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回想录(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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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北大感旧录九

十三,马隅卿 隅卿是于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十九日在北大上课,以脑出血卒于讲堂里的,我也在这里抄录《隅卿纪念》的一篇文章作替代,原本是登载于《苦茶随笔》里的。

“隅卿去世于今倏忽三个月了。当时我就想写一篇小文章纪念他,一直没有能写,现在虽然也还是写不出,但是觉得似乎不能再迟下去了。日前遇见叔平,知道隅卿已于上月在宁波安厝,那么他的体魄便已永久和北平隔绝,真有去者日以疏之惧。陶渊明《拟挽歌辞》云: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其言之旷达而悲哀耶,恐隅卿亦有此感,我故急急的想写了此文也。

我与隅卿相识大约在民国十年左右,但直到十四年我担任了孔德学校中学部的两班功课,我们才时常见面。当时系与玄同尹默包办国文功课,我任作文读书,曾经给学生讲过一部《孟子》,《颜氏家训》和几卷《东坡尺牍》。隅卿则是总务长的地位,整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又正在替孔德图书馆买书,周围堆满了旧书头本,常在和书贾交涉谈判。我们下课后便跑去闲谈,虽然知道很妨害他的办公,可是总也不能改,除我与玄同以外还有王品青君,其时他也在教书,随后又添上了建功耀辰,聚在一起常常谈上大半天。闲谈不够,还要大吃,有时也叫厨房开饭,平常大抵往外边去要,最普通的是森隆,一亚一,后来又有玉华台。民十七以后移在宗人府办公,有一天夏秋之交的晚上,我们几个人在屋外高台上喝啤酒汽水谈天,一直到深夜,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能忘记,但是光阴荏苒,一年一年的过去,不但如此盛会于今不可复得,就是那时候大家的勇气与希望也已消灭殆尽了。

隅卿多年办孔德学校,费了许多的心,也吃了许多的苦。隅卿是不是老同盟会我不曾问过他,但看他含有多量革命的热血,这有一半盖是对于国民党解放运动的响应,却有一大半或由于对北洋派专制政治的反抗。我们在一起的几年里,看见隅卿好几期的活动,在‘执政’治下有三一八时期与直鲁军时期的悲苦与屈辱,军警露刃迫胁他退出宗人府,不久连北河沿的校舍也几被没收,到了‘大元帅’治下好像是疔疮已经肿透离出毒不远了,所以减少沉闷而发生期待,觉得黑暗还是压不死人的。奉军退出北京的那几天他又是多么兴奋,亲自跑出西直门外去看姗姗其来的山西军,学校门外的青天白日旗恐怕也是北京城里最早的一面吧。光明到来了,他回到宗人府去办起学校来,我们也可以去闲谈了几年。可是北平的情形愈弄愈不行,隅卿于二十年秋休假往南方,接着就是九一八事件,通州密云成了边塞,二十二年冬他回北平来专管孔德图书馆,那时复古的浊气又已弥漫国中,到了二十四年春他也就与世长辞了。孔德学校的教育方针向来是比较地解放的向前的,在现今的风潮中似乎最难于适应,这是一个难问题,不过隅卿早一点去了世,不及看见他亲手苦心经营的学校里学生要从新男女分了班去读经做古文,使他比在章士钊刘哲时代更为难过,那或者可以说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吧。

隅卿的专门研究是明清的小说戏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献。末了的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运动的影响,大抵现今的中年人都有过这种经验,不过表现略有不同,例如七先生写到清乾隆帝必称曰弘历,亦是其一。因为这些小说戏曲从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称曰不登大雅文库,后来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传》,又称平妖堂主人,尝复刻书中插画为笺纸,大如册页,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别有一种《金瓶梅》画笺,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时得到话本二册,题曰‘雨窗集’及‘欹枕集’,审定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旧藏天一阁者也,因影印行世,请兼士书额云雨窗欹枕室,友人或戏称之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为札记及考订甚多,平素过于谦退不肯发表,尝考冯梦龙事迹著作甚详备,又抄集遗文成一卷,屡劝其付刊亦未允。吾乡抱经堂朱君得冯梦龙编《山歌》十卷,为‘童痴二弄’之一种,以抄本见示令写小序,我草草写了一篇,并嘱隅卿一考证之,隅卿应诺,假抄本去影写一过,且加丹黄,乃亦未及写成,惜哉。龙子猷殆亦命薄如纸不亚于袁中郎,竟不得隅卿为作佳传以一发其幽光耶。

隅卿行九,故尝题其札记曰‘劳久笔记’。马府上的诸位弟兄我都相识,二先生幼渔是太炎国学讲习会的同学,民国元年我在浙江教育司的楼上‘卧治’的时候他也在那里做视学,认识最早,四先生叔平,五先生季明,七先生太玄居士,——他的号本是绳甫,也都很熟,隅卿因为孔德学校的关系,见面的机会所以更特别的多。但是隅卿无论怎样的熟习,相见还是很客气的叫启明先生,这我当初听了觉得有点局促,后来听他叫玄同似乎有时也是如此,就渐渐习惯了,这可以见他性情上拘谨的一方面,与喜谈谐的另一方面是同样的很有意义的。今年一月我听朋友说,隅卿因怕血压高现在戒肉食了,我笑说道,他是老九,这还早呢。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他真死了,二月十七日孔德校长蓝少铿先生在东兴楼请吃午饭,在那里遇见隅卿幼渔,下午就一同去看厂甸,我得了一册木板的《书》,此外还有些黄虎痴的《湖南风物志》与王西庄的《练川杂咏》等,傍晚便在来薰阁书店作别。听说那天晚上同了来薰阁主人陈君去看戏,第二天是阴历上元,他还出去看街上的灯,一直兴致很好,到了十九日下午往北京大学去上小说史的课,以脑出血卒。当天夜里我得到王淑周先生的电话,同丰一雇了汽车到协和医院去看,已经来不及了。次日大殓时又去一看,二十一日在上官菜园观音院接三,送去一副挽联,只有十四个字道:

“月夜看灯才一梦,

雨窗欹枕更何人。

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

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