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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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卷一:上海的中心

乐宝拿到成人高考文凭后过了几天就是十一,乐宝来找华年。

“走,带你出去走走。”乐宝说。

这之前,华年是一个人去看的上海。

乐宝一边上班一边还要复习,生活过得很紧张,华年自然不敢过分缠她。

其实,华年大学时男朋友未然也来了上海,这也是她当初跃跃欲试要到上海来的一个原因,哪怕她的爸爸妈妈再反对再不同意,她也义无反顾的。她觉得自己的这个行动充满了私奔壮烈的美感。

可等她来了,她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情。未然不爱出门,他来上海后,最远只到过家和公司方圆一公里以内的地方。

未然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华年却是从小就坐不住的。刚来上海第二天就跃跃欲试,想着要出门逛逛。只是华年突然发现,在上海一个人出门这事对她来说,竟也成了严峻的考验。

上海严格地按照高架桥划分了环线——内环中环外环。华年住的那个宿舍,在中环边上的一个老公寓里。老公寓周围都是些拆迁到一半的平房。上海的钉子户坚韧不拔,时时奋斗在一线。华年看着他们在废墟上踩着垃圾杂草跳起了广场舞,实在是敬佩。好几次华年蓬着头下楼买烧饼油条,都会恍然她还在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南方小城,一样的早餐铺,一样的小卖部,一样的小马路,一样的矮砖房。只有耳边人们嘴里的口音,上海话,四川话,东北话和许多未听过叫不出地名的地方话和隔壁家老姆妈用她平时叼着红双喜的手弹起的那首《卡农》,提醒着她,这里是上海。

华年住的老公寓虽然在中环,可她听说这里去到内环市中心热闹的地方,几乎要用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时间。出租车自然是舍不得坐的。如果真要去,那就要公交换轻轨,轻轨换地铁,地铁再换公交,足足需要一个小时。这真是华年家乡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时间。

“出去浪费时间也就算了,这还得要有名侦探柯南的智商,你乖乖在宿舍待着,我周末来看你。”未然说。

“古代庭院里的女人是因为裹着小脚被限制在了门框里?大部分倒可能是因为她们一出门就两眼一抹黑。无知才慌张。我这个现代新女性才比天高,又天生胆大,不怕。”华年说。

“出去你就知道厉害了。”未然说。

华年挂了电话。

几天后,当华年拿出她制定的走遍上海的计划的时候,未然是大吃一惊的。华年的计划厚得可以装订成一本书。

“你怎么做到的?”未然问。

“网吧日夜都敞开着大门,泡面无限量供应。”华年得意地回答。

“这样有意思吗?”未然问她。

“不知道有没有意思,还没看到呢。”华年笑起来。

“我要上班。”未然不置可否。

“名侦探柯南我每集一看开头,就猜到了结尾,不用人陪。”华年说。华年出了门。

如果说高架是上海的骨架,那么地铁就是上海的经脉,而公交车则是纵贯上海的血液。骨架hu是孤冷的,是隔绝交流的,是优越的存在;经脉是点睛的,是承上启下的,却又是见识狭窄的;只有血液,是热力奔腾的,是统揽大局的,是见微知著的。

在阳光下,在微风里,在售票员带着软糯吴音的普通话里,在邻座的让座不让座的吵吵嚷嚷声里,在或粗或细或强壮或精致的手臂的推推搡搡里……上海是个什么地方?这次,华年亲眼看到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个时候她看到的那个上海。

她一直很想找语言去形容那个时候的上海。那种带着她现在无法置信的热情的二十岁出头女孩的眼睛看到的上海,那种好奇野蛮而又转瞬即逝的初入者的眼睛看到的上海,那种一寸一寸掠过企图立刻扎进上海心脏的眼睛看到的上海。

高耸入云熠熠生辉的大厦,曲折蜿蜒冒着红烧肉香味的弄堂,各种大人物住过的长满爬墙虎的老洋房,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乌泱泱笼在你头顶永远堵着车的高架桥,成片成片供应着下午茶的咖啡店,永不打烊挑逗着你的酒吧,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角落里升腾着油渍渍热气的生煎铺,十米一家敞亮的随时供应热腾腾关东煮的便利店,摆放着刚从巴黎时装周运来的时装的大橱窗,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骑着助动车汗流浃背的快递员,开着法拉利正在补口红的女青年,走到树下重重咳一声吐出口痰的出租车司机,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

华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上海,这个有人情味时最有人情味,薄情寡义时又最薄情寡义的上海。

然而,上海也不需要你去形容,明暗交织间,她就在那里,看着你,看着你坠入她的诱惑,看着你对她愈来愈难舍难分。

“我已经出去看过了。”所以这天,当乐宝对华年说要带她出去逛逛时,华年已经满不在乎。

“我带你去看的上海不一样。”乐宝说。

“我带你去看看上海的中心。”乐宝又说。

“人民广场是市政中心,陆家嘴是金融中心,淮海中路是时尚中心,南京西路是商务中心,上海哪里不是中心?”华年笑着问。

然而,乐宝笑而不语,拉着华年就走。乐宝带华年直奔着去了外滩。

外滩有什么好的呢?华年前几天刚去过。到处是拥挤的人群,挤过来挤过去,挤出一身臭汗。更何况今天是十一,实在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你懂什么!再多的中心,上海还是只分外滩和外滩以外的地方。”乐宝却很认真地对华年这么说。

华年一向很信乐宝认真时说的。于是她决定重新好好看看外滩,看看黄浦江,看看高耸着的壮丽的东方明珠塔,看看鳞次栉比的闪闪发光的豪宅,看看川流不息的富丽堂皇的游艇。

华年和乐宝奋力地朝前挤,她们要挤到最前面去,挤到最前面,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每次她们好不容易找个空当挤到稍微前面一点去的时候,立刻就会被身边的人推搡着挤开。

“外滩哪里好?”华年忍不住再次问乐宝。

“你在这里看外滩当然是这样的。”乐宝笑起来,“三年前,我就开始有了一个梦想。”

“我知道,你想要个男朋友。”华年笑。

“谁和你一样!”乐宝斜飞了华年一眼,指了指外滩那一排中国被殖民时期遗留下的万国建筑群,说,“我希望自己以后能随便去那里。”

“比星矢总想拯救雅典娜的梦想有意义点。”华年说。

“上海现在最高档的办公室和餐厅都在那。”乐宝说。

“上海到处都是最高档的办公室和餐厅。”华年笑。

“你懂什么!全上海的核在这里。陆家嘴那些高楼看着咋咋呼呼的,却只是个壳子。法租界那些小洋楼乍看是有情致,只是遮遮掩掩暧暧昧昧的,又没风骨又不气派。只有这里,才是上代人留下来的精华,是全中国再也造不出个一样的来的,是顶着天立着地的大手笔,是随便来个人不能霸占的。”乐宝说。

“就是太吵太闹。”华年说。

乐宝笑起来:“有次我帮公司送文件到那楼里去。我坐着那里的透明电梯一层层上去。然后,我在那里看到外滩。人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蚂蚁一样小,一点也不吵的。东方明珠塔立在那里,也安安静静的,随便我看。从那里看到的外滩,才是真正的外滩,安静的外滩。”

华年还在摇头,乐宝却一下子紧紧抓了下华年的手,“你一定要到上面去看一下外滩,你从来没看到过,所以你不懂。”

华年搂住乐宝的腰,胡乱指着黄浦江对岸的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说,“有什么好看的!将来把那栋买下来给你。”

乐宝笑了笑,“陈老板最近来看过你吗?”

“他哪里有钱来看我。”华年说。

“家里没好起来点?”乐宝问。

“不知道。”

乐宝有时候问起陈老板和家里。

陈老板是华年的老爸,华年的老妈若飞一直这么喊他,所以打小,华年也跟着就这么叫她的老爸。陈老板每次听了,都是呵呵一笑。

当初乐宝一直催促华年到上海时,她还在家乡电视台的工作,这是份得之不易的工作,不知道陈老板走了多少后门才得到的。华年想了许多办法,又与陈老板说了许多关于梦想啊热血啊之类的故事。陈老板是最听不得这些的。他这一辈子,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梦想和热血。只不过这梦想和热血虽然是满锅沸油,上面却压了层纸,这张纸便是若飞和她。华年和她妈若飞一样,都特别清楚陈老板的弱点,知道这样的陈老板是一点就要燃的。

当年你没有实现的梦想,现在我帮你去实现。华年最后说出那个年纪所有少年惯常爱说的豪言壮语时,她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陈老板果然已经完全被华年说动,但他仍低着头弱弱问了一句,你妈那边怎么办?

华年做了先斩后奏的姿势,然后张大眼睛看着陈老板。

陈老板避开华年的灼灼目光,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陈老板把烟头重重往地上一扔,踩了一脚,说,把你送过去再说。

华年差点脱口而出一声“爸”,然而因为太多年的习惯,这声“爸”最后还是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都记不清楚,她是多久没有喊陈老板“爸爸”了。

最后,华年拍了拍陈老板的肩膀说,老头,我就是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你翅膀有多硬就给我飞多远!老妈若飞在电话里对着华年吼。

陈老板握着听筒,大气不敢喘。华年也大气不敢喘。然而,等轮到华年接电话的时候,若飞的声音竟然是平静的。

你想好了?若飞问。

华年在电话这头默默地点头。

钱够吗?你爸哪来的钱?若飞问。

借的吧。华年诺诺,妈,我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以后我还会赚钱帮爸爸还钱的,我会养你们的。

杜华年,你好好给我听着。若飞的语气很严肃。人在外面,不比在家。有三件事情以后你一定要记住。

华年又在电话这头默默点头。

若飞的声音是郑重的。第一,这辈子只能靠自己,千万不能靠男人,男人是靠不住的,自己没本事将来是要吃苦头的。

华年看了眼陈老板。陈老板坦然自若。

若飞继续说,第二,成功不是靠发宏愿的,一步步踏实着上去,基础打稳了,才摔不下来。

华年又看了眼陈老板。陈老板正在低头点烟。

第三,不要相信女人之间的友谊,那是安慰自己用的,关键时候不能帮你做任何事情,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若飞最后说。

华年听得目瞪口呆。陈老板也插了嘴,和孩子说这些干吗!

要不是你做的好事,我用做这个恶人?若飞发了怒。孩子?她只是我们的孩子,到了社会上,谁会把她当孩子?

华年嬉皮笑脸推推陈老板说,要听老妈的话。

你这次要是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的你苦头吃,若飞叹了口气说,算了,哪个孩子能听父母说!

华年冲陈老板笑,陈老板也冲华年笑。

若飞又说,妈妈爸爸这辈子都不用你养。我在,这个天塌不下来。你放心大胆地去做事。

妈妈最威武。华年继续拍马屁。

若飞叹息,妈妈和你一起拼一把,我们在这里打个赌,十年后,看看到底谁厉害些!

不用十年,三年我就飞黄腾达给你看。华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