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博物使生活有趣味
记者:刘老师,您好!首先要祝贺您的新著《博物人生》出版了,这部书主要是讲博物学的,与您去年出版的《天涯芳草》相比,二者在内容上有何内在的联系吗?
两者有联系,但关注点不同。《天涯芳草》是一部纯粹个人化的植物散记,如其英文名所示Personal Encounters with Plants(直译为“个人与植物的相遇”),而现在的这本《博物人生》则谈论我个人对博物学的看法。比如为何关注博物学、对博物学知识特点和认知方式的描述、对博物学编史纲领的探讨。还用相当的篇幅示例了西方历史上一批有趣博物学家的“事迹”,用一整章来阐述《诗经》与博物学的关系,包括谈论赋、比、兴的认知意义。
记者:从之前的《看得见的风景》,到去年的《天涯芳草》,再到刚刚出版的《博物人生》,您最近几年出版的著作,似乎都与博物学有关,博物学到底是一门什么样的学科呢?
博物学是曾经支持了现代性的崛起,但又被现代性所抛弃的一类传统学问。博物学在宏观层面研究动物、植物、岩石、生态,但它当下不被传习,因为一系列专门学科将它所替代,现在有植物生理学、分子生物学、分支系统学、基因组学、蛋白质组学、结晶矿物学、生态工程学等等,博物学在课表中已经不复出现,许多人不再把它当作某种“学”。那么博物学还有恢复的必要吗,回答是肯定的。
近些年,学术界对博物学文化、博物学史的兴趣大增,这是一个好现象。当然,这是二阶层面的。但一阶与二阶密切相关,博物学在公众层面仍然可以复兴。对于我们而言,一阶和二阶要同时进行,即一方面要研究博物学的历史、文化、哲学,另一面亲自实践博物学,自己回来大自然中,与大自然建立对话关系。
记者:您在书中谈到了,虽然现如今全球范围内(包括欧美发达国家)的博物学发展并不乐观,但其实中国的博物学传统源远流长,最早可上溯到几千年前,而且中国的很多古典书籍中都蕴藏有博物学知识,其中《诗经》就是最好的例证。我们的《诗经》真的跟博物学有渊源吗?能试举一例吗?
除了政治含义外,孔子强调《诗经》的教化作用。“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孔子讲读《诗经》的好处之一,实际上这说中了博物学入门的要害。在今天,还原论科学为博物学的复兴积累了大量深刻的素材,用“多识”的红线可以把这些知识“下载”到个人的大脑中并与现实的事物对应起来,从而重建人与自然的“新感性”。
现代的教育并不缺少知识,反而是知识太多,让人们遗忘了世界本身。“多识”使人类个体有机会发挥“个人致知”(personal knowing)的能力,以达到亲自然、致良知,持久幸福生活的目的。《诗经》中具体提到当时百姓生活中遇到的植物、动物,名实对应清楚了,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诗的意境和我们祖先的生产、生活。博物学史与科技史、文化史、人类学可在《诗经》交汇。国学大师钱穆8卷本《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前两篇“中国古代北方农作物考”“中国古代山居考”就是博物学史论文,其中第一篇大量引用《诗经》。换个角度,如果把钱的论文视为农业史、科技史论文,那么他大量引用的诗经句子就进入了科技史料的行列。也可以把钱视为博物学史家或科技史工作者!
记者:目前我们推广普及博物学的困境是什么?教育界可以做些什么?
现在多数学生并不熟悉大自然,这与缺乏必要的博物学经验、训练有关。小时候长在山里,不用特别学,也能获得大量关于山川、草木、野兽的许多知识。身边如果有热心的长辈提示,博物学知识一定积累得相当丰富。而这些知识对于那里的人们更好地生存,是十分必要的。可以想象,那不仅仅涉及知识,也牵涉到情感和价值观。而在现代化大大小小的城市甚至新爆发的乡镇中,人们越来越远离大自然。高等教育除了个别学科的少数几门课程有机会接触大自然外,其他都是纸上谈兵、计算机演练。我不怀疑现代科学与计算机模拟能够泀悉、仿真大自然的许多过程,但是用五官触摸大自然的那种感受、所获得的情感以及由此兴发出的生态意识、自然保育行为,是这类科学做不到的。
还可以让博物学发挥替代作用,即用无用的博雅教育一定程度上代替太有用的“职业教育”。当下的教育不是没有用,而是太瞄着有用,考级考证无不围绕着用打转。搞得大学教育与技校教育差不多,学生拼命想学一些实打实的技术,然后奔向职场,厮杀一番,令自己获得竞争优势,以便出人头地。不能过分责怪这些,现代性的大思路、认可的规则就是这样。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这样了却一生。
当一些学生接触博物学之后,其人生可以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当前推进博物教育的平瓶颈是学校所能提供的教育资源不够,缺少这方面的选修课程。我们教育系统根本就没有博物方面的编制、规划、学科目录,即我们的教育方针有问题。我们究竟要培养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讨论清楚了,博物学的地位就解决了。“博物君子”,也不失为培养人的一个方向,而这与其他方面成才或许并不矛盾。博物,可以使我们成为有趣味的人、会生活的人、环境友好的人。
记者:阅读《天涯芳草》和《博物人生》,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仿佛置身到处飘着花香的花圃中,又仿佛置身春意盎然的草木间,好一派春天烂漫的气息。但同时又感觉很惭愧,我在北大承泽园住了10余年,从来也不知道承泽园那个被圈起来的小院子里竟然有这么丰富多样的植物物种,我还曾经趁人不注意的情形下,进去院子里溜达过多次,在我的眼里,那不过就是几株野花野草罢了,真没想到,这植物的身上还有那么多的学问。您在书中谈到,博物学的推广和普及需要从实践和理论两个层面同时推进,那对于入门者如我辈来说,是先实践还是应该先理论呢?
北京大学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所在地承泽园小楼确实不一般,那曾住着一位格格。当然,就整体而言,这个院子在植物学上谈不上十分特别,但是,只要我们关注它,经常观察院子里花草(包括野草)的变化,我们都会感觉它非常特别,它是那么的可爱。我想别的园子也一样。一片外表无甚特别的草地,也会令博物爱好者有所发现、有所感悟。
个体从事博物学,第一步是了解自己身边的世界,仔细观察。观察得多了,就会情不自禁地提出一些问题:它叫什么,它怎么这个样子?这时就有了现实的求知欲。观察得更多,与不同地方的类似物种有比较时,还会提出更多问题。此时便需要读些书,或者与同道讨论。因此,先实践起来最重要,从明天起就出门观察。别指望一下子到云南到四川深山里考察野生动植物,要紧的是先熟悉自己周围的世界,否则到了那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记者:对于中国的博物学发展,您的理想目标是什么?
中国古代文化或古代文明有强烈的博物色彩。博物学在将来的中国仍然有可能繁荣起来。在中国推动博物学,教育和出版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我在教育界,自然会不断吆喝!出版界近些年开始重视博物类图书的出版,比如重庆出版社、漓江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南方日报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均走在前面。
让博物出版繁荣起来,其实说简单也简单,事在人为,小康社会对博物学已有现实需求。如果出版社里多一些喜欢博物的人,那么就会多出一些博物学方面的好书。博物学书至少不容易赔钱,做得好些,还可以赚钱。我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一位出版社的社长成了铁杆博物学家,他合理利用自己的职权,在一年时间里引进了50部国外优秀的博物学著作,并组织出版中国的博物家的随笔和摄影作品。有人问,是不是我想到出版社工作了?非也,我可没那瘾头。我盼望我的学生中有人进军出版业,把博物这一块“做大做强”(这是个恶俗的说法,我也恶俗地借用一下)。从教育的角度看,我希望我们每个公民,都有一丝博物情怀,都能发现大自然的美丽。
记者: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还会给大家继续普及博物学知识吗?期待您的下一部博物学著作早日面世。
我说过,复兴博物学要靠大家共同努力。高校的少数人,要加强博物学史、博物学文化的研究,要用博物学编史纲领重新整理、重新书写人类历史。我的学生有研究约翰·雷、林奈、缪尔、班克斯、华莱士的。研究工作开展的顺序是,先国外后国内,因为需要先有全局观念,中国古代博物学也更难把握。他们在一阶和二阶博物学上都有不错的体验和成绩,如熊姣翻译了卢梭的《植物学通信》和雷的自然神学、博物学名著《造物中展现的神的智慧》,希望他们走向社会时把博物学理念传播得更广。在具体操作上,要多写杂文,好好利用博客和微博,把博物学与科学传播结合起来。我个人还将继续拈花惹草。继续当好二传手,向出版社推荐一些好的博物学图书,把出版社已经出版的好的博物学图书介绍给读者。
(刊于:《中国图书商报·中国阅读周报》,2012.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