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我记得《论语》上记着下列的一段话: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论语·先进》)
子路以为为了民人为了社稷服务,服务期内所得到的经验,便是学问;不必一定要在学问上先有了预备,就是先读了书,才可以服务。孔子却以为预备功夫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认为子路的举动不免贻误人家。
我又记得美国有位前辈动物学家叫做亚格西慈(Louis Agassiz,1807-1873)的说过一句话:
“要研究自然,不要研究书本。”(Study nature, not books.)
孔子要人读书,这位动物学家不要人读书,到底谁是谁非呢?我看都是。我们不妨推敲一下。
动物学和其他自然历史研究的对象便是自然或自然的某一部分。自然的现象或事实是比较确定的,比较易于捉摸的,所以宜于直接的观察,不必借重前人的成绩;在初学的人,尤其是应当养成独立观察的习惯,不依赖成说,不人云亦云;否则名为研究自然现象,实际上不过记诵别人观察自然现象后在白纸上的一些影射罢了。这是一层。自然界的事物,大部分是无生命的,小部分是有生命而无意识的,还有更小的一部分是略有意识而没有价值观念的。所以,他们不但可供直观观察,并且宜于反复试验,而不至于发生是非的道德问题,利害的法律问题,即不至于发生责任问题。质言之,自然现象的研究,不妨常用“尝试和正误”的方法。这又是一层。
但是社会的现象不然。它们是比较不确定的,比较不易于捉摸的,所以大部分不便于直接观察。研究社会科学的人,除了当时当地的社会状况可以用实地调查的方法而外,大部分的工作不能不引用所谓人类学的方法和历史的方法,换言之,即不能不取材于种种人类学和历史的纪载;材料的正确不正确就全凭取用者眼光的精到不精到了。这是一层。这会的现象便是许多人综合行为的表现,他不但有生命,有意识,并且到处受严格的价值观念所支配,所以不恃不便于直接观察,更不便于反复试验。若有人轻于尝试,便立刻可以闹出乱子来。这又是一层。
要了解社会现象,尚且不能轻易尝试,何况要指挥驾驭社会现象呢?所谓政治者无他,便是这种指挥驾驭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更不是率尔操觚者所能应付的了。子路在孔门列入政事科,时常听见同学们所发“某可是从政也欤?”一类的问题,但是他始终没有了解政治事业关乎人群的安危利害,万不能让人用尝试和正误的方法来开玩笑,即不能不利用前人的经验成绩,即不能不先有理论上的训练和修养,一言以蔽之,亦即不能不先读书。子路既不了解,又从而为之辞,无怪孔子要骂他“贼夫人之子!”和“恶夫佞者!”了。
我提出子路这几句话来讨论,是有原因的。我觉得近来谈政治和劝人加入政治事业的人大都犯这个通病,当初子路的用意,要是用现代的名词传达出来,不就是“有民众焉,有国家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么?说得再亲切些,不就是“有政治工作焉,有党务工作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么?迩来高等教育毫无生气,而政治工作未见得有多大起色,我以为这种子路派的谬误观念着实要负几分责任。
(选自1930年11月《读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