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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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原注: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黄夫人——宋代女词人,名孙道绚,她的儿子名黄铢。做着《季春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飏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蝴蝶飞来忙劫劫;

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曾两府——宋代称中书省和枢密院为两府,中书省实际是相职。这里所称当是曾公亮,宋赵祯(仁宗)时人。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恼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朱希真——宋词人朱敦儒的字。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小苏小小——是南齐时杭州有名的妓女。这一首词,是托名司马才仲在梦里听见苏小小唱的。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王岩叟——宋赵煦(哲宗)时人。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蜀魄——传说古代四川有一个皇帝,名叫杜宇,死后魂魄化为鸟,这鸟便名为杜鹃,又叫子规。这里的蜀魄便是杜鹃鸟的代词。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咸安郡王——这是宋韩世忠的封爵,上面所叙籍贯官职都相符,所以这篇话本是拿当时民间所传韩世忠的事情做背景的,但没有明白指出他的名字。。当时怕春归去,将带将带——携带,率领,后文“只得将我去”的“将”,是“将带”的省文。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则听得桥下裱褙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帮窗——靠窗,近窗。这里指在轿子的窗傍行走,准备伺应的。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色目——身分,等级,种类。人?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大夫——这是宋代借用官职名字尊称手工艺人的一个例。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璩待诏待诏——这是和上面相同的另一借用尊称,也较为普遍应用,从话本中可以看出,当时它和“大夫”是混用的。问:“府干府干——对于豪贵阶级从人的尊称,犹言干办。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趋奉——这里是伺候,伏侍和应承的意思。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媚〕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嫩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裹肚——裹肚就是腰巾,也叫兜肚,在妇人,是系在衣服外面的。。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劝杯——专做敬酒或劝酒之用,体积较大制作精美放在劝盘中的一种酒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摩侯罗——又名魔合罗,是一种用泥做的小孩形状的玩偶,从西域传来的。。”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请给——又称请受,由公家支付的俸禄、粮饷等供给的专称。,遭遇郡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遗漏——失火的代词,和“失慎”“走水”是同样意思。。”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注10敌不住。六丁神六丁神——传说中的神名,就是六甲当中的丁神,古代五行的说法中以丙丁代表火。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焚山火——焚山火似是用晋文公搜索介子推焚山的典故,上文的力士是卫兵之类,八字是和上文六丁神的六字对仗的,没有什么意义。。骊山会骊山会——西周幽王为了褒姒,在骊山举烽火以戏诸侯,这里是以举烽来比喻火。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五通神——这五通神是指的五显神,亦即华光的别名,华光是民间传说中的火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宋无忌——道教传说中的火仙。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注10:糁盆——糁盆是盆之误,盆是宋代除夕祀神,用松柴高架,举火焚烧的一种仪式,又名生盆。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得罄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满日——旧时对于男女奴婢,到达了一定的年龄,为他们择配;这里说的满日,是指等到秀秀满到了规定放出或准许嫁人的那一天。,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坏——就是毁的意思。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来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馀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白段子两上领——古代衫子的领,有另外用一条布缝缀的,叫做两上领(或称作上两领),布是白色,称为白段子。布衫,青白行缠青白行缠——行缠就是裹腿布,青白是使用这两色的布相间着裹。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鸣榔——捕鱼的一种方法,在船上踏木板作声,惊动鱼来入网,这板称为榔,又称响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这篇话本,原是分为上下二回说的,这里还保存着分回的形式。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茅柴酒——形容味道苦硬的酒,犹如说村酒。北宋韩驹有《茅柴酒诗》:“三年逐客卧江皋,自与田工压小槽。饮惯茅柴谙苦硬,不知如蜜有香醪。”意思说酒味如茅柴着火,烧过就了。指酒味不醇的村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刘两府——就是南宋抗金名将刘锜。顺昌之战,是他最著名的一役。所作。从顺昌大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呼啰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番人——这篇话本里提到的番人,都是指的金兵。,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殿前太尉殿前太尉——殿前是殿前司的简称,主管是都指挥使,也就等于是禁卫军司令部的司令官。宋制,太尉本来是三公的首位,后来改为武职官阶的最高一级。这里是说杨存中以太尉兼领殿前司的都指挥使。是杨和王杨和王——就是南宋著名将领杨存中。,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提辖官——是种事务官的名称,这里似指左藏库的事务官,左藏库是宋代支应军需钱粮的机构。差人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排军——排就是牌,也就是盾;排军原指排手,一手使用盾,一手执武器的军兵,后来便用以泛称一般军兵了。,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缉捕使臣——宋代专司捕捉案犯的差役头目的名称。,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

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壁牙——壁上挂东西的短钉橛。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凯——砍杀。由砍字的谐音假借而来的语汇。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捉事人——指缉捕使臣和做公的。。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崔宁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还建康府居住。”

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篦,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地理脚色——这里是居住地址和年纪面貌的意思。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注11去处。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

注11:奢遮——或作嗻,伟大,了不起的意思。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生受——难为,麻烦,对不住。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覆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歇泊——安顿的意思。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破分——花一份,支一份。请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不信,勒勒——这里作写、画解释。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轿番——轿班,轿夫。,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来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缘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匹然——又作僻然,瞥然,劈然;像中了邪一样,迅速地跌倒的形容词。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