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读(2)
冰山理论有时也被称为“忽略理论”,它跟中国古代水墨画的留白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他的作品中,海明威会选择忽略或者隐藏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让读者在字里行间亲自去领会。卡洛斯·贝克尔认为这种极其高明的技巧得益于海明威在创作短篇小说上的丰富经验,他在写短篇小说时“学会了如何以最少的字词来获得最多的意蕴,如何删节语言和避免无用的动作,如何只说出真相,但又总是隐藏着弦外之音”。这种特殊的写作理念和技巧使得他的作品很容易遭到误读,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太阳照常升起》。这本小说出版之后,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文学评论家,无不认为作者的主旨是阐明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当年那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成为“迷途的一代”,乃至海明威后来不得不亲自写信给佩金斯,指出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地却永远长存”(“太阳照常升起”来自《圣经·旧约·传道书》,之前的句子,正是“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贾克、布丽特等人虽然身心破碎,但并没有迷途——在基督教的语境中,迷途意味着丧失对上帝和生活的信仰。
海明威的文学之路可谓极其顺利,1926年的《太阳照常升起》令他声名鹊起,而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就是在1929年出版的《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则直接让他跻身当年美国最顶尖的作家之列。美国国会图书馆第九任馆长、先后三次获得普利策奖的大诗人阿基巴尔德·麦克拉什曾这样概括海明威的文学生涯:“二十五岁成名,三十岁已经是大师。”随后他又陆续写出了《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非洲的青山》(Green Hills of Africa)、《有者与无者》(To Have and Have Not),并在1940年完成了反映西班牙内战的杰作《丧钟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几个月内卖出了五十万册,让他的文学声望达到了新的高度。
但到1950年前后,海明威的日常生活和文学生涯双双陷入了低谷。长年酗酒的陋习和喜欢冒险的个性让他的身体有了很多伤病,他的膝盖和额头都受过重创,而且患上了偏头痛、高血压、糖尿病等顽疾。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知交好友逐渐零落,叶芝、菲兹杰拉德、舍伍德·安德森、詹姆士·乔伊斯、葛茱德·斯坦、麦克斯韦·佩金斯等人先后谢世,这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抑郁。他的文学创作则陷入了凝滞期,1946年动笔写《伊甸园》(The Garden of Eden),虽然五个月内就写完了八百页,却始终未能定稿,整整修改了十五年,直到死后才得以出版。《穿过河流,进入树林》尽管获得约翰·奥哈拉极高的赞誉,但大部分评论却是负面的,不少人断言海明威已经丧失了写作的能力,甚至连他的妻子(第四任)玛丽也不喜欢这部小说。正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时刻,海明威写出了他毕生的巅峰巨著——《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的故事很简单:有个老人独自在海上捕鱼,接连几个月没有收获,后来他钓到一条很大的旗鱼,跟它缠斗了两天两夜,用鱼枪把它刺死;但在返回的途中遇到鲨鱼的袭击,缺乏帮手和工具的老人虽然杀了几条鲨鱼,但旗鱼被其他鲨鱼吃光了,等他进港时,旗鱼只剩下一副骨头。这部小说的文字也很简单,全部加起来仅有两万七千个单词,印制成书不足一百二十页。但就是这部简单的小说,出版之后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初版的《老人与海》在1952年9月1日发行,首印虽然只有五万册,但它同时刊登在当天的《生活杂志》,众多读者为了尽早看到这部小说,竟然在两天之内将五百多万份杂志抢购殆尽。不但普通读者喜欢,评论界也异口同声地赞赏《老人与海》,认为海明威的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峰。八个月后,这个故事让海明威获得了1953年的普利策奖。其实早在1941年,《丧钟为谁而鸣》就获得了普利策奖的提名,却因为在最后时刻遭到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穆雷·巴特勒的激烈反对而和这个著名文学奖失之交臂。十二年过去,海明威终于用《老人与海》无可争议地奠定了文学大师的地位,并在第二年10月戴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
瑞典学院的授奖辞是:“奖励其大师级的叙事艺术,新近体现在《老人与海》中,以及其对当代文体的影响。”作为世界最顶级的文学奖项,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对单部作品的奖励,而更像是终身成就奖。截止到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总共颁发给108个人,授奖辞中提到作品名称的仅有八次,包括特奥多尔·蒙森的《罗马史》(A History of Rome)、卡尔·斯皮特勒的《奥林匹亚之春》(Olympian Spring)、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家族》(Buddenbrooks)、约翰·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The Forsyte Saga)等。这些作品无不是长篇累牍的皇皇巨著,像海明威这样,主要凭借连三万个单词都不到的作品获奖的,在11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当真是仅此一人而已。究竟是什么让《老人与海》如此特殊呢?
这当然跟小说所展现的惊人叙事技巧有关。经过三十年的笔耕不辍,海明威的叙事艺术在1951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老人与海》中的文字呈现出返璞归真、大繁若简的至高境界。和《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相比,《老人与海》在极简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平均每个句子的长度不足15个单词,而且除了少数几个表示古巴口音的西班牙语词汇,所用字眼也都极其常见。
也许有好奇的读者会问,难道作家用简单的句子和词汇也算是高明的文才吗?许多对海明威的作品没有深入研究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疑问。以文笔艰涩繁复著称的威廉·福克纳曾经不无调侃地说,海明威从来不用那些要让读者去查词典的单词。但只要翻开《非洲的青山》,我们就能看到海明威并不缺乏写长句的能力——书中最长的句子超过四百个单词。《老人与海》之所以这么写,是作者刻意的选择。这部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其行文的简单与朴素非常有欺骗性,而且隐藏着非常丰富的信息,真可谓是深奥的简洁,下面不妨通过几个详细的例子来予以说明。
例如小说的开篇提到老人的眼睛“有着海水的颜色”,这个貌似寻常的描写很容易遭到读者甚至评论家的忽略,但正如海明威研究专家杰弗雷·赫利希—梅拉(Jeffrey Herlihy-Mera)指出的,它其实隐含着非常重要的线索。由于蓝色眼睛的人主要分布在欧洲地区,古巴当地人的眼睛是褐色的,而老人又说西班牙语,所以他是来自西班牙的侨民。下文提到老人经常跟男孩讲述他年轻时去非洲的经历,而且会在夜里梦到加那利群岛的白色山峰,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海明威曾写信给《纽约客》的记者丽莲·罗斯,指出“老人是个天主教徒,出生于加那利群岛的兰萨罗特岛”,但他把老人这个身份当成水面下的冰山,并不予以直接揭露,而是通过表面的文字去暗示。
又如书中多次提到老人对棒球运动的痴迷,粗心的读者很容易认为那仅仅是老人的嗜好。海明威的真实意图是借助这项运动来给小说提供一个大概的时间框架。在小说的第013页,老人和男孩聊起了美国的棒球联赛,这时男孩说:“伟大的西斯勒的父亲从来没穷过,像我这么大时,他已经在大联盟打球。”男孩口中的“伟大的西斯勒”即是狄克·西斯勒,其父亲乔治·哈罗德·西斯勒是著名的棒球明星,他初次参加比赛是在1915年,那时是二十二岁。也就是说,《老人与海》中的男孩其实年纪并不小,已经有二十二岁。这也解释了男孩何以有力气“提着木箱,箱里有一卷结实的褐色钓索,此外还拿着鱼钩和带长柄的鱼枪”(第007—008页),还能抓到两条很好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