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卡尔德龙池塘边
到了纳尼亚的最后阶段,在灯柱旷野外遥远的西部,紧挨着大瀑布,住着一只猿猴。它年事已高,没有人记得,它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这些区域的。它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聪明、最丑陋、皱纹最多的猿猴。它有一座小小的房屋,搭建在一棵大树的枝杈上。房子是用木头造的,房顶上铺着树叶子。它的名字叫席福特。在那片树林中,会说话的动物、人类、矮人,或其他种类的居民,都寥寥无几。席福特有个邻居兼朋友,那是一头名叫帕叟的驴子。至少它们俩都以朋友相称,但根据故事的进展,你也许会认为,帕叟更像是席福特的奴仆,而不是它的朋友。所有的活儿都是由驴子来干。它们一起来到河边,席福特将大皮囊灌满水,总是由帕叟把水驮回来。当需要到河下游的城镇采购时,又是帕叟驮着空空的筐子前去。它回来的时候,驮筐里总是沉甸甸的,装满了东西。帕叟驮回来的好吃的食物,都被席福特吃掉了,它说:“你看,帕叟,我不能像你一样吃青草和植物,只好用其他的方法加以弥补,这才公平合理。”帕叟总是说:“当然,席福特,当然了。这个我懂。”
帕叟从不抱怨,因为它知道,席福特比自己聪明得多。它觉得,席福特跟它交朋友,实在是屈尊俯就自己。假如帕叟试着想要为什么事情争辩时,席福特总是说:“喂,帕叟,我比你更清楚,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去做。你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帕叟。”驴子总是回答:“是的,席福特。一点不错。我不够聪明。”于是,驴子叹口气,便按着席福特的吩咐去做了。
年初的一个早晨,它们俩出去,沿着卡尔德龙池塘的岸边行走。卡尔德龙是一个很大的池塘,正好位于纳尼亚西边的悬崖之下。巨大的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纳尼亚河从池塘的另一边奔流而出。瀑布倾泻到池塘里,飞珠溅玉,激流旋转,就像是水在一个劲儿地沸腾,这就是它被称为卡尔德龙[1]池塘的原因。人们相信,初春时节,当纳尼亚西部旷野群山的积雪融化之际,瀑布的水量极其充沛,由此成为纳尼亚河的发源地。它们俩看着卡尔德龙池塘,席福特突然伸出它那瘦骨嶙峋的黑手指,说道,“看!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呀?”帕叟说。
“刚才被瀑布冲下来的那个黄颜色的东西。看!又露出来了,在那儿飘流。我们必须搞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有必要吗?”帕叟说。
“当然,我们必须要弄清楚,”席福特说,“没准儿那是件有用的东西。你是个好哥们儿,快跳进池塘里,把它给捞出来。咱们好好地看一下。”
“跳进池塘?”帕叟一边说着,一边抽动着两只长耳朵。
“嗯,你若不跳进去,我们怎么拿到它呢?”猿猴反问道。
“但——但是,”帕叟说,“你下去是不是更好一些?因为,你瞧,是你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我可不感兴趣。再说,你还有手。论到抓握东西,你做的跟人类或者矮人一样棒。我有的只不过是蹄子。”
“说真的,帕叟,”席福特说,“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子,真的。”
“哎呀,我哪里说错了吗?”驴子说,它的语调非常谦卑,因为它看得出来,自己深深地冒犯了席福特,“我的意思只不过是——”
“想要我跳进水里,”猿猴说,“好像你不知道猿猴的胸肺十分虚弱、非常容易感冒!很好,我要跳下去。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我已经冻得死去活来了。但我还是要跳下去。说不定我会因此送命。那时,你就难过去吧。”席福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立刻就要哭出声了。
“请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帕叟说道,它的话语中夹杂着刺耳的驴叫,“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席福特,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有多蠢,我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情。我忘记了你虚弱的肺部。当然我要下到水里面去。你一定要放弃亲自下水的念头。答应我,你决不这样做,席福特。”
席福特答应了它。于是,帕叟甩开四个蹄子,走在池塘的石头边缘上,发出得得的蹄声。它四处寻找一个可以下水的地方。天气依旧寒冷,加上水势湍急,浪花飞溅,下到泡沫翻腾的水里边,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儿。帕叟站在那里,整整颤抖了一分钟,才下定了决心。这时,席福特在它身后喊道:“帕叟,也许最好让我去。”帕叟听到这话,马上说道:“不,不,你答应过的。我这就下去。”说着,它“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一大片飞沫扑打到它的脸上,它的嘴里灌满了水,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它在水里下沉了几秒钟,浮出水面时,它已经被水冲到了池塘的另一边。这时,一个漩涡吸住了它,裹挟着它不住地旋转,越转越快,最后把它直接带到了瀑布底下,水流的力量把它卷压到了池塘的深处。帕叟快要屏不住呼吸了,它认为自己也许再也无法浮出水面,就在这个紧急关头,它又从水里冒了出来。当它快要接近那个东西时,那个东西又飘走了,一直飘到了瀑布的下面,被急流冲到了水底。等那个东西再一次浮上来,看上去比原先的距离更加遥远。
帕叟累得筋疲力尽,浑身冻得发麻,伤痕累累,最后,它终于用尽全力咬住了那个东西。那东西有壁炉地毯那么大,又重又冷又脏。帕叟用两只前蹄抱着那个东西,使劲儿地往前推。
帕叟把那个东西抛在席福特面前,它浑身湿淋淋的,冻得直哆嗦,大口喘着粗气。猿猴看都没有看它一眼,也没有问它感觉怎么样,只是忙不迭地围着那个东西在打转转。席福特把那东西伸展开来,又是拍打,又把鼻子凑上去嗅。它眼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光,说道:“这是一张狮子皮。”
“呃——嗷——嗷——哦,是吗?”帕叟气喘吁吁地说。
“我很好奇……我真想知道……我真想知道。”席福特自言自语说着,苦苦地思索起来。
“我很想知道,是谁杀了这只可怜的狮子,”过了片刻,帕叟说道,“应该把它掩埋了。我们必须举行一场葬礼。”
“噢,这不是一只会说话的狮子,”席福特说,“你不必费那个事儿了。在大瀑布那边,西部旷野之上,动物都不会说话。这张皮一定属于一头不会说话的野狮子。”
顺便说一下,它这话倒是不错。几个月前,一个猎人在西部旷野的某个地方杀死了这只狮子,剥下了它的皮。但那与这个故事没有多少关系。
“席福特,都是一回事儿,”帕叟说,“即使这是一头不会说话的野狮子的皮,我们难道就不应该把它隆重安葬吗?我是说,所有的狮子不是都十分——嗯,十分威严吗?你知道我指的是谁。难道你还不明白?”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帕叟,”席福特说,“因为,你要知道,思考不是你的强项。我们用这张皮给你做一件漂亮暖和的冬衣。”
“噢,我可不认为自己会喜欢那样的衣服,”驴子说,“那看上去——我是说,其他动物会以为——也就是说,我感觉不——”
“你在说些什么呀?”席福特说着,一边用猿猴惯用的方式挠着痒痒。
“我认为,像我这样一头驴子,披着张狮子皮走来走去,是对伟大狮王阿斯兰本人的大不敬。”
“请你不要站在那里争论了,”席福特说,“像你这样一头驴子,对于此类事情,懂得个什么?你知道自己不善于思考,帕叟,为什么你不让我来替你思考呢?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对待你那样来对待我呢?我可不认为自己一切都行。我知道,在某些方面你比我强。那正是我让你下到池塘里去的原因。我知道你会比我做得更好。遇到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事儿,为什么不让我施展一下身手呢?做事一定要公平。设身处地替我想想。”
“哦,好吧,当然,如果你那样说的话。”帕叟说。
“我有个主意,”席福特说,“你最好一溜小跑,沿着河一直跑到齐平富德去,看那里有没有柑橘和香蕉。”
“我已经累得够呛了,席福特。”帕叟恳求道。
“不错,可是你又湿又冷,”猿猴说,“你需要做点儿什么来暖和暖和。而轻快的小跑正是你所需要的。况且,今天正好齐平富德有个集市。”当然,帕叟只好说它愿意去。
驴子刚一走开,席福特就拖着脚步蹒跚而行,它有时用两只脚行走,有时用四个爪子爬行,径直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棵树下。它抓住一根树枝,一跃而上,纵身又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它一边咧着嘴傻笑,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进到它的小屋里。它找出针线,又找到一把大剪刀。它是个聪明的猿猴,矮人们曾经教过它如何缝纫。它把线团(线很粗,与其说是线,还不如说是绳子)放进嘴里,它的脸颊顿时鼓了起来,像是含着一大块太妃糖。它用上下的唇齿咬着针,左手拿着剪刀,跳下树来,拖着脚步回到狮子皮那里。猿猴蹲下身子,开始干活。
席福特马上就看出来,对于帕叟来说,狮子皮实在有点太长,而颈项处则又显得太短。于是,它从狮皮上剪下来一大块,为帕叟的长脖子做了个领子。然后,它剪去狮皮头部的皮毛,把长领子缝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它在狮皮两边都缝上线绳,可以在帕叟的肚子上系在一起。不时,有一只鸟儿会从头顶上飞过,席福特就马上停下手,紧张地抬头张望。它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它所做的事情。好在它所看见的鸟儿都不会说话,所以,即使鸟儿看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午后很久,帕叟才回来。它没有小跑,而是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着,就像驴子平常走路的样子。
“没有柑橘,”它说,“也没有香蕉。我实在累坏了。”它说着,一下子卧倒在地上。
“过来,试试你漂亮的新狮皮外衣,”席福特说。
“噢,算了,”帕叟说,“我到明儿早上再试穿吧。我今晚太累了。”
“你真不近人情,帕叟。”席福特说,“如果你累了,那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呢?整整一天,当你沿着河谷开心地散步、放松身心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勤奋地工作,为你缝制外衣。我的手累得又酸又痛,都快拿不住剪刀了。结果,你非但不说一声谢谢——甚至看都不看一眼那件衣服——你完全不在乎——而且——而且——”
“我亲爱的席福特,”帕叟说着,立刻站了起来,“我非常抱歉。刚才我的态度糟糕透了。当然我很想试穿一下。它看上去的确很漂亮。快让我穿上试试。求你了。”
“好的,站在那儿别动。”猿猴说。那张皮拿起来很重,它连拉带推,气喘吁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狮皮披到了驴子身上。它在帕叟肚子下面系好皮衣,把狮腿上的皮毛绑在帕叟的腿上,把狮子尾巴绑在了帕叟的尾巴上。从狮子头毛皮张开的嘴巴里,能看到帕叟灰色嘴脸的一大半。凡是见过真正狮子的人根本就不会上当受骗。但从未见过狮子的人,如果在阴暗的光线下,远远看见披着狮皮的帕叟,只要它别发出驴叫声,也别让蹄子发出声响,他们也许会把它错当成一只狮子。
“你看起来妙不可言,太酷了,”猿猴说,“假如这会儿有人看见你,他们会以为你是阿斯兰,伟大的狮王本人。”
“那可就麻烦了。”帕叟说。
“不,不会有问题,”席福特说,“每个人都将按照你的吩咐去做。”
“可我并不想吩咐他们做什么。”
“想想我们可以得到的好处!”席福特说,“你要知道,有我给你出谋划策。我会想出一些合理的命令,由你来发布。所有的人都必须服从我们,就连国王也不例外。我们将把纳尼亚的一切都给纠正过来。”
“一切不是都很正常吗?”帕叟问道。
“什么!”席福特叫道,“一切正常——既没有柑橘,也没有香蕉?”
“噢,你知道的,”帕叟说,“并没有多少人——事实上,我认为,除了你,没有人——想要那些东西。”
“还有糖。”席福特说。
“嗯,是的,”驴子说,“如果糖再多一点就好了。”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猿猴说,“由你来假扮阿斯兰,我告诉你该说些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帕叟说,“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席福特,那是错的。也许我不太聪明,但基本道理我还懂。万一真正的阿斯兰出现了,我们将会落一个什么下场呢?”
“我想他会非常开心,”席福特说,“说不定他故意将那张狮子皮送给我们,让我们能够纠正偏差。不管怎么说,你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并不单单是现在。”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炸响了一个惊雷,就连大地都震颤起来。两个动物失去了平衡,脸朝下跌倒在地上。
“瞧!”帕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缓过劲儿来,它便说道,“这是个兆头,是个警告。我知道,我们在做一件非常邪恶的事情。马上把这个讨厌的皮子从我身上拿掉。”
“不,不,”猿猴说(它的脑筋转得飞快),“这个兆头恰好相反。我刚才正要说,如果真正的阿斯兰,就像你所称呼他的,想让我们继续做这件事,他就会给我们发出一声惊雷,并且让大地震颤。这话就在我的嘴边,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征兆就来了。现在你必须要这样做了,帕叟,请不要再争论了。你知道,你理解不了这些事情。一头驴子对于兆头能知道些什么呢?”
注释
[1]即大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