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欣德利先生回来参加了葬礼,并且还带回来一个妻子——这事让我们大吃一惊,也惹得左邻右舍流言纷纷。
她是什么人,出生在哪里,这些欣德利都从未提过。也许她没有钱财,也没有门第值得夸耀,不然他不会对父亲隐瞒这门婚事。
她不是那种为了自己把全家上下搞得不得安宁的人。她跨进门槛后见到的每件东西,周围发生的每桩事情——除了葬礼的准备工作,还有前来吊丧的人——似乎都令她高兴。
看她在葬礼期间的一举一动,我觉得这人有点傻气。她跑进自己的卧室,要我也跟去,而我本来应该给孩子们穿丧服的。她坐在那里,浑身哆嗦,两手交握,翻来覆去地问我:“他们走了吗?”
接着,她又歇斯底里地描述了她看到黑色丧服时的反应,然后突然一惊,颤抖起来,最后竟失声痛哭。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回答说她不知道,就是觉得非常怕死!
照我看,她同我一样活得好好的,离死还远着呢。她瘦骨伶仃,但年纪很轻,肤色红润,眼睛像钻石一样明亮。当然,我也注意到她上楼时呼吸急促,突然哪儿一点响动都会惊得她瑟瑟发抖,而且她有时咳得让人忧心不已。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症状预示着什么,也没心思去同情她。我们一般不跟外乡人亲近,洛克伍德先生,除非他们先跟我们亲近。
小厄恩肖离家三年,变化相当大。他瘦了,脸色苍白,谈吐衣着都同以前大不一样。他回家当天,就命令我和约瑟夫今后都到后厨房待着,把堂屋留给他。其实,他还想把一个空的小房间糊上墙纸,铺上地毯,改做客厅。但他妻子十分中意白地板和火光熊熊的壁炉,中意白镴盘碟和装白釉陶器的餐具柜,中意狗窝,中意他们平日里坐的地方——那里很宽敞,可以四下活动。所以他觉得,为了妻子的安适着想,没必要另辟一间客厅,于是打消了原先的念头。
他妻子发现,新认识的人当中竟有一个妹妹,这也让她很开心。起初,她跟凯瑟琳瞎聊天,亲妹妹,跟妹妹到处跑,还送给妹妹许多礼物。不过,这份热情很快就冷淡下来。而妻子一生气,欣德利就立刻变成了暴君。她只要说一两句话,表明自己不喜欢希斯克利夫,就足以把丈夫对那孩子的所有旧恨都勾起来。他把希斯克利夫赶到仆人堆里去,不准他再跟助理牧师学习,强迫他到户外去干活,还逼他跟农场里的其他伙计一样辛苦劳作。
身份被贬低后,希斯克利夫一开始尚能忍受。因为凯茜把她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了他,又跟他一起在田地里干活玩耍。他们俩长大后很可能成为缺乏教养的野蛮人。少爷压根儿不管他们表现如何,干了什么,他们也乐得躲开他。他甚至不关心他们礼拜天有没有去教堂做礼拜,只有在约瑟夫和助理牧师发现他们没去,指责他不负责任的时候,他才会想到惩治他们——抽希斯克利夫一顿鞭子,罚凯瑟琳不准吃午饭或是晚饭。
不过,他们的一项主要娱乐就是一早跑到荒原上,在那里待上一整天,而事后的惩罚只不过是笑料罢了。尽管助理牧师会随意指定多少章节让凯瑟琳背诵,尽管约瑟夫会鞭打希斯克利夫,直到自己的胳膊都酸痛了才罢休,但只要他们又凑到一块儿——至少是只要他们想出什么调皮的报复计划——就把什么都忘了。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莽撞,我一个人不知哭过多少次,可我不敢劝一个字。我的话,他们本来还会听一点。我担心我一开口,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会彻底不理我了。
一个礼拜天的晚上,他们因为弄出了一点儿声响,或是诸如此类的小过失,就被从客厅里撵了出来。我去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哪儿都找不到他们。
我们把房子上上下下都搜遍了,又搜了院子和马厩,都没发现他们的身影。最后,欣德利一气之下,让我们把门都闩上,赌咒发誓说,今晚谁也不准让他们进屋。
全家人都去睡觉了,我心里焦急,怎么都躺不下去。虽然外面正下着雨,我却打开窗户,探出头去,细细聆听。我下定决心,要是他们回来了,我说什么也要让他们进屋,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沿着大路走来,一盏闪烁着微光的提灯穿过了栅栏门。
我把披肩往头上一罩,跑了出去,以免他们敲门弄醒厄恩肖先生。原来是希斯克利夫,就他一个人。我见他一个人回来,不由得心头一惊。
“凯瑟琳小姐去哪儿啦?”我忙喊道,“没出事吧?”
“在画眉田庄。”他答道,“我本来也该在那儿的。可他们太无礼,没有留我。”
“哎,这下你要吃苦头啦!”我说,“你啊,不把自己弄到扫地出门就不甘心。你们晃到画眉田庄去到底是干什么?”
“让我先脱掉湿衣服,再把事情都告诉你,内莉。”他答道。
我叮嘱他小心别吵醒主人。就在他脱湿衣服,我等着吹灭蜡烛的时候,他接着说道:“凯茜和我从洗衣房溜出来,想随便走走逛逛。我们看到了画眉田庄的灯光,就想过去看看林顿家的孩子们礼拜天晚上是怎么过的,是不是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们的父母坐着大吃大喝,又唱又笑,在炉前烤得眼珠子都要化了。你认为他们是这个样子吗?还是说,你觉得他们在念布道文,接受男仆的教义考问,答得不对的话,还得背《圣经》里的一大串名字?”
“大概都不会吧。”我答道,“他们肯定是好孩子,不会像你们那样,因为做了坏事而受罚。”
“别讲大道理了,内莉,”他说,“都是废话!我们从山庄顶上一路不停地跑到田庄——凯瑟琳光着脚丫子,比赛输惨啦。明天你还得到沼泽里给她找鞋哩。我们从一道破篱笆里爬进去,沿着小路摸黑前进,来到客厅窗户下面的花坛上。光就是从窗户里面射出来的。他们还没有拉上百叶窗,窗帘也半掩着。我们站在墙脚突出的石条上,手攀着窗台,看得到里面。我们看见——啊,好漂亮!那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桌椅都套着深红色的罩子,纯白的天花板四周镶着金边,一串串玻璃珠由银链子挂在天花板中央,被柔和的烛光映得熠熠生辉。老林顿夫妇不在那里,整个房间中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两人。他们不该觉得幸福吗?换作是我们,准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好,你猜猜,你说的那两个好孩子在干什么?伊莎贝拉——我相信她有十一岁了,比凯茜小一岁——躺在屋子那头拼命尖叫,就像巫婆在用烧红的针扎她一样。埃德加就站在壁炉边悄悄哭泣,桌子中间坐着一条小狗,抖着一只脚爪,正汪汪直叫。他们你怪我,我怪你,我们由此听出,他们刚才差点把小狗扯成两半。真是白痴!那就是他们的乐趣!先是为了谁来抱那团暖和的绒毛争执不休,后来两人都哭了起来,因为他们争了半天,又都不肯要了。这俩活宝逗得我们放声大笑。我们实在是瞧不起他们!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想要凯瑟琳要的东西?或者看见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分别占着房间的两头,又叫又哭,在地板上打滚,用这来找乐子?就是让我活一千次,我也不愿意把我在这里的生活跟埃德加在画眉田庄的对调——不,就算允许我将约瑟夫从最高的山墙上扔下去,用欣德利的鲜血涂红这房子的正面,我也不干!”
“嘘,嘘!”我打断他的话,“你还没告诉我,希斯克利夫,凯瑟琳怎么被留在那里了?”
“我刚才告诉你,我们笑出声来了,”他答道,“就给林顿家的孩子听见了,他们箭一般冲到门口,先是愣住了没出声,接着就嚷嚷起来:‘噢,妈妈,妈妈!噢,爸爸!噢,妈妈,快来呀!噢,爸爸,噢!’他们就那样号个不停。我们发出可怕的声音,好把他们吓得更厉害。然后,我们就松手从窗台边下来,因为我们听见有人在拉门闩,觉得还是赶紧开溜为妙。我抓住凯茜的手,拖着她跑,谁知她忽然摔倒了。”
“‘快跑,希斯克利夫,快跑!’她小声说,‘他们放出了斗牛狗,咬住我了!’”
“那畜生咬住了她的脚踝,内莉,我听见了它那可恶的鼻息声。她没有喊叫——不!她就是给戳在疯牛的角上,也不屑这样做。可我喊了起来——我破口大骂,骂出来的诅咒足以把基督教世界所有的魔鬼都消灭干净。我抓起一块石头,塞进狗嘴里,用尽全力往它喉咙里塞。最后,一个畜生般的仆人提着灯来了,嘴里叫着:‘咬紧,暗影,咬紧!’”
“不过,当他看清暗影逮住的是什么猎物,声调立马就变了。狗的喉咙被卡住了,紫色的舌头垂在嘴外半英尺长,耷拉的嘴唇上淌着带血的口水。”
“那人把凯茜抱起来。她脸色煞白,我肯定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疼痛。他把凯茜抱了进去,我跟在后面,嘴里骂骂咧咧,扬言要报复。”
“‘抓住什么啦,罗伯特?’林顿从门口喊道。”
“‘暗影抓住了一个小女孩,先生,’他答道,‘这儿还有一个男孩。’他补充道,一把抓住了我。‘他看起来是个十足的坏蛋!八成是强盗打算把他们弄进窗,等我们都睡着以后,替那伙人打开门,然后他们就能从容地杀死我们。住嘴,你这个满嘴脏话的小偷,你!你该为这事被绞死。林顿先生,别放下枪。’”
“‘不,不,罗伯特!’那老蠢货说,‘歹徒们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们想算计我。进来吧,我要好好款待他们的。约翰,把链子系紧。珍妮,给暗影喂点水。竟敢打治安法官的主意,而且还是在安息日!他们还要蛮横无耻到什么地步?噢,我亲爱的玛丽,听我说!别害怕,只是一个男孩。不过,他明摆着一脸流氓相。趁他的凶恶本性还只显在脸上,没有表现在行动上之前,马上吊死他,这不是给乡里做了件好事吗?’”
“他把我拖到吊灯下,林顿太太把眼镜架在鼻子上,吓得举起了双手。两个胆小的孩子也偷偷靠近了些。伊莎贝拉口齿不清地说:‘好怕人的家伙!把他关到地窖里去吧,爸爸。他像极了那个算命人的儿子,就是偷了我驯养的野鸡的家伙。是吧,埃德加?’”
“他们仔细打量我的时候,凯茜走了过来。她听到最后那句话,大笑起来。埃德加·林顿先是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然后才回过神来,认出了她。你知道,他们在教堂里见过我们,虽然我们在别的地方很少碰面。”
“‘那是厄恩肖小姐!’他悄悄告诉母亲,‘你看暗影把她咬得多厉害——她的脚在流血呢!’”
“‘厄恩肖小姐?瞎说!’那位太太叫道,‘厄恩肖小姐跟一个吉卜赛人在乡下乱跑!不过,我亲爱的,这孩子戴着孝呢——真在戴孝——她可能要瘸一辈子了!’”
“‘这都怪她哥哥,这么粗心大意!’林顿先生喊道,眼睛从我身上挪开,转而去看凯瑟琳,‘我从希尔德斯(就是那位助理牧师,先生)那里听说,他放任她野蛮生长,完全不知信仰为何物。可这一个是谁呢?她打哪儿找了这么个玩伴?哎哟,我敢说,他就是我那位过世的邻居去利物浦的时候带回来的怪东西——一个东印度水手的崽子,要不就是美国人或西班牙人的弃儿。’”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个坏孩子,’那位老太太说,‘根本不配待在一个体面人家!你注意到他骂的话了吗,林顿?我的孩子居然听见了那些话,简直把我吓坏了。’”
“我又开口骂了起来——别生气,内莉——于是他们就命令罗伯特把我带走。凯茜不走,我也不肯走。罗伯特把我拽到花园里,把提灯往我手里一塞,还说他一定会把我的所作所为告诉厄恩肖先生,然后责令我马上离开,就又关上了大门。”
“窗帘的一角还没有放下,我又回到老位置向里窥探,因为我已拿定主意,倘若凯瑟琳想回家,而他们又不放她走的话,我就要把那大玻璃窗砸得粉碎。”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林顿太太从她身上脱下那件我们借来出游的挤奶女工的灰斗篷,边脱边摇头,想必是在规劝她。她是一位小姐,他们把她跟我区别对待。不一会儿,一个女仆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了脚。林顿先生给她调了一杯尼格斯酒[24]。伊莎贝拉把一盘糕饼倒进她怀里。埃德加站得远远的,目瞪口呆地看着。接着,他们又把她美丽的头发弄干梳好,给了她一双大拖鞋,把她放在轮椅上,推到火炉边。我走的时候,她快活极了,正把她的食物分给小狗和暗影。暗影吃东西的时候,她还去捏它的鼻子哩。她在林顿一家空虚的蓝眼睛里点燃了兴奋的火花——那只是她那张迷人的面孔在他们眼中映出的淡影罢了。我看得出他们对她的痴迷。她比他们——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不是吗,内莉?”
“这事儿比你料想的严重,有叫你好受的还在后头哩。”我答道,一面帮他盖好被子,吹灭蜡烛,“你没救啦,希斯克利夫。欣德利先生准会狠狠收拾你的,你就等着瞧吧!”
我没想到,我的话竟然那么灵验。这次倒霉的冒险让厄恩肖怒不可遏。第二天,为了弥补事态,林顿先生亲自登门造访,向少爷大谈特谈自己的治家之道,少爷被说动了心,也开始认真考虑起来。
希斯克利夫没有挨鞭子,却被禁止同凯瑟琳小姐讲话。只要他跟她说了一个字,就准保给撵出家门。凯瑟琳回家以后,由厄恩肖太太负责管束,而且还得讲究技巧,不能直来直去。要是直来直去,太太会发现根本管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