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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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暗室

漂泊不定的王储

鲁文·达里奥鲁文·达里奥(Rubén Darío,1867—1916):尼加拉瓜诗人,在拉丁美洲地区被称为“诗圣”,其诗歌对欧美诗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时值夏季,我在七月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来到马略卡岛巴利阿里群岛中最大的岛屿,该群岛位于地中海西部,靠近西班牙海岸。上一处风光明媚的地方。此地成为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路易斯·萨尔瓦多(Luis Salvador,1847—1915):哈布斯堡波旁王朝的怪异皇太子,这位欧洲最古老贵族的后裔在1867年时到过马略卡岛,五年后又回到此处定居。非凡的隐居之所,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你们应该知道米拉马尔吧?位于德亚和巴尔德莫萨之间,是大公的私有财产,过去曾是哈达兰的农庄。当时阿拉伯人在巴利阿里群岛上大量传播东方文明的奇迹,包括为了利于播种而兴建的梯田、灌溉沟渠和水塘。还有一些则指向精神,例如在拱门和墙壁上镌刻诗作,仿佛在通过石块诉说。

圣地亚哥·卢西尼奥尔圣地亚哥·卢西尼奥尔(Santiago Rusiñol,1861—1931):西班牙现代派画家,同时也是作家及剧作家。是一名画家,他不仅提供豪华的里夏尔-布拉西耶轿车让我使用,连车上这位身穿灰色制服和长筒靴、看来颇像警察局长的司机先生也一并出借。现在,我们正行驶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前方还有好几辆车:有由阿尔及利亚驴子缓慢地拉着的货车,后座载满岛上的农民;也有几辆四轮马车,车上载着趁星期天出外散心的领主和大腹便便的教士。司机先生为了替我们开路而猛按喇叭,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迫使这些开在前面的车辆让路。

清凉的晨光在山头颤动,洒落时仿佛融入了摇动松涛的微风。此时,瞬息万变的海洋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闪一闪的粼光。天际笼罩着雾气,一艘轮船驶过,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似乎连汽笛中冒出的蒸汽都与晨光合而为一,变得难以分辨了。到了现在,终于可以尽情地呼吸四周芳香的空气了,而它也正向我们表示欢迎之情呢!松林在风神的吹拂之下摆动着,如此,你们似乎就能听见神圣的维吉尔在林间吟唱着:“Hic arguta sacra pendebit fistula pinu.”意为“将我发出清音的竖笛悬挂在神圣的松树林中”,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前70—前19)《牧歌》第七篇的诗句。

几年前,大公为逃离严苛的宫廷生活,来此寻找避风港。唉!他是多么有勇气啊!他下定决心放弃宫廷里的一切,包括种种烦人的规定。能永远抛下城市街区、那令人厌憎的方块!去了解孤独的价值,以及自身与无言万物有益的心神交融!放下宗教里所谓“世俗生活”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完成活在世上的任务。

我们经过一处悬崖,笔直的峭壁底下是佛拉达达洞穴的岬角,岩石因蕴含矿物而呈铜铁之色,它伸入海中的形状仿佛巨龙,上面两处被海风打穿的凹洞则好似它的双眼。峭壁的另一端是专供船只停靠的萨艾斯达卡小海湾,浪游的大公在其高处兴建了一幢别墅,用来安置一位至今仍谜一般的女性,她的名字是卡塔利娜。

大公把别墅交给卡塔利娜管理,他声称曾在这里听见拉蒙·柳利修士拉蒙·柳利(Ramon Llull,1232—1316):13世纪时的修士,著作达五百册之多,其中包括诗、寓言小说、医学和数学等。饲养的夜莺的歌声,希望这能增加她的好感。但她没能逃过大公的厄运,在两年前罹患麻风病撒手人寰。生病期间,她精致的脸庞扭曲变形,几根指头也必须截掉。我还听说她是在巴勒斯坦朝圣途中不幸染病的。

别墅的庭院里有一个粗铁条制成的鸟笼被放在空地的高处,一只显得相当无聊的秃鹫被关在里面,它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不时伴随着凶猛的喘息声。几座神龛穿插在浓密的松林间,大公把其中一座献给拉蒙·柳利修士,他的小礼拜堂就在旁边,他的旷世巨作《伯兰格尔纳之书》便是在此写出的。

我曾被告知,这位尊贵的人物此时正出门在外,在地中海某处游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从拉蒙的小礼拜堂——现在被用作瞭望台——往下看,就会看到大公的尼克斯二号——一艘三桅快艇停泊在萨艾斯达卡小海湾。不一会儿我便看到了大公的身影,只是眼前奇特的景象却让我大为讶异,且让我说给你们听吧!

当我们经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柏树丛时,迎面而来一群奇装异服、个个长得又丑又怪的队伍,像极了戈雅画里的杂耍艺人,或是巴列-因克兰巴列-因克兰(Ramón María del Valle-Inclán,1866—1936):西班牙诗人、剧作家及小说家。曾与人发生冲突失去一条胳臂,加上留着长长的胡子和披散到肩上的长发,外表看起来很古怪。不仅如此,性格也很乖僻。至爱的那类丑怪角色。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抱着新鲜的山茶花、番红花或牡丹,其中一个围着披肩、戴着银梳发饰的中年妇女,当她行走时,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沉在脚底歪斜的高跟鞋上;一个头发花白的农妇跳着马略卡的波莱罗舞;一个缠着头巾、貌似托钵僧的印度人,由于正在禁食而浑身颤抖,他的嘴唇被荖叶染得鲜红,一只藤编的篓子挂在手臂上,搞不好里面装的就是致命的毒蛇;一个大胡子土耳其人,戴着毡帽,穿着绣有图案的鞋子,打着赤膊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活脱脱的刽子手模样,好像随时都能亮出闪闪发光的弯刀,利落地砍下我们的脑袋;一位穿着长裙、戴着帽子的小姐,帽檐上装饰着一圈碎布做成的葡萄叶,像个英国的家庭教师般流露出傲慢的神情,而她将长柄眼镜举到眼前时仿佛想破解世界上所有的奥秘;一个脸颊胖嘟嘟的小男孩穿着一件紧箍身体的水手服;另一位踏着麻鞋的削发僧,穿着粗糙而且已经褪色的棕色袈裟;而一位穿着合身大礼服、头戴圆顶礼帽的绅士则是十足挖墓人的装扮,仅仅相貌就让我有毛骨悚然之感。

这些人经过之后,接着出现一个留着胡子、戴着帽子的老先生,肥胖的身躯包裹在蓝色的外套里,一只婆罗洲猴像小孩一样张开双腿跨坐在他的肩膀上,还有一条杂种狗在他的脚边跳来跳去,它试图吸引猴子的注意力,而后者则对之呲牙咧嘴。他就是大公本人。走在大公身后的是艰难地背着相机三脚架的摄影师,他像个哮喘病患者,每走一小段路就停下气喘吁吁地休息。他肮脏的软帽挂在身前,及肩的深色长发呈拿撒勒式发卷,眼睛是琥珀色的,貌似生活在北回归线附近经常曝晒在烈日之下的印度土邦主或印第安的酋长,眉宇之间散发着神秘的气质。一个戴草帽的小女孩跟在他身后玩耍着,草帽上色彩鲜艳的缎带在她背后晃啊晃的。

尽管他们每个人的外貌都十分奇特,但从他们对宗教的狂热崇拜中,你只会感觉到他们为宗教奉献而散发出的神圣感。他们有如信奉黄金太阳神福玻斯或银白月神塞勒涅的信众,正在进行一场秘密的游行。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在旁边,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只觉得跟在后面走似乎不太恰当。回到帕尔马之后,我把看到的怪事告诉卢西尼奥尔,他说大公有很多类似的随从,只要他想驾尼克斯二号出海,他们一定会跟着去。所以,也许他们某天会出现在意大利东北的的里雅斯特,某天则在阿尔及利亚的阿尔及尔,某天在西西里岛的巴勒莫,某天又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或希腊的比雷埃夫斯出现。而有时候他们也会被人当作喜剧演员或杂技团艺人。

当我后来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把手上的花朵丢到海里面。卢西尼奥尔向我解释,大公为了纪念他以前的私人秘书文塞斯劳·维博尔尼,每年都会举行这场仪式。维博尔尼是一个英俊的波希米亚青年,当时为了与秘密情人相会,偷偷从萨艾斯达卡小海湾驾驶单桅帆船到帕尔马,却在途中中暑,最后在帕尔马一间旅社的房里断了气。伤心过度的大公当时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竟然决定买下旅社里秘书躺过的床和所有的家具,将它们运回这里,并在秘书的火葬仪式中一并烧掉。虽然大公对他疼爱有加,还用尼克斯二号把他的骨灰运回他的祖国,但是之前却故意派他去做粗活,要他把快艇上的每面船帆都漆成黑色。

卢西尼奥尔接着向我解释为什么大公的别墅里有一个可以让游客参观的房间,如果没有半点声响,会让人误以为来到了某间修道院。我很惊讶里面居然有但达狄尼但达狄尼(Antonio Tantardini,1829—1879):意大利杰出的雕刻家。亲自刻上名字的大理石纪念碑,上面一个握有最高审判权的天使正尝试运用喇叭唤醒一位死去的美男子。我不禁想,为什么这一座纪念碑会摆在这里?看起来仿佛从被认为是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之后欧洲最美的墓园,热那亚的斯塔列诺公墓搬来的。事实上,和我之前说过的葬礼仪式一样,这也是大公用来纪念维博尔尼的方式。

室内正播放着选自不朽的罗西尼所创作的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乐曲《谣言就像一阵微风》,而飘扬的音符仿佛正一点一滴侵蚀着雕像。雕像的石材取自意大利卡拉拉的白色大理石,是皮拉得斯王子用来献给他的秘书俄瑞斯忒斯的。皮拉得斯与俄瑞斯忒斯皆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皮拉得斯是福喀斯的王子,而俄瑞斯忒斯则是阿伽门农唯一的儿子。他们两人的感情甚笃,作者借此比喻大公和维博尔尼之间的情谊。这是一桩拉皮条的低俗事件吗?或者也可以指大公?大公自愿放弃上流社会的荣耀之后,因为秉持平等的态度对待自然万物,所以在爱情方面也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能力,能够同时环抱着男人和女人并寄情于动物和植物。

大公致力于科学方面的调查研究,勤于撰写制图学、航海、语文学、历史,还有动植物的著作和短文。因为他发现了罕见的大戟科植物达姆何的样本,马德里皇家科学院特别授予他正式成员的称号,并以其名字命名样本,表达敬意。

几个世纪以来,不管是大公本人还是他显赫的家族成员,似乎都被永不疲倦的复仇三女神纠缠着,纷纷蒙上悲剧性的色彩。他的未婚妻玛蒂尔德公主是表亲阿尔韦托之女,她因为衣服着火导致身体严重灼伤,在病床上挣扎了两个星期之后不幸过世。悲剧发生在德国魏尔堡,那天她刚穿上一件薄如蝉翼的外衣,没想到父亲突然来访。可能是因为她在一阵惊慌中试图把正抽的香烟藏到背后,也可能是她父亲靠她太近时,手上还拿着燃着的哈瓦那香烟,因此导致衣服着火之故。

那么他的兄弟约翰·萨尔瓦多,也就是叛逆的约翰·奥尔特呢?为了取得中产阶级的身份,以及跟歌舞剧女伶米利·史坦贝儿结婚,他不惜放弃自己的姓氏,使得报章杂志争相报道他的新闻。后来他们搭乘的商船圣玛格丽塔号在南大西洋失事,两人也在合恩角附近失踪。还有他的表亲,被拿破仑三世强迫接受墨西哥帝国王位的马克西米连呢?他最后在坎巴那斯山丘上被处决,纳尔若还依据当时的场景画成一幅生动的石版画。而他的皇后卡洛塔,平时热爱巴赫的圣歌和赞美歌,年轻时喜欢普鲁塔克写的《道德论丛》普鲁塔克(约46—120):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作家,死后留下大量的杂文,后世学者习惯总称为《道德论丛》。,现在却已经发疯,只能待在她出生的比利时巴乔特城堡,每天在房里走来走去了。

他的表亲索菲娅是法国诺曼底阿朗松公爵的夫人,有天出席巴黎的慈善市集时,因为市集起火而葬身火窟,普里莫利伯爵洗出了现场令人震惊的照片。而他另一位表亲,继承奥地利王储之位的鲁道夫王子,则和情妇玛丽·费采拉男爵夫人相约殉情,在奥地利梅耶林荒郊处的打猎庄园,他开枪结束了男爵夫人的生命,再朝自己的头上开了一枪。还有一位坠马身亡的吉列尔莫大公,有天骑马时,他的坐骑突然发疯,狠狠地把他摔到地上。

要就此打住么?他还有一个爱慕虚荣的表亲,是巴伐利亚的国王路德维希二世路德维希二世(Ludwig II,1845—1886):浪漫的巴伐利亚国王。终日沉溺于音乐、艺术与华丽城堡的空虚生活。与瓦格纳之间的关系暧昧不明。,对瓦格纳的音乐十分着迷。因为受到日耳曼神话的启发,他将全部的心力投注在兴建一座又一座城堡之上,只有当他面对瓦格纳以及在马厩里工作的侍从时,才会表现出相同的热情。瓦格纳和侍从好比围绕在国王身边的阿德墨托斯和追求者,又是一个和《谣言就像一阵微风》有着类似情节的故事。阿德墨托斯是希腊神话中色萨利地区的国王,当他追求阿尔刻提斯公主时,阿波罗曾帮助他从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作者将路德维希二世比喻成阿尔刻提斯,瓦格纳和侍从则分别为阿德墨托斯和另一个追求者。因为阿波罗和《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里的费加罗皆扮演穿针引线的角色,因此又提到《谣言就像一阵微风》这首乐曲。最后他被发现淹死在施塔恩贝格城的湖里,连死法也相当诗情画意。

而他的表亲伊丽莎白即伊丽莎白·阿马利亚·欧根妮(1837—1898),奥匈帝国缔造者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之妻,即奥地利帝国皇后兼匈牙利王后及波西米亚及克罗地亚王后,俗称“茜茜公主”。又有什么遭遇呢?身兼奥地利皇后和匈牙利女王的她,也是自杀身亡的鲁道夫的母亲,最后却不幸在日内瓦的湖畔被暗杀。因为不想太过张扬,那天皇后只带了一名侍女到湖边散步,没想到出现了一个名为卢凯尼的狂热无政府主义者,用一把利刃夺走了她的性命。伊丽莎白是个奇特又倔强的女人,与其要应付维也纳霍夫堡里的繁文缛节,她倒宁愿愉快地隐居在布达佩斯的格德勒皇宫里。每当她为了放松心情搭乘豪华游艇到地中海上航行的时候,总会放两只一黑一白的母山羊在游艇上,每天早上挤出羊奶拿来泡美容浴。

伊丽莎白和大公一样喜欢四处旅行,有时会私下搭乘游艇到米拉马尔探望他,通常随行的只有她的挚友,一个叫作克里斯多马诺的驼背诗人。他教导皇后古希腊文,让她读懂荷马史诗中的扬抑抑格六音步诗行扬抑抑格六音步诗行:荷马史诗特有的格律。。那一次也是伊丽莎白和谜样的卡塔利娜第一次见面。当可怜的卡塔利娜不幸染上麻风病过世时,路易斯·萨尔瓦多撰写了一篇短文来怀念她,文中提及她们初次碰面的情形,“她们两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好像彼此已经认识一辈子了,她们身上分外鲜活地搏动着相同的人间性情。此刻太阳正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海面被夕阳的余晖染成金黄色,将她们围裹在熠耀光环中,如显圣一般。那时谁能想到不出几年,这样的时刻对二人而言都不复存在,而不得不变成另一种属于天国的形式?”这篇文章后来被卢西尼奥尔保存下来,成为他令人艳羡的私人藏书中珍本的一部分。

显然,维也纳的皇室以贵族式迅捷下令没收讣告的全部副本,因卡塔利娜只是一介农妇,有几本被抢救下来,卢西尼奥尔日后便在巴黎左岸从布雄老先生那里买到其中一本,现在也收藏在他的庄园里。布雄是我见过最神通广大的古书商,就算你想买的是摩西五经的卷轴原稿,他也能找到。

由于大公本人的怪异习性以及跟在他身边的奇特随从,有人认为路易斯·萨尔瓦多和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一样,身上都拥有疯狂的基因。虽然他经常自我嘲讽道:“我们全家族的人都是疯子,相较之下我并没有那么疯狂。”然而事实是否如此,就由你们去评断吧!

令人愉悦的阳光照亮了神龛的屋顶,奇特而铺张的队伍渐渐在几棵高大的橡树后面消失了踪影,树上交叠的枝叶倒映在波光粼粼的蔚蓝海面上,形成很像阿拉伯风格的几何图形的倒影。往前走的大公突然回过头来,以某种好奇的神情看着我。当我注视他的时候,像在翻看相簿之前看一张照片。他穿着肮脏的外套,戴着短帽舌的帽子,因为脸颊过胖,金色眉毛下方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线,没有好好梳理的灰白胡子像极了杂乱的马鬃毛,你们难道不觉得他的样子很像驿站的车夫吗?

即使站在远方,旅人在也能感觉到他气喘吁吁。接着看到他跟在队列后远去,肩上骑着猴子,弓着背,因肥胖而笨拙,口鼻嗅来嗅去,像寻找地上的橡实。


(本文选自《拉丁世界》第三卷,第三册,于1907年8月在马德里出版。同时也被收录在罗伯托·伊瓦涅斯编纂的《鲁文·达里奥未曾发表的文章》一书中,见1970年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的马尔查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