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听子规
中宫在五月斋戒的时候,住在中宫职院里,在套房前面的两间屋子里特别布置了,和平常的样子不同,也觉得有意思。
从初一日起时常下雨,总是阴沉的天气。因为无聊,我便说道:
“想去听子规的啼声去呀。”女官们听到了,便都赞成说:
“我也去,我也去。”
在贺茂神社的里边,叫作什么呀,不是织女渡河的桥,是叫有点讨厌的名字的。有人说:
“在那地方是每天有子规啼着。”也有人答道:
“那叫的是茅蜩呀。”总之就决定了到那地方去,在初五的早晨,叫职院的官员预备了车,因为是五月梅雨的时节,照例不会责难的,便把车靠在台阶面前,我们四个人坐了,从北卫所出去。另外的女官们看了很是羡慕,说道:
“再添一辆车吧,让我们也一同去。”但是中宫说道:
“那可是不成。”不肯听她们的话,也就只得丢下她们去了。到得叫作马场的地方,有许多人在那里,我便问道:
“这是什么事呢?”赶车的回答道:
“是在演习竞射哩,暂时留下来观看吧。”就将车子停了,说道:
“左近的中少将都在座哩。”但是看不见这样的人。只见有些六位的官在那里逗留。我们便说道:
“没有什么意思,就赶快走过去吧。”这条路上,想起贺茂神社祭时的情形,觉得很是有意思。
这样走下去的路上,有明顺朝臣的家在那里。说道:
“我们赶快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将车子拉近了,便走下去。这是仿照乡下住房造的,很是简素,有那画着马的屏障,竹片编成的屏风,莎草织成的帘子,特地模仿古代的模样。房屋的构造也很简陋,并不怎么深,只是很浅近,可是别有风趣,子规一递一声的叫,的确倒有点吵闹的样子,可惜不能够让中宫听见,和那么的羡慕想来的人也听一听罢了。
主人说道:
“这里因为是乡下,只有与本地相应的东西,可以请看一下。”便拿出许多稻来,叫来些年轻的,服装相当整洁的女用人,以及近地的农家妇女,共有五六个人,打稻给我们看,又拿出从来没有看过的、轱辘轱辘回转的东西来,叫两个人推转着,唱着什么歌,大家看了笑着,觉得很是新奇,把做子规的歌的事情几乎全然忘记了。
用了在中国画里所有的那样食案,搬出食物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看一眼,那时主人说道:
“这是很简慢的,乡下的吃食。可是,到这样地方来的人,弄得不好倒还要催促主人,
叫拿出别的乡下特产来呢。这样子的不吃,倒并不像是来访问乡下的人了。”这样的说笑应酬着,又说道:
“这个嫩蕨菜,是我亲自摘来的呢。”我说道:
“怎么行呢,像是普通女官那样,坐在食案去进食呢?”主人便将食案的盘取了下来,说道:
“你们各位是俯伏惯了的哪。”正忙着招呼,这时赶车的进来说道:
“雨快要下来了。”大家便赶紧上车,那时我说道:
“还有那子规的歌呢,须得在这里做了才好。”别的女官说道:
“那虽是不错,不过在路上做也好吧。”在路上水晶花盛开着,大家折了许多,在车子的帘间以及旁边都插满了长的花枝,好像车顶上盖着一件水晶花的衬袍。同去的男人们也都笑着来帮忙,说道:
“这里还不够,还不够。”几乎将竹簟都穿破了,加添来插着。这样装饰着的车子,在路上遇见什么人也好,心里这么期待着,但是偶然遇着的,却只是无聊的和尚或者别无足取的平常人罢了,实在是很可惜的。
到得走近了皇宫了,我说道:
“可是事情不能这样的就完了,还须得把车子给人家一看,才回去吧。”便叫在一条殿的邸宅前面把车停了,叫人传话道:
“待从在家么?我们去听子规,刚才回来了。”使者回报道:
“侍从说,现在就来,请等一等。刚才在武士卫所休憩着,赶紧在着缚脚裤呢。”但是这本来不是值得等候的事情,车便走着了,来到土御门方面,侍从这时已经装束好了,路上还扣着带子,连说:
“稍请候一候,稍请候一候!”只带了一两个卫士和杂色,什么也不穿着,追了上来。我们便催着说:
“快走吧!”车子到了土御门的时候,侍从已经喘着气赶到,先看了车子的模样,不禁大笑起来,说道:
“看这样子,不像是有头脑正常的人坐在里边。且下来再说吧。”说着笑了,同来的人也都觉得好笑。侍从又说道:
“歌怎么样了呢?请给我看吧。”我答道:
“这要在给中宫看了以后,才给你看呢。”说着的时候,雨真是下了起来了。侍从说道:
“怎么的这土御门同别的门不一样,特别没做屋顶。在像今天的日子里,实在很是讨厌了。”又说道:
“那怎么的走回去呢?来的时候,只怕赶不上,便一直跑来,也不顾旁人看着,唉唉,如今这样走回去,真扫兴得很。”我便说道:
“那么,请进去吧,到里边去。”待从答道:
“即使如此,戴着乌帽子怎好上里头去呢?”我说道:
“叫人去取装束来吧。”这时雨下得很大了,没有带着伞的男人们把车子一径拉进门里边来。从一条的邸宅拿了伞来,侍从便叫人给撑着伞,尽自回过头望着这边,这回却是缓缓的像是很吃力似的,拿着水晶花独自走着回去了,这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
到得中宫那里,问起今天的情形。一面听着不能同去的女官们怨望不平的话,将藤侍从从一条大路上走来的事情说了,大家笑着。中宫问道:
“那么歌呢,这在哪里?”将这样这样的事情说了,中宫道:
“很是可惜的事。殿上人们要问的呢,怎么可以没有很好的歌就算了?在听着子规的地方,当场即咏一首就行了,因为太看得重了,反而做不出来,便打断了当时的兴致,所以不行了。现在就做起来吧。这真是泄气的事情。”中宫这样的说实在是不错,想起来很是没兴,便与同去的人商量了怎么做,在这时候藤侍从有信来了,将刚才拿去的一枝水晶花上挂着一卷水晶花的薄纸,上边写着一首歌道:
“听说你是听子规啼声去了,
我虽是不能同行,
请你把我的心带了去吧。”想必是等着返歌吧,想叫人回去取砚台来,中宫说道:
“就只用这个快写吧。”把纸放在砚台的盖里递给了我。我说道:
“请宰相君写吧。”她回答道:
“请你自己来。”正在说着,四周暗了下来,雨下了起来,雷也猛烈的响着,什么事情也不记得,只是惊慌着,把窗格子都放下来,这样忙乱着的时候,将返歌的事全然忘记掉了。雷响了很久,等到有点止住的时节,天色已经暗了。就是现在,且来写这回信吧,正要动手来做,殿上人以及公卿们都因雷鸣过来问候,便出到职院的西边应酬,把返歌的事又混过去了。其他的人以为这歌是指名送来的,由她办去好吧,所以也就不管。似乎今天是特别与作歌无缘的日子,觉得很是无聊,便笑着说道:
“以后决不再把要听子规去的话,告诉给人家了。”中宫说道:
“就是到了现在,同去听的人也没有做不出来的道理。大概是从头决定不做的吧。”似乎是很不高兴的样子,这也是很有意思的。我答说道:
“可是到了如今,兴趣已经全然没有了嘛。”中宫说道:
“兴趣没有,这件事情不能就算完了呀。”话虽如此说,可是事情就此完了。
其二 元辅的女儿
过了两天之后,大家正在讲起当日的事情,宰相君说道:
“且说那明顺朝臣所亲自摘来的嫩蕨菜,是怎么样呢?”中宫听了笑道:
“又记起来了那蕨莱的事情了。”将散落在那里的纸片上,写道:
“嫩蕨菜煞是可怀念呵。”便说道:
“且接写上句吧。”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便写道:
“胜过寻访子规,
去听它的叫声。”中宫看了笑道:
“说得好不得意呵!这样的贪嘴,怎么在这时候还是记得子规呢?”这样的说,我虽是觉得有点害羞,可是说道:
“什么呀,这个歌的东西,我可是想一切不再做了。在什么时节,人家做歌,便叫我也做,这个样子我真觉得有点不能留在你的身边了。本来我也不是并不知道歌的字数,或是春天做出冬天的歌,秋天做出夏天的歌,或者梅花的时候做出菊花的歌来,那样的事总是不会有的了。但是生为有名的歌人的子孙,总得多少要胜过别人,说这是那时节的歌,算是最好的了,因为那有名人的子孙嘛,这样子才觉得那歌是值得做的。可我却是没有一点特色,说这也是歌,只有我能做得,摆出自夸的架子,率先的做了出去,这实在是很给先人丢脸的,是很对不起的事情。”我把这事认真的说了,中宫听了笑起来:
“既然是如此,那么就随你的意吧。我以后不叫你做好了。”这样的说,我回答道:
“那我就很安心了。以后关于歌的事情,可以不再操心了。”
可是正在说着话的时候,要守庚申了,内大臣很有些计画。到得夜深了,出了歌题,叫女官们做歌,都振作精神,努力苦吟,我却独立陪着中宫,说些别的与歌没有什么关系的闲话,内大臣看见了说道:
“为什么不去做歌,却和大家离开着呢?拿题目去做吧。”我就说道:
“中宫已经这样吩咐,不做歌也可以,所以不预备做了。”内大臣说道:
“这是奇怪的话。难道真有这样的话么?为什么许可她的呢?这真是没有道理。而且在平时还没有关系,今天晚上务必做。”虽是这样催促,可是干脆不理它,这时别人的歌已经做好了,正在评定好坏的时候,中宫却写了简单的几句话,递给了我。打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首歌道:
“你是元辅的女儿,为什么今天晚上,在歌里掉了队的呢?”
觉得非常的有意思,不觉大声笑了起来,内大臣听了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我作歌回答道:
“要不是说元辅的女儿,
今天晚上的歌
我是首先来做呢。”我又说道:
“若不是表示谨慎的话,那么便是千首的歌,我就会进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