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甪直行
(追思叶圣陶与叶至善父子)
“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的,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
这是叶圣陶先生著名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一开头的文字。我是读初中时从语文课本中熟悉这篇文章和作者的名字,那还是半个世纪以前的陈年往事了。江南入夏以来最闷热的一天中午,顶着骄阳,我沿着古镇民居依傍的河道,踯躅在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过了一道石桥,迎面的粉墙上有个大大的“米”字,走上几十米,河边有一座大院子,门额悬挂“万盛米行”的横匾。
万盛米行门前搭起高高的凉棚,河埠头比镇上的街道稍宽一些,很像如今城里高楼大厦门前的停车场,这当然是为了运粮船只卸货上岸的方便,也为了遮挡风雨。地上凹处有称粮过磅的磅秤。米行的门面很高,威风得很,进门左右便是柜台,如今只是象征性地摆放着算盘、木制的斗、斛,还有一些米和豆子的样品。按照小说中的描写,当年“米行的先生”就是在这里和卖粮的农民进行交易,讨价还价,压低收购价格,盘剥农民的。叶圣陶先生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就是从这个独特的视角,描写农民的疾苦。种田的农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因年成好多收了三五斗,结果却因粮价大跌,收入反而不如往年,从而揭露了“谷贱伤农”这个永恒的主题。
小说最后还这样写道:“‘乡亲’还沽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船梢头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唯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尽管是几十年前读过这篇文章,但我的脑海里还留有很深的印象。作者没有用一个字明写农民的悲苦,却用他们喝闷酒,以酒浇愁,以及天真不懂事的孩子们的嬉戏,来衬托出他们内心的忧愤和无奈。而那几句明明是白描的写景:“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却是画龙点睛地道出了农民内心的苦痛。
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是苏州一处具有水乡风情的古镇,位于昆山县和吴县交界处,它有个特别的名字叫“甪(lu)直”。与所有江南水乡的古镇一样,弯弯曲曲的河道,是古镇的血脉,也是奏出水乡古韵的一根琴弦。黒瓦粉墙的老屋枕河而筑,前门是河,后门也是河,狭窄的街巷,石砌的驳岸,隔不多远即是一座造型小巧的石拱桥,将两岸人家连在一起。如今这里见不到叶圣陶先生笔下的运粮船,倒是不时碰到钻出桥洞的游船,头裹蓝花白底头巾的船娘轻摇船橹,向游人招揽生意。沿河的小街也很热闹,小吃店、小饭馆、卖土特产的、卖影碟的、卖冷饮雪糕的……一家挨一家。
“万盛米行”据说是镇上特意保存下来的一处商号旧址,里面有两重毗连的院落,有宽宽的回廊和空旷的院子。高敞的厅堂如今是陈列旧式农具的一个小博物馆。最吸引眼球的是一面墙上工工整整地录下了《多收了三五斗》的全文,一篇经典小说与作家取材的地点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使人顿时有身临其境之感,也拉近了文学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
说起这次寻访甪直古镇,也是因为热情的东道主的安排,为寻访叶圣陶先生的足迹而来。叶圣陶是苏州人,1917年应聘到吴县甪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他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同在这里任教。尽管他们在这里仅仅生活了四年半,但是乡村小学实施现代教育的实践,充实而富有成效的教学生涯,小镇富有田园风光的宁静生活,以及叶圣陶早期文学创作上的收获都与甪直镇息息相关,所有这些,都在叶圣陶的心中留下了无法忘却的印象。他称甪直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并且把甪直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这里有叶圣陶纪念馆,叶圣陶的墓地也在这里。可见甪直在叶圣陶心目中的地位。
从一座石拱桥过去,穿过一条窄巷,迎面便是著名的保圣寺,千年古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梁天监二年(公元503年),院落不大,珍藏着六朝造像、唐代经幢、明代建筑天王殿等文物。最珍贵的要数罗汉堂内的罗汉塑像,融雕塑绘画于一体,历经千年沧桑,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出保圣寺山门,西行几步,古寺西院是一个很空旷的大院子,绿茵茵的草地旁边有一座凉亭,几株浓荫匝地、枝叶扶疏的银杏树,凌空挺立,很有些年头了。在一座曲池环抱、四角攒尖的方亭后面,隐藏着晚唐著名诗人陆龟蒙小小的墓地。这座方亭名为“清风亭”,亭子四面架有石砌的“小虹桥”,环抱的一方池塘又称“斗鸭池”,是后人为纪念隐居在此的陆龟蒙建造的。
院子另一角,与陆龟蒙墓地遥相呼应,便是叶圣陶先生墓地。拾阶而上,有一处石头栏板围起的高台,前方立着一座屋檐形的巨大墓碑,上书“叶圣陶先生墓”几个大字。同行的几位老前辈纷纷站在墓碑前方,让数码相机摄下他们的镜头。
关于墓地,叶圣陶的长子叶至善在《送父亲到甪直》一文中写道:“地点可选得实在好,本来是片开阔的空地,又紧靠着纪念馆的后墙。七十年前,我父亲和几位好朋友,还有我母亲,在这里教过书,试验过教育改革。站在墓前的石台上,可以望见新建的甪直小学,也可以望见我母亲当年教书的那座小楼。左首的斗鸭池和陆龟蒙墓,前头的保存着宋塑罗汉的保圣寺,都是我父亲和同事们的游憩场所。父亲当年带着学生种瓜种菜的小农场,就在后头那块荒地上。三棵又高又大的古银杏,父亲是时常怀念的,曾几次出现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这是1988年写的。叶老也是这年2月走完了他长长的一生。
当我千里迢迢地来到叶圣陶先生安息之地,随后在毗邻的甪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旧址上建起的叶圣陶纪念馆参观,寻访当年的教室和他的书房时,我的思绪总是不由地想起我和叶圣陶先生会面的情景。如今面对墓碑,阴阳相隔,心情是很无奈的。
20多年前的一天,我找到北京东城区东四八条的一个四合院,访问了叶圣陶先生(人称圣翁)。进大门,有一道影壁,穿过玄关,即是方方正正的老四合院。坐北朝南的一溜正房当中是客厅,两边是卧室和书房,东西是相对的厢房,南边也有偏房,四周有相通的走廊,院中植有紫藤丁香等花木。在北京城里,这样保存完好、独门独院的老宅如今不多了。由于事先在电话中约好,我们抵达后不久,慈眉善目的圣翁在长公子叶至善先生携扶下,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那次采访,缘起某地发生殴打乡村教师的事件,引起舆论的关注。圣翁是著名教育家,又是民主党派的知名人士,我们请他就此发表看法。那天圣翁谈了些什么,如今记不得了。印象中圣翁耳朵有点背,说话又有浓重的苏州口音,我也听不太懂。于是整个采访过程有劳叶至善先生,他大声地对着圣翁转述我们的提问,在一旁翻译。这次采访很顺当,时间不长,很快告辞。报道也在不久见报。同去的摄影记者罗明扬同志捕捉了珍贵的镜头,我后来也得到一份有意义的回报,是圣翁亲笔题赠的《叶圣陶散文》,这多半是叶至善先生的好意,否则圣翁也不会赠书给我这样的无名之辈。
这之后,再没有见过叶老,和叶至善先生却多了些接触,因为他是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的理事长,有时在一起开会,或者参加科普作品评奖,我们都亲切地称他老叶。他是个性格开朗、待人诚恳的长者。记得有一次到他府上探望,老叶拿着一本新出版的薄薄小册子,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一板一眼,哼起了古诗词。老叶告诉我,这是他将古诗词填入人们耳熟能详的老歌,编辑而成《古诗词新唱》。起初,他只是个人消遣,既能帮他回忆起久已忘却的老歌,又能背诵古典诗词。后来,引起同好者的关注,认为这对于提高孩子们的文化素养,学习古诗词是相当好的捷径,决定出书。于是老叶忙着找乐谱,选诗词,还要长短合适,琅琅上口,边填词边唱,不断修改,乐此不疲。搞儿童文学的作家永远是年轻的。老叶就是这样一位爱生活、爱孩子的人。
自从叶圣陶先生去世以后,老叶力辞中国科普作协理事长之职,也尽量减少社会活动,为的是抓紧时间,完成《叶圣陶集》25卷的编校,浩大的工程把他累得够呛,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2003年的冬天,我去看望老叶时,他留起了胡子,银发长髯,长长的寿眉,但思维敏捷,记性好,看不出是85岁的老人。问他眼下忙着写什么,一旁给我们拍照的她的女儿小沫说,他正在写爷爷的传记,已写完15万字左右。老叶说现在精力差多了,每天最多千把字,少则几百字。那天,本想拉老叶去胡同口的孔乙己酒家小聚,几年前我们一起曾在那里品绍兴老酒,吃茴香豆,但这回老叶摇摇头谢绝了。小沫说入冬以来,老爷子没有出过门,可见老叶身体大不如前。也是这天,老叶除了送给我们新出的书,还特地送了一人一张他的照片。我们当然十分感谢,可事后想想,老叶也许是有深意的。
这些年,老叶每出一本新书都送给了我,他生前最后的一本书是写父亲叶圣陶的传记,书名是《父亲长长的一生》,但唯有这一本,当我收到时,老叶不能亲笔题字,而是由小沫代写托人转交的。我这才知道,老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这是2005年冬天的事,待我到北京医院去探视,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如今,叶圣陶和叶至善父子相继都走了。在甪直镇逗留的短暂时刻,不禁想起,这座江南古镇以她的古朴秀丽和宁静的水乡风貌,曾经给予一代文学巨匠叶圣陶难以忘怀的温馨,以致他愿意以古镇为长眠之地,听那长河上的桨声,听那古巷深处飘扬的丝竹,这绝不是偶然的。这也是甪直古镇的荣幸啊……
不过,我不得不说的是,这次访问甪直古镇,以及后来去参观上海著名的枫泾古镇。我是多多少少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两处江南水乡的古镇以小桥流水、临河民居、窄巷老街勾起人们怀旧的情愫,又以许多名人故居人文景观折射出历史的沧桑。多少年来,它们是画家笔下永恒的题材,也是海内外多少人寻根问祖的圣地。遗憾的是,维系古镇的生命之水,那弯弯曲曲穿行于家家房前屋后的小河,如今已是一条臭水沟,趋向死亡了。沿着临河的老街一路走去,走上横卧河上的石桥,始终摆脱不了酱黄色的浑浊河水,在阳光下发出扑鼻的腐臭。环顾左右,酒旗飘动,楼榭临桥,颇有诗情画意,但你的视线不能俯看眼前的臭水浊流,那是令人作呕的风景。我很担心,长此以往,谁会千里迢迢跑来,花费不菲的门票,去游览一座臭水横流的古镇呢?古镇小河的污染之源,是否与太湖有关;或许,它本身也是污染太湖的众多河流之一?这些,我都不清楚。但是以经营旅游为生计的古镇,倘若也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它的前景是不难想象的。古镇因水而兴也因水而衰,恐怕已是为期不远了。这当然是我的井底之见。
回到北京,又翻开叶至善先生赠我的《父亲长长的一生》,里面有这样一段话,照抄如下:“顺便说一说那年(指1934年)七月发表在《文学》创刊号上的《多收了三五斗》。有人说,我父亲当时写这篇近似报告文学的小说,曾回甪直作过调查。这是想当然。那时还没有临到动笔,再去现场体验生活收集材料之一说;何况我父亲离开甪直五十五年之后才重游故地。父亲跟我说过,那时甪直镇上并无米行,只镇口有个万盛酱园,四个大字写在雪白的围墙上,天天看见,印象很深,在小说中‘万盛’就成了米行的名字。我相信父亲的话:因为他写的不是甪直,也不是别的哪个乡镇,而是盛产稻米的整个江南农村,又处在没落中一个阶段的开始。”
我想起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参观万盛米行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又被善意地“忽悠”了一回。这大概也是文学与现实的差异罢……
(2007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