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上)
第一节 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厢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地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它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像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汉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有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种天气,想不到竟还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汉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辚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融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够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么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驰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还在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的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黑了。
那虬髯大汉已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像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其中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干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形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了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像是两个黄蜡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毒恶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像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像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赔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锵”的一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一转,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
黑蛇咯咯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嗄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汉,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是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在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趴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起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有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直得就像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咯咯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汉暗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颗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一动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么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咯咯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咯咯”地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飙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承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说得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像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咯咯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汉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这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地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指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咯咯”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么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他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第二节 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咯啷咯啷”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道:“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它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道:“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像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端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色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很是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起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扎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长相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嗄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螫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咯咯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拐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
“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彩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闪失,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一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是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咯咯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转眼间已全部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啰唆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和那赵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说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信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起,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可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纷纷落下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像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像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起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像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像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悬的青帘,所以他也曾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像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蹿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马厩前那根柱子旁。
厩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像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第三节 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刻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等到冰雪被热血融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地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刻拔出了剑,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有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事。
李寻欢一转身,蹿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在地上摆着个“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天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被称为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地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玩具,居然还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着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账算得太不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地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了?”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手里的剑也“当”地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的,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非但紧紧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忽然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干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干的舌头舔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捆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干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洪汉民赔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在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赔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纵身一掠到了门口,但他正要蹿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的训练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工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做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着接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哪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把金丝甲拿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苍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赔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揣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微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窍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赔笑道:“前辈真人不露相,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
他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体撞在墙上,恰巧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地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
李寻欢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转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候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哪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口。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憋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会跟着这个没出息的男人逃走。”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蹋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那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地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刺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垮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口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干咳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账,就卷带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大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该怎么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口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就是梅花盗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账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第四节 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死了,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蹚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像是已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转身,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惨惨、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那就像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杯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嗄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像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当”地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看来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像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只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边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只手,嘶声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愈来愈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截链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链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像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臭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口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愈快死愈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像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砭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那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乃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愈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愈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种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闻‘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土,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她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她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么美的手,多多少少总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魂牵梦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疵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像是一块精心琢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双毫无瑕疵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愈有本事,贪心愈大……”
她身子轻轻地扭动,说完了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衣,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她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霎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这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惨惨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地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胀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能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许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像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最好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了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怔了怔,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像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道:“难怪伊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赤裸着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这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又倒了杯酒,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地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只手上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点溅在她白玉般的胸膛上,就像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吓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忍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哪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要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愈得不到的东西,我愈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蹿了出去,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李寻欢道:“天气冷得很,不穿上衣服会着凉的。”
少女瞪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将冒出火来。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了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蹿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的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明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第五节 风雪夜追人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啸云、诗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起来,他看来就像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就又多一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只手紧抱着金丝甲,仰首大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咯咯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
李寻欢神色不动,道:“哦?”
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咯咯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料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在江湖中却可算是首屈一指、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睁大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作……”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他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这才真的怔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吃一碗不加盐的猪油拌饭,他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个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了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郎,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为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起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叹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活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方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嘶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桌子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另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呀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人死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穹苍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髯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像肉球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这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髯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刮来,就像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叫。
虬髯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蹿入雪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像是个刺猬,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髯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像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髯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嗄声道:“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脱下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顷,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髯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蹿到花蜂的尸身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地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髯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髯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空虚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髯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器,五芒珠虽本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髯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髯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置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髯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飘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髯大汉扑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嗄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后还要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髯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阖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髯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支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髯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像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她了,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髯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髯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髯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么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髯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么?”
虬髯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起动的手。”
虬髯大汉道:“这两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髯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大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髯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髯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着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忽然失踪了呢?
虬髯大汉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大车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都倒毙在雪地上。
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髯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着一个人的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抓着,像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耀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赌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髯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髯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下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她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实比黄金可爱得多。”
虬髯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髯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髯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髯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起长长吐出了口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髯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髯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髯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髯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扳指,叹道:“不错,就算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髯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虬髯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厢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却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髯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髯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节 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汉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汉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汉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汉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汉将三条板凳并在一起,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髯大汉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髯大汉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汉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有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为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着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嗄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了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像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喏,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抛出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连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在那里品味。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地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赔笑,哈着腰道:“这坛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再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宰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鸭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愈看愈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秀才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秀才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夹了块鸭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起冲了进来,将穷酸秀才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秀才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秀才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嚷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唰”地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汉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那几条大汉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角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眼睛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赔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丝毫血色,嗄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赔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像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喝得愈多,话反而愈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愈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啰唆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么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这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么?”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却反过来问他了,道:“你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十三太保横练?”
虬髯大汉瞪了他一眼,还是答道:“铁布衫。”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像。”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家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像是一朵清丽的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仿佛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象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园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像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着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藏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像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二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而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这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方家,要我将藏画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赝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嗄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第七节 误伤故人子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髯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痛。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髯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疼,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两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像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里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止一个,步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梅大先生失声道:“王摩诘?”
语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线,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睥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像是个粉妆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郁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敝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迹,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脏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地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赔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要先付之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去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啰唆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赔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怔了怔,讷讷道:“但……但我们那边病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地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支箭似的蹿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蹿到屋里,眼睛就瞪在李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黑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像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却还不肯妄杀无辜,但这孩子……”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犹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面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口,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后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厉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口气,反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纹风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像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怔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嗄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嘴脸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正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遇着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少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嗄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汗如雨。
虬髯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髯大汉厉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扑地拜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治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扑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髯大汉厉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黑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髯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虚,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复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髯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种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可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怔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才,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地,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随着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而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定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厉,居然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失望、心碎。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作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节 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欢,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髯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找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林诗音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龙啸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为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龙啸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嗄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龙啸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
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龙啸云仰天长啸叹了一声,跌足道:“诗音,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入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寻欢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李寻欢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愈多,喝醉的次数愈多,愈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醉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愈深,大家的脸色也就愈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李探花,赵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赵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赵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
李寻欢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龙啸云脸上似乎红了红,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寻欢道:“那倒也不错,想不到我竟也凭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龙啸云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李寻欢道:“只……”
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赵大爷素来‘铁面无私’,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他若一来,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
龙啸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敛去笑容,沉声道:“梅花盗已重现江湖……”
李寻欢截口道:“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
龙啸云道:“但贤弟可知道这‘梅花盗’此刻在哪里么?”
李寻欢道:“据说此人行踪飘忽……”
龙啸云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行踪飘忽,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
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
龙啸云叹道:“不错,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
李寻欢皱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龙啸云一字字道:“就在我们家后园,‘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李寻欢耸然道:“他还伤了什么人?”
龙啸云道:“贤弟也许还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强笑了笑,道:“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不但定时,而且定量。”
李寻欢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声问道:“昨天晚上呢?”
龙啸云道:“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此后也许不会来了。”
龙啸云摇了摇头,道:“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李寻欢扬眉道:“为什么?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龙啸云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的对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寻欢失声道:“是……是谁?”
龙啸云道:“他的对象是林……”
说到“林”字,李寻欢面色已变了,但龙啸云说的并不是“林诗音”,而是“林仙儿”。
李寻欢暗中松了口气,道:“林仙儿?她又是何许人也?”
龙啸云大笑道:“兄弟,你若连林仙儿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换了十几年前,你对林仙儿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龙啸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江湖中的风流侠少为她神魂颠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龙四的面子来的吗?若不是林仙儿在这里,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他们也未必肯上门。”
大家的脸都红了,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龙啸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又笑着道:“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现在总算还有希望,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
李寻欢也大笑道:“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虽老了,心却还未老哩。”
龙啸云目光闪动,忽又大笑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没有希望。”
李寻欢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龙啸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梅花盗’,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寻欢道:“只怕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梅花盗’也一心要除去她。”
龙啸云道:“正是如此,‘梅花盗’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龙啸云苦笑道:“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只可惜现在……”
李寻欢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热闹了起来,三更半夜里,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
龙啸云的脸又红了红,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可是……可是……”
李寻欢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着龙啸云,微笑着又道:“可是,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啸云干咳两声,道:“她是诗音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两人一见投缘,就结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李寻欢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龙啸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
李寻欢道:“那位‘铁面无私’赵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赵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龙啸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道:“赵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更想趁这机会除去‘梅花盗’,何况,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梅花盗’,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闪失,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李寻欢听到这里,方为之动容,失声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
龙啸云叹了口气,道:“既然有了担子,就得有人来背,兄弟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现在又是三更了,梅花大盗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
他忽然长身而起,道:“赵大爷还未回来,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龙啸云皱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盗’吧!”
李寻欢笑而不答。
龙啸云皱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险?”
李寻欢还是笑而不答。
龙啸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何况,‘梅花盗’知道李探花在这里,只怕就不敢来了!”
后园中梅花仍无恙,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但园中的人呢?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花谢了还会再开,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还有谁能再追回?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的,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虽苦恼,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这正是李寻欢昔日读书学剑的地方,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现在……
“情到浓时情转薄”,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黯然走过了小桥,踏碎了桥上的积雪。
后园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走向默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林仙儿,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林仙儿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
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
就在这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寻欢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只不过呼声很轻。
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
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来势更快得惊人,人还在两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李寻欢的眉睫。
李寻欢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而掌力之强,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盗!
难道这人就是梅花盗?
李寻欢并没有硬接这一掌,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
有一次“金刚手”邓烈醉后硬逼着要和他对掌,但李寻欢却再三拒绝,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
李寻欢的回答很妙,他说:“我又不是牛,为何要跟你斗牛?”
他觉得武功也是种艺术,纵不能妙参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别人以蛮力相拼,那就简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邓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绝,现在这人却仿佛存心要将他立毙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况,两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无论谁若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闪避,纵能成功,也势必要被对方抢得先机,那么,等到对方第二掌击出时,他再想闪避,就难如登天了!
李寻欢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变化,比鱼在水中还要灵活。
黑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李寻欢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但飞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闪,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声,冲天飞起,凌空转了个身,“飞鸟投林”向梅林后如飞奔般逃了出去。
李寻欢脚跟一点地,身子就站了起来,他像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居然并没有追赶之意。
但那黑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寻欢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踱过去,雪地上已多了一连串鲜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握着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里沁出,那柄发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来,就抛在他身旁。
李寻欢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张已因痛苦而痉挛的脸,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盗,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只要被我见过一面的人,我就不会忘记。”
那人挣扎着,嘶声道:“我……我也认得你!”
李寻欢叹道:“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杀我呢?难道是杀我灭口?但你就算是到这里来和别人幽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话,但稍微一用力,鲜血又飞溅而出。
李寻欢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将我杀了灭口,那时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杀的对象会是我。”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所以我才杀你,你选错了对象,我也选错人了……”
那人狂吼一声,忽然又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但李寻欢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动也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已将触及李寻欢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远也不会动了。
李寻欢还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皱着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仪的儿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来这位林仙儿空闲的时候还真不多,眼光也不错,约会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他为何要这么怕人撞见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灯光还在亮着,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边逃走的,人影看来很苗条,会不会就是林仙儿?
李寻欢沉思着,缓缓踱过去。
他的眼睛在闪着光,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风穿过梅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接着,寒光一闪,直到李寻欢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自背后偷袭。
李寻欢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剑气砭人肌骨。
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貂裘。
在这寂静的寒夜,寂静的梅林中,竟似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他流亡十年,刚回到家。
这难道就是欢迎他回家的表示么?
李寻欢若是向左闪避,右胁就难免被剑锋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胁就难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闪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个窟窿,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一剑更快!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的剑!
“哧”的一声,剑锋刺入了李寻欢的貂裘。
但李寻欢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
他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有如此这般接近死亡。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李寻欢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
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对方剑势变化。
那人大惊之下,剑已撒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去。
李寻欢的飞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还有谁的身法,能快得过小李飞刀!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李寻欢怔了怔,龙啸云已冲入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却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
龙啸云挡在他和李寻欢中间,跌足道:“你们两位怎会交上手的?”
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猫头鹰。
他瞪着李寻欢,冷冷道:“林外有个死人,我只当林中的必是梅花盗。”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为何未将那死人当作梅花盗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盗只怕还不会如此容易就栽在别人手上。”
李寻欢道:“梅花盗难道一定要等着死在阁下手上么?只可惜……”
龙啸云大笑抢着道:“两位都莫要说了,这全是误会,幸亏我们及时赶来,否则两虎相争,若是伤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将挂在貂裘上的剑拔了下来,轻轻一弹,剑作龙吟,李寻欢微笑着道:“好剑!”
他双手将剑送了过去,又道:“剑是名剑,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会纵是误会,但在下却也觉得不胜荣宠之至,名家的剑,毕竟不是人人都可尝得到的。”
少年苍白的脸似也红了红,忽然抢过了剑,随手一抖,只听“锵”的又是一声龙吟,剑已折为两段!
李寻欢叹道:“如此好剑,岂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终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不用这柄剑,在下也可杀人的,这倒不劳阁下费心。”
李寻欢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着将这柄剑还给阁下了,拿这柄剑去换件衣服来挡挡寒,总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这倒也用不着阁下担心,在下莫说只划破阁下一件貂裘,就算划破了十件,也照赔不误的。”
李寻欢道:“但在下这件貂裘,阁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来。”
少年道:“哦,阁下这件貂裘上难道还有什么花样不成?”
李寻欢正色道:“别的花样倒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双眼睛。”
第九节 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着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位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棱,花白的胡子并不浓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他的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关,为何偏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赔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着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他若被我撞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愈来愈大,胆子却愈来愈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龙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了,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们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人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轩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己。”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自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苟。”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支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那人喘息着道:“秦大少爷似乎不对了,所以秦老爷子请四爷快去看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为他的父亲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的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绝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尸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女子,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相信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意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这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不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肠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着,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着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蒙眬,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要替你保留着,绝不能让别的男人进来,破坏你留下来的……的……”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的……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样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你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瞬即嫣笑道:“这实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来?”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的,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
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销魂的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她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是呆子了!”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纤纤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圈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乖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乖。”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你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不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止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不是吗?”
第十节 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肠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肠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愈打他骂他,他愈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蛮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汉的声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雪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虬髯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起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得也并不太重。”
李寻欢冷笑了一声,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道:“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虬髯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的赶来。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敌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了!”
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一拳再也不敢击出,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么?”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虬髯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虬髯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要不知好歹。”
虬髯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全,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几时怕过麻烦了。”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凄然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愈来愈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度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起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烟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市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愈挤愈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出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顾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既非黄牛,也非白羊,那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颈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也没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头。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独眼妇人冷笑着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嗄声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独眼妇人怒喝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买,还是不买?”
虬髯大汉长长吸了口气,苦笑道:“却不知你要如何卖法?”
独眼妇人道:“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价钱,十斤有十斤的价钱。”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唰”地砍下。
只听“哆”的一声,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入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你若要买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我一刀下去,保险也是一斤,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
虬髯大汉嗄声道:“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
独眼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乖乖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耽半个时辰。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就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全不觉得冷。
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拉开了门,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目中似已冒出火来。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竟未留意到他们。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音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愈说声音愈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起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第十一节 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追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恻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总算叫他落入我们‘中原八义’的手里,翁大哥的血海深仇,总算……”
他语声哽咽,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放声痛哭起来,另外七个人也一起跪下泪落沾襟。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虬髯大汉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啰唆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嗄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杰又怎会死在他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做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起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的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冠冕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到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
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作‘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帖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卖酒的道:“我叫张承勋,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但以前却能‘立劈华山’……”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踏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赔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厉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
公孙雨恨恨道:“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知……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死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厉声道:“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道:“老朽也讲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辣、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秦桧和曹操之奸恶,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虽然古往今来,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以谢江湖!”
突听一人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起杀了,是不是?”
公孙雨大怒道:“放你妈的屁!”
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公孙雨怔了怔,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却不知阿飞初入红尘,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但“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侠”的身份,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几乎快气晕了过去,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此时也不敢出手的。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有谁能救得了人?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他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悚然变色。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杰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公孙雨道:“但……但他自己明明承认……”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赵正义脸色由白转红,中原八义的脸色都由红转白,纷纷怒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几个人抢着说话,说的话反而听不清了。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远在别人之上。
公孙雨一步窜到铁传甲面前,厉声道:“不错,你有话尽管说吧,绝不会有人塞住你的嘴。”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们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公孙雨跳了起来,瞪着阿飞道:“你听见了么,连他自己都无话可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公孙雨大怒道:“和你他妈的有什么鸟关系?”
阿飞道:“我若不信,就不许你们伤他。”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立劈华山”。
他昔年号称“立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要知“铁布衫”的功夫虽然号称“刀枪不入”,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先将气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盗”,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地跌在铁传甲面前。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剑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起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这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中原八义”闯荡江湖,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但这少年的剑法,却将他们全震住了。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觉身上有些发凉,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打猎时迷了路,半夜遇着一群饿狼。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跺脚,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却面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样?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又是你……”
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代。”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先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第十二节 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有如黄昏。
阿飞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
铁传甲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的。”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仰视着辽阔的穹苍,缓缓接着道:“老天怕你渴,就给你水喝;怕你饿,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点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
李寻欢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钩,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锵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了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霍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闻,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鹤焚琴,大杀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地向李寻欢脖子旁刺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着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地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
原来,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乃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李寻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锵”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顶,一下子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
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杂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
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韵。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外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觉得很有趣。
鱼太大了,钓鱼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钓。
李寻欢微笑着,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什么。”
游龙生临走的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聊以泄愤,也聊以解嘲。
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实在很可怜,也很可笑。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鬟,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鬟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鬟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
右面的青衣鬟抢着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请李相公去小酌叙话。”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
桌子后有道门,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绣的,有时也用珠串。
帘子后面,就是她的闺房。
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十年来,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无论对她,对龙啸云,都是种不可宽谅的冒渎。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棂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踟蹰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在发生过昨天的那些事之后,他猜不透她今日为何要找他到这里来,他实在有些不敢见她。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剧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他恭恭敬敬地斟着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着,他就得接受。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日后受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却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鬟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犹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
爱情,实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了。”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
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那样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不但可怜她,也很佩服她。”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进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第十三节 无妄之灾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纤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
林诗音忽然自帘后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地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在夏日,这里满塘荷香,香沁人心,但此时此刻,这里却只有刺骨的寒风,无边的寂寞。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我既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更鼓声响,又是三更了。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有趣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石阶上的积雪,寒透了他的心。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似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雪光反映,他忽然发觉屋顶的积雪上赫然有个不完整的足印。
但只有这一个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顶,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又唤了两声,还是听不到响应,他皱了皱眉,骤然推开窗户,只见屋子里的小桌上,也摆着几样菜,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酒香温暖了整个屋子,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白玉般的冻鸡,可是林仙儿却已不在屋里。
李寻欢一掠入窗,忽然又发现五只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只见五只酒杯都完整如新,桌上却已多了五个洞。
这桌子虽非石桌,但要将五只瓷杯嵌入桌面,这份内力之惊人,就连李寻欢都知道自己办不到!
梅花盗的武功果然可怕。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烛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面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风声尖锐,出手的显然都是高手,若是换别人只怕在一霎眼里就要被打成个刺猬。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哪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被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摩云手’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纷乱中,突听一人厉声道:“莫要乱,先静下来!”
这人虽只说了七个字,但声如洪钟,七个字说出之后,四下立刻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语声。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道:“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又有人道:“敌暗我明,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亢,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哪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偷鸡摸狗,缩头乌龟,不敢见人……”
李寻欢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不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
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却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哪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冷冷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已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某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姓张,还是姓李,就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涨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蜡黄,看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云十四式”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着笑容,背负着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爷这么有身份的朋友我却一个也没有,田七爷也用不着跟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但三人却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之于死地,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流芳百世的美名。”
赵正义板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呀,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镇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动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三位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四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毒蛇般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这飞刀哪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啪”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桩站稳,已在他软肋上点了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哽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但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赵正义叱道:“你还要多嘴?你怎能证明他不是梅花盗?”
田七面上又露出了他那和蔼的微笑,道:“连他自己都承认了,龙四爷又何苦再为他辩白?”
公孙摩云道:“龙四爷,你是有家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岂非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只见李寻欢双腿弯曲,扑在雪地上,正在不停地咳嗽,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掌中却仍紧紧握着那柄飞刀,就像是一个已将被溺死的人,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芦苇,全不知道这根芦苇根本救不了他!
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爷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下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撞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楣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像在被针刺着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屈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起话来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骂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地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罄竹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夹私陷构,挑拨离间,趁人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但却还是大模大样,自命不凡!”
只听“啪”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
龙啸云大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不能如此折磨他!”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有本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他一反手,已甩脱了刚穿起来的长衫。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我却是个懦夫,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有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虽已疼得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站在大厅外的那些人有的已忍不住扭过头去,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有种”,李寻欢这么有种的人却实在少见。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的?……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鬓不整,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的脸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的,倔强、冷漠、坚定,却又带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义也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公孙摩云怒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没有人拦住他。这并不奇怪,因为赵正义就唯恐他们打不起来;田七也想借别人的手,来看看这少年的武功深浅;林仙儿呢,她只是吃惊地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拍向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人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真是快人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
田七只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勉强笑道:“阁下若不信,不妨问问他自己……”
阿飞冷冷道:“我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胁下挟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来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都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的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她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钢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钢筒,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听来虽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却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了,因为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秘的“腹语”术,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住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着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也不会瞪在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仙儿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是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已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愈是高手,愈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第十四节 有口难言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了拿件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出现了。”
她美丽的面靥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得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就被他挟在胁下,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已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了一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手里了,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视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候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多工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尔有工夫时,偶尔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关?”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这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互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愈来愈多了?”
“抓梅花盗既然如此容易,我为何不抓一个来玩玩?”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让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材’,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笑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板肋虬髯,手提钢刀,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彪悍矫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一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哆”的一声,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条大汉倒退几步,松开左手,只见右腕一点血痕,竟都不偏不倚,恰在两条筋络的中间,只要剑锋再偏半分,两人的筋脉便断,这条手臂也就算废了,这少年一剑出手,不但快得吓人,也准得吓人。
两人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忽然嗄声道:“你要他走,为何还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之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逵的厨房里,还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条好汉,绝不肯连累别人的,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你当的,何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何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了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处大穴,只要被他竹藤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赵正义一直铁青着脸不言不动,此刻忽然厉喝道:“对梅花盗用不着讲江湖道义,各位还不出手!”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也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彩,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起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飞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阿飞的要穴。
他这条藤棍比阿飞的剑长得多,阿飞若要照顾身后的李寻欢,就无法欺身而入,既无法欺身而入,就只有招架闪避,只有挨打。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蹿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正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祖,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点的是自己何处穴道。
田七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林仙儿道:“不错,你还是放下他的好,我可以保证田七爷非但绝没有伤你之心,也绝不会杀了他的。”
她语声既温柔,又诚恳,充满了关切焦急之意。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及,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忍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着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哪里还能闪避得开,眼见就要血溅当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要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疾出,但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锵”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这小小一串佛珠,竟似有千钧之力。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须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但脸仍是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十,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只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度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老僧倒还能承受得起。”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赵正义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容易,再要他来,只怕就很难了。”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敝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步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在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只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了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入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靥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天畔虽已有朝霞初露,但朝霞也已失却了颜色。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积雪。
林仙儿垂下了头,红着脸道:“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么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墙,每句话还没有说,就被冷冰冰地撞了回去。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这次根本连头都不回了。
林仙儿冷冷道:“我……我想问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你。”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皮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嫣然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住了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阿飞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了,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次我只当没有听到!”
第十五节 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本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七、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龙啸云居然也并没有替他说什么。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遇着田七、心眉大师这样的强敌,他若不能一剑得手,也许就永远无法得手!
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把他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一阵阵寒气砭入肌骨,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别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都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作贼,被人像条狗似的锁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了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笑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怎敢怀疑她?”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又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团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来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寻欢眼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道:“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色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紧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着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叱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向李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这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听到她充满了母爱的声音,他还能说什么?他早已知道“爱”本就是盲目的,尤其是母爱。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来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了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烂,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林诗音咬着嘴唇,霍然扭转身,冲了出去。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碎裂……
他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嗄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能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退,缓缓道:“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孩子,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他们着想,我不忍让他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己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屈,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颔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了出来,赔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地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要忘记别人的恩情仿佛很容易,但若要忘记别人的仇恨就太困难了,所以这世上的愁苦总是多于欢乐。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只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视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家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成肉中刺、眼中钉,但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又兜了两个圈子,望着门外的曙色,道:“天已亮了,我要动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要是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能将恩情看得比仇恨还重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是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只因他不愿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他要自己去为李寻欢拼命!
为了朋友的义气,一条命又能值几何?
祠堂的寒意愈来愈重,火也熄了,石板上似已结了霜,阿飞就坐在结霜的石板上。
他穿的衣衫虽单薄,心里却燃着一把火。
永恒不灭的火。
就因为有些人心里燃着这种火,所以世界才没有陷于黑暗,热血的男儿也不会永远寂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问道:“是你?有消息了么?”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她美丽的脸上似已因兴奋而发红,微微喘着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好消息。
林仙儿道:“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田七他们也只得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冤名,就没有别人能了。”
阿飞道:“百晓生?百晓生是什么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出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最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似也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眼波流转,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虽可恨,万事通却更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其实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所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不知了。”
“你……你不信任他?”
阿飞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若能时常跟你说话,我一定也会变得聪明些的。”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喜欢他——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因为阿飞似乎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才沉声问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林仙儿道:“明天早上。”
阿飞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林仙儿道:“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
阿飞霍然回首,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林仙儿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
阿飞道:“心眉绝不会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虽然并不是为了吃这顿饭而留下来的,但却非留下来吃这顿饭不可,因为今天的晚筵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铁笛先生。”
阿飞道:“铁笛先生?这是什么人?”
林仙儿睁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道:“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飞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据说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
阿飞冷冷道:“成名的武林高手,我倒也见过不少。”
林仙儿道:“但这人却不同,他绝不是徒负虚名之辈,非但武功精绝,而且铁笛中还暗藏一十三口摄魂钉,专打人身穴道,乃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位点穴名家!”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来他们找这铁笛先生来就是对付我的。”
林仙儿垂下眼帘,道:“心眉大师做事一向很谨慎,他怕……”
阿飞道:“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
林仙儿道:“纵然他们不找,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盗手上。”
阿飞的眼睛更深沉,凝视着腰带上的剑柄,缓缓道:“他什么时候到?”
林仙儿道:“他说他要赶来吃晚饭的。”
阿飞道:“那么,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
林仙儿想了想,道:“也许……”
阿飞道:“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了。”
林仙儿道:“永远不会动身?为什么?”
阿飞一字字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儿动容道:“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
阿飞道:“嗯。”
林仙儿怔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这也有可能,铁笛先生从来不买别人账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阿飞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走了。”
林仙儿道:“可是……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
阿飞道:“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她不让阿飞说话,抢着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赵正义也都不弱,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内功早已炉火纯青……”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仙儿喘了口气,道:“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实在是……实在是……”
阿飞突然道:“实在是发疯,是不是?”
林仙儿垂下了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阿飞却笑了又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有时这并不是坏事。”
林仙儿垂着头,弄着衣角,过了半晌,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何况,他们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
阿飞淡淡道:“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嫣然道:“好,我闭上嘴就是,但你……你还是应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莫忘记兴云庄里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
冷天的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刚过午时没多久,天色就已渐渐黯淡了下来,但燃灯又还嫌太早了一些。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段时候正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候。
阿飞在兴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伏在那里,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的猫,由头到脚,绝没有丝毫动弹,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
风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十岁的时候,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地上等了两个时辰。
那次,他忍耐是为了挨饿,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挨饿。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忍受痛苦,并不太困难。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而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事了,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办得到。
兴云庄的大门也就和往日一样,并没有关上,但门口却冷清清的,非但瞧不见车马,也很少有人走动。
阿飞却还是不肯放松,在荒野中的生活,已使他养成了野兽般的警觉,无论任何一次出击之前,都要等很久,看很久。
他知道等得愈久,看得愈多,就愈不会发生错误——他也知道无论多么小的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虽然隔了很远,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个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的父亲,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云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佣人。
因为普通的小佣人,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若不是佣人,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
瓶子里没有醋,固然不会响,若是装满了醋,也摇不响的,只有半瓶子醋才会晃荡晃荡。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得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他更不愿对这种人多费唇舌,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了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林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吃吃”的一声,剑锋已刺入墙里。
阿飞的眼睛早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林麻子转过身,走了两步,忽又一颤声道:“衣服……小人身上这件破皮袄……大爷你穿上……”
阿飞身上穿的只是一套用硝过的小薄羊皮做成的衣服,这种衣服实在太引人注目,林麻子要他穿上自己的皮袄,的确是个好主意——世上有很多好主意,本都是在剑锋逼着下想出来的。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子远庖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
阿飞倒也未想到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旧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瞪着他,冷冷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赔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击,将这麻子击晕在地上,一步蹿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第十六节 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蹿过去,嗄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人的剑虽已先刺出,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锵”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了。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都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疾装劲服,手持弩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去,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自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光圈,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圈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一声,紫金刀“立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圈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的一声,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溅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圈又已化作一道飞虹,向门外蹿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咯咯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阿飞夺路为先,伤人还在其次,是以这一剑竟刺偏了两寸,恰巧自赵正义气管与食道间穿出,并没有伤着他的要害。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飞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回去。
长剑“哆”的一声钉入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地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何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二关他还能闯得过去么?”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朗的佛号声竟似自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芒鞋、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这五人俱是双手合十,神情庄穆,行动时脚下如行云流水,一停下来就立刻重如山岳。
当先一人白眉长髯,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不能伤人,徒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阿飞耳中后,每个字都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我之下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斜斜冲出。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跃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恭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
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敢出击。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蛇阵后,首尾相应,如雷击电闪,它钢啄若是向蛇首直啄下,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啄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啄有如闪电般啄住了蟒蛇的七寸。
阿飞在旁边树上看了一夜,这才明白“首尾相应”固然是行兵的要诀,但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便能稳操胜券了。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他的回答素来很干脆,绝不肯浪费一个字。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大师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只铁掌一起向阿飞拍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招正是攻向阿飞必救之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招,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大师衣袖已被击中。
接着,剑光忽然化作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结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他行险侥幸,居然得手,但却忘了背后空门已露出。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撞来,好像被铁锤打在他的背脊上般,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也被打得胸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茬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大师道:“不必。”
少年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大师道:“他既已逃不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年僧人想了想,面露微笑,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大师边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阿飞借着掌力飞起,也借着飞起之势来消解掌力。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起来。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还能禁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他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暮色渐深。
四面看不到人踪,但每株树上,每重屋脊后,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敌人潜伏着。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一件事若还没有成功,他绝不肯半途放弃。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蹿入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并不高,却距离很近,仿佛就在他身旁发出来的,他一转头,才发现笑的人竟距离他很远。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若在数丈外发笑,别人绝不会以为笑声就发自身旁的,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传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将书翻过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蹿入了梅林。
梅花开得正盛,一阵阵梅香沁心。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阵笛声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棉袍,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笛声渐渐自高亢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视着他,一字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铁笛先生抬起头,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寒星般闪闪生光,就在刹那间,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轻了十岁。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道:“哼。”
铁笛先生笑了笑,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又一笑,喃喃道:“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纵声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得太多,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飞身而起,棉袍的衣襟在空中展开,苍鹰般落到阿飞面前,叱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铁笛先生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享受盛名并非侥幸,而是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血战得来的,每次血战中,他都会面对一双眼。
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凶恶,也有的眼睛里充满畏惧和乞怜之意。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雪花、梅花飞满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从下面望上去,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云红梅中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笛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一个纸扎的人,他身子还在空中,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漓。
他那支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着,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再次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凝视了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飞射而出!
阿飞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等到落下来时,人已站不住了,两条腿一软扑地坐下。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这一片白银般的雪地,就是他致命的对头,他已无力消灭自己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田七他们迟早都会追上来的。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已感觉到一阵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还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
烛光映着李寻欢苍白而带着病态嫣红的脸,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啸云默默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递到他嘴边,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笑道:“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若……”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叹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那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到这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愧我们兄弟一场了。”
第十七节 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也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行时那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啸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听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嗄声道:“她说得对,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愣了愣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叫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云,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热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想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还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只记着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
李寻欢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色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他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还是要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但一走出门,他的脚立刻就快了,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变色道:“没有?你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中了心眉大师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出卖朋友的贼。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已带着七八条劲装疾服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勿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想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窗。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她总认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决的。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一条人影走了过来,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觑,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爷的吩咐,无论谁都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怒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一声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他听到一声惨呼,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李寻欢知道只有被一种很尖锐的暗器钉入咽喉时,才会连惨呼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他当然已看得很多。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愣了愣,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报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冲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要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先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要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报仇,我却是为儿子报仇,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撞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支,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迸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只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到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地睁大了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压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暴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对我又有何关?”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地揽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拿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龙啸云的脸忽然起了一阵痉挛,就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视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你已全部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只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颤声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你……”
她话未说完,已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
林诗音凄然道:“现在无论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骤然顿住笑声,厉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个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嘶声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说到后来,谁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还是哭?
李寻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瞪着他,嗄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儿子,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就全都变了!”
他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好儿子,但你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是不该来的。”
龙啸云忽又紧紧握住了林诗音,嗄声道:“但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了你,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也没关系,但我却不能失去你……”
他话未说完,也已泪流满面。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脏,心更脏,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了!”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若有若无、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他简直不愿醒来,因为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温软馨香的地方,他甚至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做过。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只听一人说道:“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小时候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地看守着。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地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也不了解“家”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愣了愣,道:“可是……可是你昏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晌,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昏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安心养伤,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来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我,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嗄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阿飞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她美丽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本来也坚如岩石,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连心底最深处都震动了起来,宛如一湖静水,忽然起了无数的涟漪。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更。”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更?”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用一条淡红的丝巾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汗,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轻轻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她将他扶正在枕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瞧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悠然道:“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
心眉大师一直都好像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大师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何不坐得舒服些,我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大师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李寻欢道:“你若要塞我的嘴,我建议你用酒瓶,最好是装满了酒的酒瓶。”
心眉大师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哑穴上,悠然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听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叱,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马奔行甚急,此刻骤然停住,车子里的人都不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几乎撞在车顶上。
田七怒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了,脸色也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了马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的,动也不动!
第十八节 一日数惊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嗯。”
心眉大师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是找我的。”
心眉大师道:“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只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老僧心眉。”
伊哭道:“车上的人是谁?”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车上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心眉大师道:“老僧将李某带回少林,也是为了要惩戒于他,檀越与我等同仇敌忾,便不该为难相阻。”
伊哭道:“你将李寻欢放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碧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老僧若不答应,又要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扑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伊哭厉声笑道:“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少林寺的罗汉阵了!”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缕青烟射出,“波”的一响,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惊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将这股毒气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只有先顾全心眉再作打算,将李寻欢暂抛一边不顾。
伊哭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蹿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哭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道:“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她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相信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视着她,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阖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滴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晌,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就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双手能动,一柄刀可发,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手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双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默然了半晌,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驱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候也已到了——和尚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田七将李寻欢扶到椅上,微笑道:“我解开你一只手的穴道,是让你拿筷子,不是让你乱动的;我没有塞住你的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吃饭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不错了,我看你就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波,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举箸,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个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悚然失色,嗄声道:“快以丹田之气护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为极深,此刻也不禁怒急攻心,一步蹿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咯咯”地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笨蛋,若是我下的毒,我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心眉大师一掌方待拍下,突又顿住,撩起衣衫,箭步蹿出——他听李寻欢这么一说,也想到这店伙绝不会是下毒的人了。
田七跟着蹿了出去,刚蹿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就因为每天还有这样的一个时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加,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么?欢迎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在炉灶上,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闪地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大师傅用这油炒菜给少林僧人吃过后,又用这油炒菜给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之毒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我看出来了。”
他笑了笑,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那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这两天却必定是最长的两天,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极乐峒主若是已决心要下手杀一个人,那就非杀死不可,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尸身交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路,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午时就找了个小镇,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
心眉大师和田七却只有留在车里,若为了碗牛肉面和几个馍馍就去冒中毒之险,岂非太不值得。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兜了几个馍馍,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馍馍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田七道:“好,你分给我们几个,晚上我请你喝酒。”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了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么异状。
田七才笑道:“这馍馍里总不会有毒了吧,大师请用。”
心眉大师沉吟着,缓缓道:“李檀越请。”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用左手拿了个馍馍,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刚拿起馍馍,突又放下,叹息着道:“这馍馍也吃不得。”
田七皱眉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五毒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半个馍馍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果然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田七用眼角瞟着李寻欢,冷笑道:“你还敢说这馍馍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车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疯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馍馍没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就没精打采地走开了。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说得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地瞪着那赶车的,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没毒死你?莫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牙齿打战,也吓得说不出话了。
李寻欢淡淡道:“你逼他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愣了愣,道:“你知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愣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峒主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师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大师默然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大师道:“什么主意?”
田七压低语声,沉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将此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计可施。
车行甚急,黄昏时又到了个小镇,这次赶车的也不敢再说要吃要喝了,车马走上长街时,突有一阵阵油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一个已有十几个时辰水米未沾的人说来,这香气之美,实是无法形容。
只见街角果然有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唯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峒主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毛骨悚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了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拎起他们的耳朵往杂货铺里拖,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饽饽给你们吃,已经是你们的造化了,还想吃油煎饼?等你那死鬼老子发了财再吃油煎饼吧。”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之不均,实在令人叹息。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马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饽饽,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后面等的人虽然生气,但瞧见他这种气派,也不敢多说话了,只有在嘴里暗骂:“直娘贼。”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面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那两个孩子发了半天愣,将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递,一个拿饼,一个拿钱,站起来转身就跑。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支,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大师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疑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确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第十九节 百口莫辩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这时车马已驶出小镇,赶车的只希望快将这些瘟神送到地头,好吃一顿,是以将马打得飞快。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本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面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玷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嗄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地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也还不太迟。”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林仙儿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眼波中充满了爱慕之意,嫣然道:“你这人真是铁打的,我本来以为你最少要过三四天才能起床,谁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扑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温柔地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愈来愈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俄顷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的。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伴侣。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他已无力挣扎,已渐渐晕过去。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地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沉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大师叹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大师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大师撞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还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大师道:“可是——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小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犹在不停地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早就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问题,心眉大师愈来愈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
心眉大师叹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却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路拼命地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大师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大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大师道:“你……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辜,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你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地咳嗽。
心眉大师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何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心眉大师的身子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面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三个,非但从来没有一人见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那忽远忽近,缥缥缈缈的笑声忽然停顿。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大师骇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笑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过看到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咯咯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饱,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它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它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冲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腿,虽在如此严寒中,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惊惧与怨毒,狠狠地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是咯咯地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飞刀,果然是例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的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刚溅出,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蹿了回去,一条条全都叮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后,也软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象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大师瞑目合十,暗诵佛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定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大师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定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寻欢坐在昏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似已睡着。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极乐虫”都埋了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小镇上雇了这辆骡车。
骡车颠簸得很厉害,但他还是睡得很香,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喝了两碗豆汁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闭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突然停下。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掀起车篷后的大棉布帘子,寒风扑面,他顿觉精神一爽。
只听车夫道:“嵩山已到了,骡车上不了山,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又被老婆逼着接这趟生意,正是满肚子不高兴。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他老婆“先下手为强”了,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
嵩山附近数十县,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寻欢抱着心眉下了车,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笑道:“这是给你留作私房钱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赶车的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道谢,李寻欢已走了;睡觉固然是非睡不可,时间也万万耽误不得。
冰雪封山,香客绝迹。
李寻欢展开身法,觅路登山。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几个灰袍、芒鞋、白袜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还有两人躲在门后的避风处瞭望。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来的?是不是……”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后背着的是个和尚,立刻抢着道:“檀越背的可是少林弟子?”
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的山道上,他竟还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嵩山本是他旧游之地,他未走正道,却自后面的小路登山,饶是如此,还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于梁武帝时东渡中土,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
远远望去,只见重檐积雪,高耸入云,殿宇相连,也不知有几多重,气象之宏大,可称天下第一。
李寻欢自山后入寺,只见雪地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方,死后又何曾多占了一尺地。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置身方外之念,又何况久已厌倦名利的李寻欢。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突听一人沉声道:“擅闯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李寻欢朗声道:“心眉大师负伤,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
惊呼声中,少林僧人纷纷现身,合十道:“多谢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在下李寻欢。”
庭院寂寂,雪在竹叶上融化。
竹林深处,是间精雅的禅舍,从撑开的窗子里望进去,可以看到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清癯的老和尚,他的神情是那么沉静,就像是已和这静寂的天地融为一体。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目光炯炯,隆鼻如鹰,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除了这位“百晓生”之外,只怕已寥寥无几。
这两人下棋时,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但听到“李寻欢”这名字,两人竟都不由自主长身而起。
心湖大师道:“此人现在哪里?”
蹑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
心湖大师道:“你二师叔怎样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
李寻欢负手站在檐下,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天地间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已不觉神游物外。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心湖大师虽然久闻“小李探花”的名声,但直到此刻才见着他。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潇洒却沉着,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魄客,就是名满天下的浪子游侠。
他仔细观察着他,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纤长的手。
这双手究竟有什么魔力?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已改变了许多。
也许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是他的心,他似乎变得更懒散,更沉着,也更寂寞。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
心湖大师合十道:“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
李寻欢长揖道:“大师德高望重,天下奉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末学,常恨无缘得识,今日得见法驾,何幸如之?”
心湖大师道:“探花郎不必太谦,敝师弟承蒙檀越护送回寺,老僧先在此谢过。”
李寻欢道:“不敢。”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道:“待老僧探过敝师弟的伤势,再来陪檀越叙话。”
李寻欢道:“请。”
等心湖走进屋子,百晓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的涵养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若换了是我,对阁下只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你会对他如此客气?”
李寻欢道:“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是被我所伤的?”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能伤得了他?”
李寻欢道:“若是我伤了他,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寺?”
百晓生道:“这才正是阁下的聪明过人之处。”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此后只怕都要永无宁日,少林南北两支的三千弟子,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
李寻欢道:“说的是。”
百晓生道:“但阁下既已将心眉师兄护送回来,别人非但不会再怀疑他是伤在你手下的,也不会再怀疑你是梅花盗,你伤了他之后,还要少林弟子感激于你,这手段实在高明已极,连我都不禁佩服得很。”
李寻欢又笑了,仰面笑道:“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你这朋友,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师还没有死,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伤的,到那时阁下岂非要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敝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是伤在谁的手下?”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
李寻欢道:“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回头唤道:“七师弟。”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讲究的是心法内功,自不以暗器和下毒为能事,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山林前,人称“七巧书生”,却是位使毒的大行家。
只见这心鉴大师面色蜡黄,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凛凛有威,闪电般在李寻欢面前一扫,沉声道:“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五毒水晶’,此物无色无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都历历可数,到了那时,便已毒发无救。”
李寻欢道:“大师果然高明……”
心鉴大师冷冷道:“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下毒的人是谁,贫僧却不知道。”
百晓生道:“说得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却是活的……”
心鉴大师道:“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绝不犯人,本门与他素无纠葛,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的对象并非心眉大师,而是我。”
百晓生道:“这话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却好好地站在这里;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兄之意,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说不出,只因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
百晓生道:“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
李寻欢道:“我虽说不出,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
心湖大师道:“谁?”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
心湖大师凝视着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鉴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一字字道:“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第二十节 人心难测
冷风如刀,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接着,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却凄凉的钟声。
连钟声都似乎在哀悼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风中的寒意,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难受。
等他咳完了,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出来,每个人脸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寒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冻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这古老而森严的天地,骤然充满了杀机。
心湖大师沉声道:“你还有何话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说出来也无用的话,不说也罢。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师怒道:“到了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为极深,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博,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
心鉴大师厉声叱道:“到了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破杀戒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人!”
心鉴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心鉴大师就像是忽然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动,小李飞刀就要贯穿他的咽喉。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日子虽不好过,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
百晓生道:“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但又有几柄飞刀?能杀得了几人?”
李寻欢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说话比说任何话都可怕得多。
心湖大师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
心湖大师皱眉道:“为什么?”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
心湖大师道:“没有人能避得开?”
百晓生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心湖大师长长呼出口气,瞑目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心鉴大师也赶了过来嗄声道:“师兄你——你一身系佛门安危,怎能轻身涉险?”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们一声号令,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厉声道:“未得本座许诺,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否则以门规处治,绝不宽贷……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起垂下了头。
李寻欢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帮会不同,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
百晓生冷冷道:“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但,你难道还走得了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谁说我想走了?”
百晓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寻欢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怎可一走了之!”
百晓生道:“你难道能令极乐洞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师兄的凶手?”
李寻欢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晓生道:“是你杀了他?”
李寻欢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一刀!”
心湖大师忽然道:“你若能寻出他的尸身,至少也可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
李寻欢只觉心里有些发苦,苦笑道:“纵然寻得他的尸骨,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
百晓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李寻欢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
百晓生道:“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李寻欢默然半晌,忽又笑了笑,道:“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
他这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和,他反而觉得很不习惯,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面靥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这两天,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过,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她才放心地睡着。
她睡着时仿佛比醒时更美,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浑圆的胸膛温柔地起伏着,面颊红得像桃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炉火的燃烧声,外面的雪已在融化,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悄穿起了靴子。
美丽的事物往往就如同昙花,一现即逝,谁若想勉强保留它,换来的往往只有痛苦和不幸。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寻欢的手笔,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两天前,阿飞还绝不会了解这句诗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已知道,只有回忆才是真正永恒的。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永远保持。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
突听林仙儿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忽然惊醒了,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阿飞。
阿飞却不敢回头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儿失声道:“走?”
她站起来,冲到阿飞面前,颤声道:“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要悄悄地走了?”
阿飞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说。”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倒退几步,倒在椅子上,望着阿飞,两滴泪珠已滚了下来。
阿飞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从来未尝过这种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飞道:“你……你救了我,我迟早会报答你的……”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快报答我吧,我救你,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多。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
林仙儿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为何不带我走?”
阿飞道:“我……我不愿连累你。”
林仙儿流泪,道:“连累我?你以为你走了后,我就会很幸福么!”
阿飞想说话,但嘴唇却有些发抖。
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嘴唇也会发抖。
林仙儿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抱住了他,像是要用全部生命抱住他,颤声道:“带我走,带我走吧,你若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这世上能在美丽的女人面前说“不”字的男人已不多,女人若是说要死的时候,能拒绝她的男人只怕就连一个都没有了。
夜很静。
阿飞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积雪的梅花。
原来这里就是“冷香小筑”,奇怪的是,这两天兴云庄已闹得天翻地覆,却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
他们若要搜捕阿飞,为何未搜到这里。
他们为何如此信任林仙儿?
林仙儿紧紧拉着阿飞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说一句才能走。”
阿飞道:“你去吧。”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飞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儿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寻欢的好朋友。”
她拉着阿飞穿过梅林,奔过小桥,园中静无人声,灯火也很寥落,阿飞竟似再也无力抛脱她的手。
小楼上还有一点孤灯,却衬得这小楼更孤零萧索。
小楼上黄幔低垂,人却未睡。
林诗音正守着孤灯,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仙儿拉着阿飞悄悄走上来,轻轻唤道:“大姐……大姐你为何还没有睡?”
林诗音还是痴痴地坐着,连头都没有抬起。
林仙儿道:“大姐,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可是……可是我绝不会忘了大姐对我的恩情,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林诗音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走吧,走了最好,这里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林仙儿道:“姐夫呢?”
林诗音似又过了很久才听懂她的话,喃喃道:“姐夫?……谁的姐夫?”
林仙儿道:“自……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诗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似乎呆住了,呆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我们现在要由近路赶到少林去……”
林诗音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走吧,快走,快走……一个字都莫要说了,快走!快走!”
她挥着双手,将林仙儿和阿飞全部都赶了下去,又缓缓坐回灯畔,眼泪已流下了面颊。
低垂着的黄幔外缓缓走出一个人,竟是龙啸云。
他瞪着林诗音,嘴角泛起了一丝狞笑,冷冷道:“他们就算到了少林也没有用的,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寻欢了……”
阿飞吃得虽多,并不快,每一口食物进了嘴,他都要经过仔细的咀嚼后再咽下去。
但他又并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在慢慢品尝着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将食物的养分尽量吸收,让每一口食物都能在他体内发挥最大的力量。
长久的艰苦生活,已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也使他知道食物的可贵,在荒野中,每餐饭都可能是最后的一餐。
他吃了一餐饭后,永远不知道第二餐饭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绝不能浪费。
这客栈并不大,他们不停地走了一天之后,才在这里歇下,此刻饭铺都已打烊,他们只有在屋子里吃饭。
林仙儿托着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她从未见过一个对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为只有知道饥饿可怕的人,才懂得对食物尊敬。
阿飞将盘子里最后一根肉丝和碗里最后一粒米都吃干净了之后,才放下筷子,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林仙儿嫣然笑道:“吃饱了?”
阿飞道:“太饱了!”
林仙儿笑道:“看你吃饭真有趣,你一餐吃的东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飞也笑了,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你能不能?”
他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然后笑意就缓缓自眼睛里扩散,最后到达他的嘴,就仿佛冰雪缓缓在融化。
林仙儿看着他的笑容,似也痴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你的金丝甲还在我这里。”
她解开包袱,取出了金丝甲,在灯光下看来,这人人垂涎的武林重宝,的确是辉煌灿烂,不可方物。
林仙儿道:“为了看你的伤势,我只有替你脱下来,一直忘了还给你。”
阿飞看也没看一眼,道:“你留着吧!”
林仙儿目中露出欢喜之色,但却摇头道:“这是你所得来的东西,你以后也许还会需要它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
阿飞凝视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道:“我没有送给别人,也不会送给别人,我只是送给你。”
林仙儿痴痴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然后林仙儿忽然“嘤咛”一声,扑入了他怀里。
室外的风声呼啸,桌上的烛火在跳动,她的胴体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在不停地轻轻颤抖。
阿飞的心已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如此温柔也如此销魂的滋味。
他也是男人,而且正年轻。
虽然没有人教过他,但这种事永远不要别人教的,他缓缓垂下头,他的嘴唇覆上了她的嘴唇。
她的柔唇如火。
在这一刹那间,天地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世间万物似乎都已焚化,时间似也停顿。
她颤抖着,发出一阵阵呻吟般的喘息。
她颤动的身子引导着他的手。
她的肌肤细致、光滑,火一般发烫。
她的发髻已凌乱,长裙已撩起,整个人都似在受着煎熬,她两条修长的、莹白的腿已纠缠在一起。
阿飞整个人都似乎已将爆裂。
在朦胧的灯光下,她莹白光滑的腿上已起了一粒粒寒栗,腿虽然是蜷曲着,纤巧的脚背却已挺直。
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一种比这更诱人的景象。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垂,咬得他灵魂都已崩溃。
汗珠一粒粒流过他的脸,他紧张得直抖——这是他的第一次,埋葬了二十年的情欲将在这一瞬间爆发。
他们不知何时已滚到床上。
阿飞本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但现在却再也控制不住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谁家少年能忍得住?
他解开了她的衣服。
她已完全赤裸。
他压上了她的胸膛,已能感觉到她坚挺的乳房在他胸膛上摩擦,他像是已变成了一只野兽。
但就在这时,林仙儿忽然推开了他,重重地推开了他。他骤然不意,竟被推倒在床下。
他呆住了。
只听林仙儿颤声道:“我们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她蜷曲在床上,紧紧抱着棉被,流泪道:“我虽然也忍不住,可是我们现在若……若不能忍耐,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以后你一定会将我看成一个淫荡的女人。”
阿飞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站起来。
他已完全冷却。
林仙儿忽也滚到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流泪道:“求求你,原谅我,我……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是么?”
阿飞咬着嘴唇,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做是对的,这是我的错,我怎会怪你?”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你现在一定很难受,你现在若一定要,我……我也可以给你,反正我迟早总是你的。”
阿飞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可以忍,我为什么不能忍,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林仙儿偷偷地笑了。
因为她知道骄傲而倔强的少年,终于完全被她征服,此后必将永远臣服在她的脚下。
阿飞抱起了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起了被,在他心目中,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
她已成为他的神祇。
阿飞已走了。
林仙儿躺在床上,还在偷偷地笑。
能征服一个男人,的确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突然间,窗子开了,冷风吹入。
林仙儿坐了起来道:“什么人?”
她问过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一张脸,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
夜深人静,忽然有这样一个人在窗外出现,就算是胆子很大的男人,只怕也要被吓得魂不附体。
但林仙儿又躺了下去,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被吓昏,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脸上甚至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这人也在瞧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
林仙儿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话刚说完,这人已到了她床前。
他身材高得可怕,脸很长,脖子也很长,脖子上却缠着一层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来,像个僵尸。
但他的动作却灵活、轻巧,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掠入窗户的,林仙儿瞧着他的脖子道:“你受了伤?”
这人瞪着眼,却闭着嘴。
林仙儿道:“是李寻欢伤了你?”
这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谁知反而被他伤了。”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杀他?”
林仙儿道:“因为他杀了丘独,丘独却是你的私生子!”
她淡淡一笑,接着道:“你一定又在奇怪我怎会知道这件事的,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青魔’伊哭从来不收徒弟,丘独却不但传得了你的武功心法,还得到你一只青魔手。”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认得你。”
林仙儿嫣然道:“哦,那可真是荣幸得很。”
伊哭道:“丘独死的时候,青魔手已经不见了。”
林仙儿道:“的确不见了。”
伊哭道:“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
林仙儿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
林仙儿道:“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是么?”
伊哭咬着牙,突然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道:“就算他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他认为很值得。”
烛火在她脸上闪动着,她的笑靥就像是蔷薇正在开放。
伊哭盯着她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她赤裸的身子蜷曲着,就像是一只白玉。
伊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咙似已发干。
林仙儿媚笑道:“你看我值得么?”
伊哭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愈缠愈紧,仿佛要将她头发全部拔下来,林仙儿虽已疼出了眼泪,但水汪汪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种兴奋的渴求之色,眯着眼瞧着伊哭,呻吟着喘息道:“你为什么只敢抓我的头发?难道我身上有刺?”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拧着她的身子……
林仙儿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却不是痛苦的颤抖,而是兴奋的颤抖,她的脸又变得滚烫。
伊哭一拳打在她小肚上,嗄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
林仙儿被打得全身都缩成一团,呻吟着:“你打,你再打,你打死我吧……”
她的声音里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儿颤声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虽然丑得可怕,但却还是男人。”
伊哭一把将她整个都拎了起来,重重掼在地上,再拎起她的头发,林仙儿反而紧紧抱住了他,喘着气道:“我不怕你,我喜欢你,漂亮的男人已见得太多了,我就喜欢丑的男人。你……你还等什么?”
伊哭没有再等。
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等了。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第二十一节 以友为荣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他俯视着床上的林仙儿,面上带着那种唯有征服者才有的骄傲和满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忽然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伊哭冷冷笑着,拒绝回答。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他是个乖孩子,不像你这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他若在附近能听到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又笑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蹿了出去。
林仙儿道:“小心些呀,你的咽喉上若再挨一剑,那就糟了。”
她吃吃地笑着,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就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比征服一个男人更愉快的事,那就是在同一天晚上征服两个男人,再让他们去互相残杀。
“他们究竟谁强些呢?”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划入伊哭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笑得很甜,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以前他只要累了,就算躺在雪地上都睡得着的,今天他虽然很累,但翻来覆去,总是想着林仙儿。
想起了林仙儿,他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却又有些自责自愧,觉得自己实在冒犯了她。
他发誓今后一定要对她更尊敬,因为她不但美丽,而且可爱;不但可爱,而且又纯洁,又高贵。
能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他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突然间,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床上跳了起来。
大多数野兽一嗅到警兆时就会突然惊醒。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起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窗外就是墙,墙和窗中间,只有条三尺多宽的空隙,阿飞和伊哭就面对面地站在那里。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他也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四个字。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道:“你不该和林仙儿一起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阿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一只发抖的手是拿不稳剑的,但他却已忘了,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他狂怒之下,剑已划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这件兵器的确有它不可思议的威力,它看来很笨重,其实却很灵巧,使出的招式更是怪异绝伦。
阿飞几乎已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又是“叮”的一声,连这半截利剑都已被青魔手震得飞了出去,他的人也已被震得跌倒。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已显得不支。
青魔手的力道实在太大,大得可怕。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好,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咯咯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阿飞用两根手指挟着方才被震断的半截剑尖,将剑尖一寸寸地自伊哭的咽喉里拔出来。
伊哭面上每一根肌肉都起了痉挛。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还在“咯咯”地响,连眉毛和眼睛都扭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这笑容却太可怕。
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纸有个人影,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着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很愉快。
伊哭虽然是一个很奇特的男人,而且很有名,这种男人对她来说,自然也很新奇,很够刺激。
但阿飞却无疑更有趣得多。
她愉快地躺在床上,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小飞”,这名字是多么亲切。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闩门?”
林仙儿咬着嘴唇笑了笑,道:“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的脸似又红了,“嘤咛”一声,用被盖住了头,娇笑道:“你为什么这样盯着人家看?我就是睡不着嘛,你……你……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道:“疯狗?”
阿飞道:“嘿,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支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那么就请到饭厅,由南边来的孙老先生准午时开讲,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嫣然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咬着嘴唇,垂头道:“你坏死了……还不快把衣服拿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林仙儿吃吃笑道:“转过去,可不准偷看。”
阿飞面对着墙壁,心似已将跳出腔子。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杰、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白发苍苍,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着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地在他们身上转。
林仙儿也在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蓝衫老人就咳嗽了几声,将旱烟袋在桌子上一敲,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林仙儿悄悄笑道:“看来这位孙老先生倒不像是跑江湖、骗饭吃的混混。”
她说话的声音虽很轻,但这孙先生似乎还是听到了,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嘴角仿佛露出一丝笑意。
那辫子姑娘已捧了碗茶过来,老人掀起茶碗盖子,吹着碗里的茶叶,啜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自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人家,只不过要找个人将话头接下去而已,当下将两条大辫子甩了甩,摇头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辫子姑娘吐了吐舌头,憨笑着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的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公子一考,又是个探花。父子两人都郁郁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这位小李公子虽然惊才绝艳,但一考之下,也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啜了几口茶。
阿飞早已听得血脉偾张,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只听孙老生接着又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位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了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孙老先生道:“不错。”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藉的梅花盗牵涉到一起了呢?”
孙老先生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李探花既然不惜散尽万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笑道:“若论打听消息,谁也没有你老人家拿手,其中的详情,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谲离奇,而且紧张刺激、精彩绝伦……”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呀?”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撇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了,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已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不是龙啸云龙四爷住的地方么?听说那里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更冠于两河,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只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拜之交,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至亲……”
这祖孙两人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半夜被劫,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说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心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感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半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是以就将他护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拇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杰,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顾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那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长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将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瞟了他一眼,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亦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阿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又怎能挡得住少林寺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数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似乎愣了愣,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包围,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老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若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在心眉大师圆寂的禅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冲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辫子姑娘道:“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大师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内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更不敢冲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小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留在那禅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起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闹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真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阿飞已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了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的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十二节 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散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
虽然离戌时还早,但天色已渐渐阴暗下来,饭堂中只剩下两桌人——孙老先生还在那里啜着酒,抽着旱烟,他的孙女在一旁低着头吃面,她吃面的法子很有趣,先将面条卷在筷子上,再送进嘴里。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孙老先生吁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老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突然亮了。
辫子姑娘已问道:“什么法子?”
孙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飞那边一扫,缓缓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起来了,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着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充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阿飞道:“什么图谋?”
林仙儿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她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长叹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林仙儿刚倒了杯茶,想去送给他,突听阿飞道:“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将一杯茶全洒在身上,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抬起头,凝视着她,良久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阿飞道:“是!”
这两个“是”字说得截钉断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垂下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忽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先找几个对象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辜的人,是吗?”
阿飞道:“我要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是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人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药……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地啜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来得好早……”
今天他曾经冒着风雪走了几里路,去替一个被骡子踢伤的佃户看病,现在他虽然觉得很疲倦,心情却好得很,刚做过好事的人心情总不会坏的,何况,就在他去为人看病的时候,他的三姨太又替他养了个胖宝宝。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张胜奇拿起小丫头捧过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几口,水烟的滋味也不错,他心里满意极了。
他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听那小丫头一声惊呼,“当”地,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胜奇虽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眼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凉,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茶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议。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淡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了庄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但梵唱之声还是和往昔一样,近山的人家,听得这钟声梵唱,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课的时候又到了。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冰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南阳大侠”萧静。
他和驻守后山的同门师兄弟们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径入后院,方丈室内静寂无声,只有一缕香烟淡淡地自窗户中飘出来,袅娜四散。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显见得心情很不好。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上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心鉴、百晓生同时变色道:“梅花盗?”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已全无血色。
心湖大师沉默着,就仿佛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但他那只捏着佛珠的手,似乎已有些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也许就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避避风头,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疑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们的意见是——”
心鉴道:“杀张胜奇的人,一定是李寻欢的同党,他假冒梅花盗之名出手,为的就是要帮李寻欢脱罪。”
百晓生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望着铜炉中升起的香烟,似已出神,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分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盆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谁知弟子刚走到门口,就听得李寻欢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讷讷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霍然回过头,满面俱是怒容,厉声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吗?”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齐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的脸色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里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他脸色也说不出有多尴尬,显见他当时听了李寻欢这番话,看到那张菜单时,必定哭笑不得。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笺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斋,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
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嗄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大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黯然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岂能让他再受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地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就这样瞧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石头。
“不动”,也是特别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也许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动两个时辰,但在两个时辰中能完全不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在荒野中这种本事尤其有用,也曾经不止一次救过阿飞的命。
荒野中生活的艰苦,的确不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人所能想象的,他有时接连几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奋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了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只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仇。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经长久的艰苦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工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渐变得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要,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她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身材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扑入阿飞怀里,拍着心口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看着她的娇嗔甜笑,阿飞忍不住轻轻搂住了她,她的眼帘阖起,仰起了脸,但阿飞却又松了手。
林仙儿理了理鬓发,咬着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这两天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阿飞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道:“我……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林仙儿温柔地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相信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作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融化,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着一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走过七八家店面后,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在路上就可以听到里面的刀勺声,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这次阿飞不再问了,因为他已发现对面一家绸缎庄的招牌,也是黑底金字,上面写的是:“申记老瑞祥”。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六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道:“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去?”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走着走着,已到了城郊,非但灯火寥落,连人声都听不到。
骤然从最热闹的地方走到最荒凉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免有种凄凉、萧索的感觉,但有时这也是种享受。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地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林仙儿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地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眨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但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的,但它却能使人生出许多美丽的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乌云卷起,露出了半轮明月。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走近反而瞧不见了,只因这庄院的墙很高,高得出乎寻常,隔断了他的视线。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附近几百里之内,绝没有其他更好的对象了。”
阿飞道:“但他却是个生意人。”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个城里,同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皱眉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第二十三节 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兄弟已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却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
阿飞仰起了头,似乎在计算墙的高度。
他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但他用的却不是“壁虎游墙”的功夫,他甚至没听过这种功夫,他只是用钢铁般的手抓在墙上,脚一蹬,身子就灵巧地翻了上去。与其说他像只壁虎,倒不如说他像只在山壁上攀越的猿猴。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庄院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犹在灯下拨着算盘,清算一天的账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每个指头都像是被人削断了似的,连指甲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这五年他跟大盗翻天虎做了五年不花钱的买卖;有人说他做了五年叫花子;也有人说他这五年入了少林寺,从挑水做起,虽吃了不少苦,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他当然全都否认,但却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他的堂房大哥也就不会忽然呕血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只不过他身上每一环肌肉、每一条骨骼、每一根神经,甚至每一滴血,都是完全协调、完全配合的,当他的手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这久闯江湖、满手血腥的武林豪客竟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地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他的一身武功,此刻也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地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在这生死俄顷之际,他竟连一点挣扎求生的意思都没有,非但没有反抗,也完全没有逃避。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飞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警兆,这本是野兽独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伺,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穿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他挥剑、削网,但网却是浸过桐油的九股粗绳结成的,他的剑再快,也只能削断一根、两根……他还是无法脱网而出。
“噗”的一声,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哀,因为他已忽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根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人一个是灰袍、芒鞋、白袜的瘦长僧人,面色蜡黄,终年都带着病容,但目中却燃烧着火焰般的光芒。
另一人枯瘦矮小,隆鼻如鹰,行动也如鹰隼,两人出手都快如闪电,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江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子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都是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只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冷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梅花盗?你怎能证明?”
百晓生微笑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他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尸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对你又如何?只要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看上去并不显得很苍老。看来带着很浓的书卷气,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隐林下的翰苑清流,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内敛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间并未显得很愤怒,反而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心眉大师的遗蜕仍留在禅床上,也不知是谁已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单,隔断了十丈软红、人间烦恼。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了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淡淡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醴,无论在任何地方喝酒,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拊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李寻欢又满斟一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在此饮酒,正表示了我对令师兄的尊敬,令师兄若也是走犬之辈,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在他身旁喝酒的。”
心树大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是你。”
心树冷冷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奏章弹劾,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了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你的胡云翼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
李寻欢喟然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身为御史,自然要尽言官之责……”
心树大师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多必失’,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潇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作了修为精纯的得道高僧,而且会在我生死间不容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霍然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若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沉默了很久,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神情却变得很严肃,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番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并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手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缚手就擒。”
李寻欢磐石一般坚定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伏在地上,似已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让阿飞的脸面对着窗子,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然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脸上的伤痕,他知道阿飞已受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中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畏惧。
李寻欢霍然站起,连尽三杯,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缚手就擒,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目光闪动,沉声道:“你可知道你纵然死了,他们也未必会放了你的朋友。”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似乎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愚蠢之事的,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然明知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己。”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猝然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视着李寻欢,道:“方才我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方才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道:“嗯。”
心树神情凝重,缓缓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的声音更缓慢,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以偿,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戒嗔戒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叹了口气,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籍。”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色,道:“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大师叹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警兆,事后毫无线索可寻,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失窃,第一二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戒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你们首座七位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与二师兄负责,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叹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一去竟成永诀。”
说到这里,他面对着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我佛如来若非有情,又何必普度众生,若有人真能勘破这“情”字一关,他也就不是人了。
心树默然良久,才接着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别藏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兄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点了点头,道:“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这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的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兄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了很久,才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怀疑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兄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梅花盗’,他不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几乎难以继续。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再想说也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天、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兄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要我将他的《读经札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札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攅眉道:“那本札记现在哪里?”
心树缓缓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抬头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了?”
心树沉声道:“非但最后一页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视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兄回来时并没有死,原本就不至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才真的为之悚然失色。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非无救,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动容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大师回来后,到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六师弟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冷冷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掌门若是杀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牺牲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保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我找?”
心树沉声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垂下眼帘,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白被单,日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在心眉枯槁干瘪的脸上。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五毒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第二十四节 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被他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被谁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心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髅——漆黑的骷髅!”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嗄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霍然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五毒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药。”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难免还会留下痕迹,大家既然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疑心。”
心树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定二师兄必是被五毒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心树沉思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过那下毒的人是谁,你我还是不知道。”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之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六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但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药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道:“你说那凶手用的就是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一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阴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技艺,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悚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心树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正在凝视着他……
小亭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肃杀之意,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亭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可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门。
心树合十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鉴也赶了过来,厉声道:“李寻欢呢?”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藏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他目光逼视着心鉴,沉声道:“盗经的人就是谋害二师兄的凶手,因为二师兄已发现了这人的秘密,他只有将二师兄杀死灭口,但这人却并非李寻欢!”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树冷冷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大师,躬身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悚然动容。
心湖大师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五毒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大师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临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宅心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大师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冷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师兄明鉴。”
心湖大师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上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
百晓生淡淡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韩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都曾下过工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大师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谨慎,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大师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窃了。”
心湖大师动容道:“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不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们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疾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才冷冷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别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愣住了,满头汗出如雨。
心树长长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合十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笑,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后退,但心烛与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俱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大师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心湖如此唤他,无异已将之逐出门墙,不再承认他是少林佛门弟子。
单鹗汗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出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笑了笑,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起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叶簌簌,风又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大师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钩,已扣住了他“秉风”“天庭”“附分”“魄户”四处大穴!
心树的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大师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居然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大师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跃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等人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叱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微笑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旁,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咯咯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口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折,“嗖”地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已十余年,功夫并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也突然刺出。
他的手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只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快,他早已知道的。
但这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死地。
单鹗的咽喉仍在冒着血。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他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栏杆下还结有无数根冰柱,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大师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大师的声音很苦涩,合十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大师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似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即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客气?”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即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客气?”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大师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大师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着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送出去了,他们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还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已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走得永远不太快,也不太慢,就像是在踩着一种无声的节奏,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放松。
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缓道:“你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第二十五节 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不会强奸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到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强奸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又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作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笑着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中的辛酸,道:“你既已来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许多都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风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又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就转身飞掠而去,只剩下李寻欢一个人,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他的人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着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娇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她的手柔软、温暖、光滑,足可抚平任何人的创痛。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到阿飞怀里。
她的身子也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带着种淡淡的香气,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掴了出去。
林仙儿踉跄后退,跌倒,愣住。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林仙儿流泪道:“那天你去了之后,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为你担心,现在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变成这样子,我……我……”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等她说完了,阿飞才冷冷道:“你怎么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绝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认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我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书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林仙儿忽然撕开了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咬着牙,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视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还是在凝视着他,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