫》语)的绝句杰作。
《题西太一宫壁》是一首六言绝句。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卷二说:“六言体起于谷永、陆机,长篇一韵。迨张说、刘长卿八句,王维、皇甫冉四句,长短不同,优劣自见。”可见,王维是最早创作六言绝句的。他的六言绝句,有《田园乐七首》,其六云:“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其后,皇甫冉有《送郑二之茅山》,顾况有《过山农家》,都是唐诗中的六言绝句佳作,但寥寥无几。宋诗中的六言绝句比唐诗多一些,但仍是凤毛麟角。盖因六言句的朗读节奏“二二二”,都是两个字一拍,虽有鲜明、整齐的长处,但缺少变化,过于单调,如果诗人不在诗句的意义、节奏上力求变化,就会给人以板滞之感,所以历代六言绝句诗数量极少,远不能与五、七言绝句相比。王维的《田园乐七首》与顾况的《过山农家》,都是通篇对仗,工整精美,但没有变化,读多了令人生厌。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这一首,用了对起散结式,前联对仗,后联散行,骈散结合;在句法上也灵活变化,前两句意义节奏是二二二,第三句是四二,第四句却换为二四句式。全篇章法紧凑,又自然流畅。
古今诗人、诗论家对王安石这首六言绝句给予很高评价。苏轼、黄庭坚都曾次韵和作。北宋人蔡絛《西清诗话》载,元祐年间,苏轼到西太一宫,看到壁上题的这首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遂次其韵。南宋何汶《竹庄诗话》亦记苏轼讽咏此诗再三,并说唯黄庭坚的《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笔力可及此诗。黄昇说:“六言绝句如王摩诘‘桃红复含夜雨’,及王荆公‘杨柳鸣蜩绿暗’二诗,最为警绝,后难继者。近世唯杨诚斋《醉归》一章:‘月在荔枝梢上,人行豆蔻花间。但觉胸吞碧海,不知身落南蛮。’雄健富丽,殆将及之。”(《玉林诗话》,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引)近代陈衍更赞叹:“绝代销魂,荆公诗当以此二首压卷。”(《宋诗精华录》卷二)笔者认为,洵非过誉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