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科幻视角下的未来思考
1 由《莫洛博士岛》想到克隆人
日前闲来无事到绿肥红瘦碧波粼粼的北海公园走走，出北门即是车水马龙的平安大道。不知何时仿古一条街上又多了一家新开张的中国书店，经销古旧图书，于是便不由地朝那间店面而去。这一趟闲逛倒也未曾想过有什么收获，不料却意外惊喜地觅得几本有趣的书，其中一本便是英国科幻小说大师威尔斯的《莫洛博士岛》，称得上是科幻小说经典之作，而且版本最早，当即付款购下。
此书是文化生活出版社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八月初版，三十八年四月再版，屈指算来，也是半个世纪前的旧书了。值得一提的，该书为鲁迅先生当年倡导的“译文丛书”之一种，译者为李林、黄裳。
译者之一的黄裳，是著名的学者、作家，以前读过他的不少作品，尤其喜欢他的记述各地风物掌故的散文和考据古籍版本源流的书话，他的文章清丽简约，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如品香茗，淡雅中蕴含令人回味的醇香，只是不知黄裳先生尚有译作问世。至于李林先生，其生平著述则十分陌生。
所幸的是，书的“后记”中，黄裳简要介绍了李林先生的生平，也将《莫洛博士岛》翻译经过做了详详细细的一番回顾。
“后记”写于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四月九日，全文如下：
在大约六七年以前，李林先生从天津来到上海。他是我在南开中学时的先生，七七变起，我们在天津作别，四年不见，相晤欢然。我就常常找他去谈天。他身体本不甚好，就借此机会闲居养病，平常除了看看电影听听音乐以外，也还常去蹓蹓书摊，买买英文旧书。后来也翻译一点书作为一种轻闲的工作。他译出了冈查洛夫的《悬崖》，又译出了阿志跋绥夫的《战争》。我记得有一次我陪他到霞飞路上去散步，那时的物价的飞跃，的确与现在并无不同，大家都预备在东西还不曾涨价之前多少买一点下来，我们谈着天散着步，想想买点什么好呢？最后他决定去买一批稿纸，大约买了一百多块钱能写百多万字的稿纸，他的干瘦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告诉我预备埋头译阿布洛莫夫了。我听了也很高兴，觉得他实在是应该做些什么事的。
后来我走入内地，又跟他作别。三年之间不通音问，“胜利”光降，却“复员”不成，又在重庆住了半年多。我只在朋友地方听到他的消息，总想不久就可见面，用不到通信致候了。不料，我还没有能走掉，他却已经死去了。
这很使我感伤，觉得人世的无常。他还没有做了多少事还不曾使爱他的人解去心头的憾惜——大家都以为他过去的生活太朴素了，好像只是在“予”而没有“取”的——就已经死去了。
然而他在他的学生中间留下来的温暖，是永远不会使人忘记的。
他留给读者的，就是这已完和未完的几部译稿。
《莫洛博士岛》也是他的未完的遗译之一，原题《无名岛》在《科学趣味》上连载，署名杜华，连载到第八章，杂志停刊，他也不曾再译下去。我接受下了续译的工作是去年四月中的事，一直拖到今年一月，才译完，后来又重新校改，到现在才算粗毕。这一年来忙于生活，在种种不如意之中打转，译笔时作时辍，然而我始终不曾忘记这一件工作，偷闲执笔，总是抱着严肃的心情。偶尔发现自己的荒疏的错误，此又记起他在考卷上画了红笔的改错，笑着递给我的时候的神情。他并不板面孔，可是在学生却总觉得难为情之至了。我在这里又想起了一件小事。有一次在他的班上上课，我和坐在我前面的同学用小纸条商量着什么事，给他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向我们一望，打起四川味的国语说道：“不要传书递简！”就又慢性地讲他的书去了。我们则大窘。这事一直到现在，还使我极清楚地记得。
现在我还用递上一份考卷的心情，交出了这一本译稿。极惭愧于自己的荒废，预备接受他给打上的红杠子，假使他还能够这样做的话。
翻译的根据是纽约ALFRED. A. KNOPF书店版的《H. G．威尔斯的七本著名的小说》的初版本。在《莫洛博士岛》的一部分的后面，还有威尔斯自己的附注，现在也译在下面：
“在一篇发表在一八九五年一月份的《星期六评论报》上题为《莫洛博士解说》的中篇里的要领，包含着这一本小说的重要的概念。这是这本小说唯一先期发表的部分。而它是经过用叙述方式整个改写过了的。不用否认，非科学的读者读来也许会感到奇异。无论整个故事有几分可信之处，怪物——即或是半人性的怪物的制造在活体解剖的手术中还是有其可能性的。”
在全书前面，作者还有一篇序。他称自己的这七本小说为“幻想小说”。他申述他的小说与那位法国的JULES VERNE的作品并不一样，（因为他曾经被称作英国的JULES VERNE）他说他自己的小说并不描述“可能的事物”。他又称这本《莫洛博士岛》为“一种幼稚的不敬的试作”。
我不想在这里多说什么外行话。不过作为一个读者，读完以后，看着那些给改造成为“半人类”的野兽怪物，难免不联想到别的什么很熟悉的事物。拣比较“古旧”一点的来说，希特勒治下的“
”字党里的“英雄”恐怕已很有点相像。而莫洛与孟高梅立的惴惴的处境也很像希墨二公。威尔斯虽然是在写幻想小说，然而使人读了居然有亲切的感觉。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的作品之异于《七剑十三侠》之流的处所罢。
一年以来，我借了翻译的工作来躲过了很多情感上的痛苦，执笔的时候，心意专注，遂得忘却郁闷于一时，我的一部分年轻的生命也就这样消磨了。今全书完成，谨以之纪念先师李林先生，附带地也使我永远记起自己这一段时期的生活。
这篇“后记”写得声情并茂，记师生间感人至深的情谊，写李林先生于困厄中仍孜孜不息奉献文化事业的执著，写自己为先师未完译作续译的心情，也交代了译本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看法。对于了解威尔斯作品在中国的传播，这是一份颇有价值的史料——这正是我将“后记”转录的初衷。
现在再来谈谈威尔斯和他的科幻作品。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是中国读者并不陌生的英国作家，尤其是他的科幻小说许多人耳熟能详。这位出身贫苦后来在伦敦大学生物系师从著名生物学家亨利·赫胥黎的科幻小说大师，与法国的儒勒·凡尔纳并驾齐驱，以大胆的想象、奇特怪诞的科幻构思而被称为“软科幻”的先驱者。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是1895年出版的《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这本小说被公认为是威尔斯最成功的科幻小说。小说中幻想的能够飞向过去和未来世界的时间机器，虽然纯系威尔斯的大胆想象，至少在目前看来是无法实现的，然而却开创了科幻小说描写时间旅行的滥觞，这无疑是威尔斯的一大贡献。我们现在看到不少科幻小说或科幻电影描写人类通过时光隧道自由地往来于过去与未来，都不过是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克隆产品而已。
《莫洛博士岛》（The Island of Dr. Moreau）是他的第二本科幻作品，出版于1896年。此后，威尔斯发表了著名的科幻小说《隐身人》（The Invisible Man）（1897年）和产生过广泛影响的《星际战争》（The War of the Worlds），中译本有多种，也有的译名为《大战火星人》。这本于1897年出版的科幻小说曾引起一场骚乱，据杜渐著《世界科幻文坛大观》说：“也许正因为这小说写得生动而深刻，当1938年10月30日晚上8点，著名演员奥信威尔斯在电台广播这篇小说时，竟然使美国成千上万的听众，真的以为火星人入侵，慌忙离家逃避，造成了一次空前的大骚乱。”这一说法如果属实，写中外科幻史的朋友不妨深挖一番，也算是科幻文坛的一桩趣闻。
威尔斯还写了不少长篇和短篇，限于篇幅，这里仅就《莫洛博士岛》稍作说明。
《莫洛博士岛》写的是一个情节荒诞且十分恐怖的故事。在海难中被救起的旅客卜伦狄克来到一座孤岛，岛上有一位英国著名的生理学家莫洛博士和他的助手孟高梅立，他们在这个远离人类社会的孤岛上进行不可思议的试验，将各种野兽做活体器官移植使之变成半人半兽的怪物，以证明生物的可塑性。于是，在这个被称为莫洛博士岛的地方，出现了许多非驴非马、非狐非狼的奇异动物，它们是莫洛博士的杰作。这些人兽结合的生物具有人的意识又保有兽的本性，只是摄于莫洛博士的皮鞭和灌输的信条，它们的野兽本性有所收敛罢了。小说是以卜伦狄克的第一人称叙述的，以他在莫洛博士岛的见闻遭遇，讲述了莫洛博士其人的野蛮残忍的科学实验，讲述了被活体解剖的动物的痛苦，讲述了手术后的人兽的恐惧、不安和反抗的心态。最后，这个违背自然规律的实验酿成了灾难，人兽们被压抑的兽性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它们不再理会莫洛博士灌输的法律，也不再畏惧他的皮鞭，野性大发。在一场充满血腥的反抗中，它们和它们的创造者——莫洛博士同归于尽……
据说《莫洛博士岛》发表后，受到英国舆论界的严厉抨击，认为这本书充满邪恶，不忍卒读，连一些著名动物学家也著文予以批评。但是，如同威尔斯的许多科幻小说一样，《莫洛博士岛》并非是宣扬恐怖的小说，而是有着深刻思想内涵极富哲理的小说，不论是有关人性与兽性的转化，还是科学研究的主观愿望和客观效果，读者都可以由莫洛博士的悲剧中引发深层次的思考和丰富的联想。
然而，有趣的是，威尔斯在《莫洛博士岛》中预言的科学幻想，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却不幸而言中。这里有一个现成的活生生的例子，那就是目前引起世界关注、争议颇多的克隆人的实验。
不久前，世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意大利著名胚胎学家西弗里诺·安蒂诺里医生宣布，他将于2001年11月实施人类首次克隆人实验。由于国际社会对克隆人普遍持反对态度，这位56岁的意大利医生决定像莫洛博士那样，将在远离人类的地方——或在偏远的乡村，或者干脆在国际公海的船只上进行这项受到世界谴责的克隆人试验。据他8月6日在华盛顿举行的美国国家科学院大会上宣布，届时将有200名妇女植入克隆的受精胚胎。这些接受手术的大多数妇女们的丈夫均不能生育。所以安蒂诺里说：“克隆人技术可以帮助人类治疗疾病，还可助不孕夫妇生儿育女。”他使用的方法和技术手段与克隆“多莉”绵羊在原理上是一样的，即先从男人的身上取出一个细胞，再从细胞中提取细胞核，然后将细胞核插入妇女的已去掉细胞核的卵细胞中，由此培育出来的胚胎将植入妇女的子宫中，完成克隆人的培育过程。
看到有关安蒂诺里医生的报道，我不由地想到威尔斯笔下的莫洛博士，这位不顾一切禁令意欲克隆人的意大利胚胎学家，目前已成为众矢之的，被一些人称作“疯子”，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激动地说：“自从我开始人工授精工作以来，就听到梵蒂冈的咒骂，他们骂我是希特勒，让他们骂吧，我自己倒是愿与伽利略相比。我是这些不宽容的人的受害者。”
为什么克隆人在世界上掀起如此猛烈的轩然大波呢？
首先，国际社会鉴于“技术不成熟”和“有悖道德伦理”的理由，坚决反对克隆人，一些国家制定了有关法律，明令禁止克隆人，并用罚款和监禁等措施对克隆人的企图加以限制。法国和德国等正在极力推动在联合国范围内通过禁止克隆人的公约，不过，目前还没有动静，这个国际公约能否出台还是个问题。
从客观上分析，克隆人“技术不成熟”的理由仅仅是表面上的，因为自从克隆羊“多莉”降生以来，在短短时间内，克隆牛、克隆鼠、克隆猪已相继问世，克隆技术发展极其迅速，而且克隆技术应用于人类，在治疗疾病等方面，特别是克隆人类早期胚胎的治疗性克隆，具有非常广阔的前景。这已经是没有争议的事实。问题是克隆完整人类个性的生殖性克隆，即真正意义上的克隆人，不仅难度大，而且会带来很多难以预料的麻烦和严重后果，包括道德伦理和社会问题，这就是目前国际上有识之士的最大忧虑。
虽然意大利医生安蒂诺里信誓旦旦地表白：“我不会让一个怪物生出来”，但是在目前技术还不完备的条件下，克隆出来的人像莫洛博士创造的“人兽”或“兽人”，那么将会引起怎样的社会混乱呢？人们将如何同三头六臂的怪物相处呢？克隆人在社会的法律地位如何确定呢？克隆人是否同人类一样享有基本的人权呢？这些很麻烦的问题，人类今天似乎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没有普遍接受的道德法则可以遵守。
尽管目前克隆人实验仍在争论之中，打克隆人的歪主意的风声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据报道，一个名叫“拉尔雷恩运动”的邪教组织宣称，今年年底要完成对一名夭折婴儿的克隆，目的如何尚不得而知。德国的一个犹太左翼教派也郑重其事地宣称，打算克隆希特勒，目的是“为了让他偿还战争罪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邪教、教派要利用克隆人的技术玩弄什么花招，这是需要引起善良的人们提高警惕的。
看来，克隆人试验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人类有必要及早采取防范措施，制定行之有效的游戏规则，否则，一旦潘多拉盒子打开之后，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魔鬼从盒子中跑出来……
转眼之间，2001年已届岁末，从各方面迹象看，克隆人的计划似乎是雷声大、雨点小，实现的可能越来越渺茫了。最新的消息是，意大利医生安蒂诺里放言希望能在英国进行他的人类克隆试验，他所以选中英国，是由于欧洲19个国家在1998年1月12日签署了一项严格禁止克隆人的协议，而英国至今没有在协议上签字。不过，安蒂诺里的话音刚落，英国的权威机构——英国监管不孕症治疗工作的人类生育胚胎委员会立即做出态度强硬、立场鲜明的回应。11月5日该委员会发言人詹姆斯·因戴尔指出，倘若安蒂诺里在英国制作克隆人，等待他的将是监禁或罚款。根据1990年通过的人类生育胚胎学法案，在英国克隆人体属非法行为。因此英国禁止一切出于繁殖目的而进行的克隆。
看来，克隆人计划四处碰壁，已是不争的事实。在这方面，人类的理智终于占了上风。
但愿莫洛博士的悲剧不再重演。
（200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