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奖赏欺骗

我此生的第一次欺骗行为发生在一个后晌，现在已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几岁，只记得我在围着摆在院中的小饭桌转圈玩时，撞掉了放在桌上的一个碗，那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母亲闻声跑过来后，我因为害怕挨打，本能地把责任推到了站在我身边的一只山羊身上。但很快，旁边的一个小伙伴就戳穿了我的谎话，母亲接下来便打了我一巴掌。母亲打后申明：打你不是因为你把碗撞掉摔碎，而是因为你说了谎话！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说谎是要受惩罚的。

长大后我才知道，不单是我的母亲不允许我说谎，全世界每一个正直的父亲和母亲，都会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说谎，不能欺骗别人。而且每一个称职的教师，都会教导自己的学生做人要诚实，不欺骗他人。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会在自己的国民中倡导欺骗。

对欺骗的厌恶，是不分国家和民族的。不仅亚洲人厌恶，欧洲人、非洲人、美洲人也厌恶，世界上找不出不厌恶欺骗的地方。欺骗行为，是被法律所不容、道德所不许、到处受谴责的行为。

在政治领域，有谁说假话欺骗了世人，其欺骗行为一经曝光，便会被斥为无聊政客而受到谴责，他本人也很可能会因此失去从政的资格。

在经济领域，有人若说了假话骗了别人，一经发现，他就可能被告上法庭，受到法律的制裁，并在经济上给予被骗者赔偿。

在文化领域，有哪位说了假话骗了别人，他的人格就会受到怀疑，声誉就会降低，和他合作交往的人就会变少。

但奇怪的是，在有一个领域，欺骗不仅是被允许的，而且谁欺骗得好，还会受到特别的奖赏，给欺骗者立功、提职、晋级、加薪，甚至著书以使其名字在后人中流传。

它，便是军事领域。

在军事领域因欺骗而受奖赏的例子举不胜举。

公元前12世纪，希腊联军渡海远征小亚细亚半岛上的特洛伊城，战争打了近十年之久，特洛伊城固若金汤，久攻不下。后来希军中有个叫奥德赛的人出了一个主意：命人用木料制成一个巨大的木马，他带领五十名士兵藏在木马的空腹中。而后命令其余的希腊部队佯装撤退，乘船躲在附近的海湾里。部队临行前烧了军帐和杂物，只留下木马和一个名叫西农的青年。坚守城池的特洛伊人见希腊军队已经撤退，便欢喜地拥出城去。他们看见了那个造型生动传神的木马，一边欣赏一边议论着对它的处置，有人主张拉进城里放在城头作为胜利纪念品，有人主张把它推进大海或用火烧毁。这时躲在木马下的西农出来说，这巨大的木马是希腊人献给雅典娜女神的礼品，如果你们把它拖入城中保护起来，你们就会代替希腊人得到雅典娜女神的保护和庇佑。特洛伊人相信了他的话，就把木马拖进了城里。天黑后，自以为胜利了的特洛伊人摆下了酒宴，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时分，藏在木马中的勇士悄悄爬了出来，到城头向自己的联军船队发出信号。联军很快赶来，冲进了毫无戒备的特洛伊城内。就这样，持续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以奥德赛的木马欺骗成功而告结束。人们对这次欺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把奥德赛和木马写进各种书中向世人传颂。

公元1812年，拿破仑亲率法国军队远征俄罗斯，打算和俄军决战，一举征服俄国。法、俄两军在马洛雅罗拉维茨城郊对垒，白天，两军鼓角之声不绝于耳；夜晚，俄、法两军营地都点起篝火，用来防止对方偷袭。俄军总司令库图佐夫深知此役成败非同一般，如果战败，俄国就可能成为法国的隶属国，自己则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他站在山坡上凝视双方的营地和满山遍野的篝火，苦想着退敌的良策。那在黑暗中伸着通红舌头的篝火，使他灵机一动，他叫来传令兵道：速令部队大量增添篝火！令下不久，俄军营地内就出现了双倍的篝火。拿破仑出来巡查看见这个情景，立时一惊，心中暗道：俄军阵地猛添这么多篝火，一定是援兵到了。要不是今夜巡查，我还被蒙在鼓里，好险哪！撤，快撤！他立即下令。放弃决战的法军，踏着凌乱的篝火匆匆撤走。库图佐夫见撤退的法军队形混乱，趁机组织军队反攻，最后反败为胜。这次欺骗的成功，作为库图佐夫的一桩功绩长久地被世人传扬。

这是外国的例子。

中国的例子更多了。公元前340年，孙膑和田忌率齐国军队与庞涓所率的魏国军队对阵，两军刚一相遇，孙膑就令齐军撤退。庞涓率部在后追赶。孙膑在第一天的宿营地，令兵士们挖出可供十万人煮饭用的灶头；在第二天的宿营地，使挖出的灶头减半；到第三天的宿营地，使挖出的灶头再次减半。庞涓每追至一处营地，就令手下去数齐军留下的灶头，数的结果使他以为，齐军胆小怕死，兵士已逃走大半，胜利已握在了自己手中。他随即抛下步兵辎重，只带轻装骑兵，昼夜兼程，紧追不舍。孙膑见自己的骗术已经生效，便在马陵道上设下伏兵，待庞涓带兵赶到，万箭齐发，大获全胜。孙膑因此次的欺骗成功获得了齐威王的犒赏，各种书上也把其作为智慧的化身进行褒扬。

隋朝末年，由于民怨沸腾，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高士达和窦建德的队伍是其中的一支。公元616年，涿郡通守郭绚率隋军一万多人来镇压高士达和窦建德的队伍。窦建德生出一计，先是领七千精兵隐进山林，而后派一使者去郭绚军营里说：高士达嫉贤妒能，处处欺负窦建德，窦将军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想投奔大人。郭绚因不明底细，没有表态。窦建德随即又暗中让高士达将一女俘绑了，对外说是窦建德的妻子，而且当众斩了那女人。这之后，窦建德再派使者送信给郭绚，信中写道：郭大人，不报高士达杀妻之仇我誓不为人，若大人肯收降我，我愿当先锋回击高士达，取他的狗头来献给大人！郭绚这次相信了窦建德的话，收他和他的部队加入隋军。进入隋军内部的窦建德和他的部队在一个夜晚突然对隋军发起攻击，隋军大败，猝不及防的郭绚也被杀死。窦建德因这次的欺骗成功声名大震，其行为也被不断传扬到了今天……

为什么单单在军事领域，欺骗是被允许而且是受到鼓励的？

人类为何要在此领域给欺骗留下存身之地？

我反复琢磨，原因可能有三个：其一，军事上的胜负，牵扯的是团体、民族、国家的利益，为了这类非私人的利益，任何手段都允许采取，当然也包括欺骗手段的运用。人们在这个领域对欺骗的放纵，来源于对团体、民族、国家利益的看重。其二，战争中打斗双方付出的主要东西是生命，生命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为了保护己方人的生命，任何手段包括欺骗，都应该允许使用。在生命面前，任何既定的标准都变得无足轻重，正是因此，欺骗单单在军事领域得到纵容。其三，战争说到底是人类玩的一种游戏，只是这游戏过于残酷而已。这游戏在玩的过程中，不断地制定出一些规则，比如不杀儿童、不杀俘虏，允许欺骗也是这类规则中的一条。双方都预先知道，对方会欺骗自己，因此上了当只怨自己太笨，而不去追究对方。谁欺骗对方成功，会被认为有本领，是懂得战争艺术的表现，自然要受到褒扬和奖赏。

人类是地球上最精明的动物，他们在做任何事情时都给自己留有退路，包括制定人世上的各种规则。

欺骗被允许在军事领域运用，在给施骗一方带来胜利的同时，给被骗一方带来的伤害也常常很惊人。当年，法西斯德国准备进攻苏联前，使出了各种欺骗手腕，先是在西边的英吉利海峡佯装进攻英国，在海峡东岸许多港湾的建筑物上，张贴着“打到英国去，活捉丘吉尔”的标语，把一张张英国地图发到德军官兵手中，把成批的英语翻译配到了部队；接着，通过多种形式向苏联表示“友好”，积极同苏联签订贸易协定，甚至同意卖给苏联最新式的战斗机。这些骗术使得苏联信以为真，以为德国短期内不会对苏联发动进攻，以致当德国对苏联的袭击开始时，苏联有的部队还在进行野营训练，许多火炮摆放在射击场上，空军的飞机也集中在少数机场上；有的军官还在家乡休假或远离营地；一些部队旧装备交了，新装备还没有发下来；不少部队连行动地区的地图都没有。结果，苏联在德军的突然袭击下损失惨重，战争开始后的头九个星期里，就损失了七千五百门重炮、五千辆坦克、四千五百架飞机，伤亡的军人和平民数不胜数，真可谓血流成河。

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看见这情景肯定会发出深长的叹息。

可怎么办？彻底禁止在军事领域施行欺骗吗？那战场角逐就将完全变成力量比赛，以劣胜强就会成为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战争艺术可言。

欺骗已和战争血肉相连，融为一体，要把二者分离开来绝无可能，除非让战争完全消失。而谁都知道，战争与人类的亲密关系远没有结束，现在想让战争退出人类社会是不可能的。

既然必须容许欺骗在军事领域继续存在，身为军人，要想称职，就还得去学会实施欺骗的本领。

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在获取信息手段十分高超的现在，要在军事领域实施欺骗并不容易。卫星拍照、电子侦察、雷达跟踪，一方的任何行动要想骗过另一方都很难。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随着识破骗术本领的提高，人们的骗术也在提高。当代的军队指挥官，有两种欺骗本领应该学会。一种是伪装欺骗，这种欺骗的目的是隐身，把自己部队的所在位置隐藏起来。伪装的办法多种多样，最基本的一条是造假，造假人、假飞机、假导弹、假火炮、假坦克、假房屋、假工厂、假雷达、假道路，使敌方把假当真。南联盟在科索沃战争中，利用折叠的波纹铁做成角反射器，放在山坡上，让北约的雷达误以为那就是南联盟的坦克、火炮和飞机，误导敌人的导弹和飞机前来轰炸。他们还广泛设置了假雷达阵地，他们利用合成材料及用金属制成的假天线，安装一些能够发射电磁波的老旧设备，故意泄露电波，引诱北约的电子战飞机和反辐射攻击导弹。

另一种该学的本领是佯动欺骗，这种欺骗的目的是隐瞒企图，把自己部队的真实企图隐藏起来。佯动的办法也多种多样，电子佯动、实兵佯动、故意泄露地图上的佯动计划，等等。这方面，1991年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向伊拉克发动地面进攻前的佯动，可作为我们学习的榜样。他们先是通过新闻媒体，故意抛出多个地面作战的假方案，什么“夜间骆驼行动”方案、“四面出击”方案等等，这些信息不断传到伊拉克最高指挥部。伊拉克因为情报保障不灵，对美军的真实意图无法做出准确判断。跟着，他们组织了海上佯动，把伊军的注意力吸引到科威特沿海。他们在海上组织了五次以夺取科威特为背景的两栖登陆作战演习，在科沿海摆出登陆的架势，使伊拉克以为美军的地面进攻将从两栖登陆作战开始。接下来，美军又组织了陆上佯动，使伊军确信美军将在科威特南部实施主要的地面进攻。他们频频在该地域组织进攻作战演习，造成将在此发动主攻的态势。其实，美军将其主要突击部队秘密放在了沙伊边境，在伊军防守最薄弱的地段建立了进攻出发阵地。地面战开始后，美军主攻部队兵分多路发起猛烈突击，仅用一天时间，就推进至纵深一百六十公里的幼发拉底河地区和纳西里耶南侧……

一个军队的指挥官只要掌握了这两种基本的欺骗本领，他的部队在战争中就可以少吃许多亏，他也可能因此而受到上级的奖赏。

欺骗在军事领域的被纵容和因欺骗而得奖赏的现象，不可能永久地在人类社会存在下去。这就像战争不可能永远赖在人类社会一样。人类以自己的聪明早就看透了战争对人类自身的祸害作用，人类一天也没有放弃把它们彻底赶走的希望和努力。人类现在所以允许它们留下，只是因为驱逐它们的条件在目前尚不具备。

它们最后被赶走的那一天，正一点一点地向我们走近。

我们对那一天的到来满怀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