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 守住灵魂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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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读书不忘政治”

在今日的中国,学生与政治的关系应该如何,确是一个大问题。十余年来,几经讨论,还没有解决。似乎蔡孑民先生说过:读书不忘革命,革命不忘读书。这种兼容并纳的意思是很好的;但“不忘”二字,究竟不忘到何种程度,蔡先生并没有告诉我们。从实地加入革命工作起,到每天涉猎重要的政治消息止,这其间种种程度,有哪一种可以算作“忘”了政治的?所以仔细看去,这一种的话听上去虽觉顺耳,但于实际问题的解决,似乎并没有帮助。

这“不忘”二字,也许早就有了公认的注解的。自从“五四”运动以来,许多人的意见虽未必以为个个学生应当加入实际的政治活动,才算得“不忘”政治;但若是在求学时代,大家只做到看报或关心政治消息的程度,他们又觉得不够了。

向来讲政治改革的人,总以为加入的人越多,改革事业的成就便越有希望;甚至拾了亚里士多德的牙慧,制为“人人是政治动物”的标语来劝勉人加入改革事业。但如今看来,这种观念似乎是错的。我们不妨提出一个不寻常的问案来:安知近来中国政治的紊乱,不因为作实际政治活动的人太多了也太杂了呢?

这个问案,不特不寻常,并且有人要当他是胡言乱语。不过我们提出他来,也不无些许理由。十多年来,加入政治活动人虽一天比一天多,但改革事业并不一天比一天良好;这是有目共睹,无待讳言的。有人说,这因为加入的人还嫌不多,所谓全民政治或全民革命本来是指望着人人参与的。这话也许很对。不过我们接着不能不怀疑的是:若是每个农民、工人、商贾及其他本在谋生而有职业的人,都抛弃了职业来营所谓政治工作,姑不问政治工作的成功如何,社会上固有的安全和秩序,怕就先要受重大的打击了。要知政治外的业务大都和生计问题有密切关系,政治工作也是一种业务,但在理论上,他和人民生计的关系,是很间接的;政治可以调节种种生利的业务,但本身不是直接生利的。(中国政治工作的职业化和生计化,本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如今有许多人脱离了职业,不再直接为社会生利,却悉数的往不生利的一条途径去活动,社会治安又安能不发生问题呢?

有人说,这种社会生活上的纷扰是暂时的,过渡的;有一天,因为这许多人的出力,政治可以清明了,政治的力量就可以把种种职业的身份重新奠定起来。但有了这许多人出力之后,政治究竟能否清明,我们还不能没有怀疑。从别种业务转到政治工作的人,也许根本不宣于政治工作。对于政治改革事业,他可以有十分热诚,十分趣味,但未必有一百分真实的能力。这种能力,我们即自因推果言之,也不能决定人人都有,何况二十年来个别心理学的成绩早就证明给我们看:不论何种能力,在人群中的支配是作有规则的等差的呢?如今不论一人政治工作能力的有无多寡,却勉强他,或容任他做政治工作,而所勉强或容任的又何止一二人,结果的不能良好,便可想而知了。有句俗话说:老大多了要翻海船。大家都是老大,海船还不免于倾覆,何况不都是老大呢?

总之,政治工作在乎得人,而不在乎人多,并且似乎根本不宜乎人多,因为有政治才能的决不会很多。孙中山先生讲民权主义,而竭力主张专家政治,也许便是此意。实际的政治工作应该托付给这种专家去做,一般人只居督察和进退他们的地位。

上文种种是为一般有生计业务的人说的,为学生呢?我觉得这一番话也未尝不适用,并且似乎适用得还要密切些。已有职业的人,在生活上多少已有些预备,观感上,多少已有几分成熟;所以他们对于政治事业,不妨有些表见。但是对于尚在预备时期和培植时期的学生,社会不宜责成他们太深,只须指望他们对于当代的政治状况,能加以比较精密的观察;学生们自己,也人人应当以精密的观察者自期,因为我们虽不都是“政治动物”,我们却都是政治社会的一分子,多少是忧戚相关的。读书不忘政治,“不忘”二字,应作如是解释。

作实际政治活动的人减少起来,作细密观察的人加多起来,同时安于其业务——学业也是一种——的人也加多起来,我们的政治问题也许可以略见松动。十年来闹得很热烈的,其实不全是政治问题,一半是政治上“人才”挤挤,透不过气来的问题;位置的不够支配,也是一个问题,但还算是次要的。

(选自1930年11月《读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