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泰山府君
闲谈品酒,闻风观云,赏刀鹰之盘旋,听白鹤之唳歌——岁月十分静好,好得让人忘却这是人间所有悲伤的归所。席间我、白狐子和翠岩生先后敬过府君,我再行五满杯,敬于吉近日指教之恩,于吉也笑呵呵地回敬我不置可否的救命之恩——真是奇妙的师生关系。司马侍郎对于吉的代职之劳,白狐子与于吉互相间的救助之情,翠岩生对白狐子下毒手的歉意,皆付一爵琼浆美液之中。
酒满肉足,情兴恩敬之后,便是稍聊正事之时。翠岩生为自家之事,脸虽附笑,眉含愁容,心中萦绕的焦躁分秒难释,碍着一界之主举杯饮乐的场面,不好突兀言之,恐坏了请托规矩,便只顾向于吉不停地敬酒,倒灌得自己七荤八素,只干提着一根端正仪容的绳儿,免失君前分寸。
于吉如何不会其意,这会儿回了翠岩生一个眼色,便停爵抹嘴,拱手向府君禀道:“府君,小生此回拜山,乃是有份疑难的请托是也。”
府君闻言,拾起一张白色绉绢抹了抹嘴,长长的睫毛下眼珠不为人察觉地瞥向司马侍郎,却见司马侍郎此时也停下爵筷望向于吉,等着于吉口中的下文,自己便放下绢子道:“于爱卿既特地下界来见寡人,想必是件对寡人而言不难,对爱卿而言难办之事,但说无妨。”
于吉浓醺的铁脸上再添一抹嫣红,仿佛一块待捶打的出炉熟铁,回禀府君道:“小生请托之事,对府君来说,也是颇为难的。事情之由……乃……剑门关蜈蚣上妖——九夜郎君者。”
“嗯?”府君在脑中思索了下这个名称,摸着柳叶刀似的胡子喃喃道,“九夜郎君?似是耳熟,忆不起是何等神圣,似乎……不在寡人治下。”说着望向司马侍郎,却见他皱着眉头,凝神注目于吉,等着下下文。
于吉大事简言,禀奏道:“这位翠岩生小兄弟,乃蜀中孔雀门门主,因率门人触怒九夜郎君,为其吸去十名门人深浅不一之阳寿,而今悔恨不及,弥补无方,乃求诸小生解救之道。小生遂携其下界拜山,求府君予以置换小兄弟之阳寿,分添于十名门人,同担其过。”
吸去阳寿?府君闻言,但为不信,人间生死,授受于自然天律,载铭于泰山宝地,几时得生,几时离魂,皆金书铁符刻下,若说这九夜郎君吸取人寿,怕不是其人命该如此焉?却看司马侍郎用袖子轻沾额角,长呼一口气,叹道:“咳,于尚书哟,真是吓煞我也,只要不是叫我们跟九夜郎君打交道,便是万事可商。”
“哦?相如,这九夜郎君乃何方神圣也?”府君问道。
司马侍郎禀道:“回府君,九夜郎君者,我也只是偶有听闻过,相传乃是修行于剑门关的一尊千年蜈蚣大妖。若论其妖迹,据蜀地传说,府君人间之天祖爷征蜀之时,曾大牺牲之,遂得其助力,成全灭蜀之功。”
“哦?如此说来,此大妖倒是与寡人还有些渊源。于爱卿之请托,并无难处,”府君说着,吩咐侍踞一旁的少年侍者道,“兰歌,你去司命阁调取西川孔雀门门人的生死册誊抄一份来,核实阳寿几何。”少年侍者领命起身,下到翠岩生席,拿出竹片记下要查的那十名门人姓名。待问及生辰八字,翠岩生摇了摇头,少年侍者微微敛了下眼,便起身轻轻退出了帷帐。趁少年侍者离去办置的这个空档,府君命翠岩生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细细禀来。
能逆天改命的镇方大妖本就世所罕见,一般不与人间产生瓜葛,就算伤人吃人了,人也无从求报,除了认栽别无他法。殒命亡魂要么飘荡在大妖居所,成为一股投胎无门又无所作为的怨气,要么浑浑噩噩飘出大妖的地盘,走运的被巡逻鬼差捕获,倒霉的么被小妖小怪抓走奴役。待亡魂为鬼差羁到鬼门关,关口司命一查,若属阳寿未尽,本应打发还阳,怎奈肉体已化烟陨灭,咋办,这就成了一笔阳寿坏账。只是此等异事极少发生,一般的妖人纠葛,其实都还在天地人三界的天然律定之内。所以就算九夜郎君在剑门关盘踞万古,因其出世于化外,脱离律定,故只是记载在各界古老档案中的寥寥几笔,权作逸谈罢了。
府君听完翠岩生所述,微微皱着眉头,放下手中凉透了的酒,一旁的侍女忙伸手接过来重新温上。不依正法,不受管辖的妖怪魔物,三界倒是都有些,倘若出来作乱,便是件叨唠天地之事,比如当年那只上蹿天庭下跳地府的猴头。而蛰伏一隅的,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也是种三界平衡。九夜郎君惩罚冒犯自己的孔雀门门人,连人间帝王都不可能去管,遑论泰山府君,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委实无辜掺和。而换寿之举,倒不是不可为,只是犯不着为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费府君之神,纯是重于吉其人,担其请托。府君微微呼一口气,心有决意:罢,终是爱卿之请。
众魂与妖趁酒清谈,席间不外乎怪责翠岩生年少鲁莽,我和于吉寿命的莫名纠葛,府君劝说于吉早些仙逝,来泰山逍遥逍遥等酒话。尊过三巡,故叙五回,少年侍者兰歌捧着一卷竹简飞跑上台,而后缓趋调气,待吐息平稳之际恰到帐前,掀开帐帘来到府君席侧,气定神闲地将竹简呈与府君。
府君取简滚出几片细细看下,眉头微微一凝,指着其中一段问道:“兰歌,此处是否誊抄有误?”兰歌回道:“回府君,无误,我与大司命共同细细审阅对校,《钦定人界天命生死全册》上原文所载便是如此:寿六十载,附小字:减三十。”府君问道:“可有原由?”“无原由。”兰歌道。府君再问:“大司命如何解释?”兰歌道:“无人可涂改《生死册》,大司命只是摇首道,减了就是减了,无话可说。”
怕不是胡说八道吧,府君尽数铺开竹简,逐条阅下,所载十人皆有小字减岁十到三十不等,心中琢磨道:就这样生生地减人寿命,真是头放肆的魔物,简直视寡人如无物。同时也心生了点敬畏,这九夜郎君不是简单的施法害人,剥夺生人的阳寿,而是直接标注到生死册上的剥夺,说明他能够触到运行在三界底层的功罪业律,连生人世世代代积累的功德业力转化的福寿也可随意与夺。这样一头妖力强劲的大魔物,还不受三界约束……
夭寿。
府君翻到最后一根竹简,上面写着:翠岩生,癸亥年诞,寿……,于是盘算了下,分给十个人,嗯……每人也就分到个一年。就为多活一年,费这大劲儿?他把竹简一卷,递给兰歌,示意他传给于吉过目。于吉接过竹简,缓缓卷开,小心翼翼地观看,阅一根竹片,收一根竹片。我用余光瞟了一眼,竟是空白竹片,想来这生死天机,不可漏于界外之人。
于吉看完,卷好竹简,双手奉还给兰歌,转头看向翠岩生,只是摇了摇头。翠岩生见了,立马跪起身来脱口问道:“如何?有何不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