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关 于父亲
——我与《论语》的缘起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年前讲《论语》心得时,对这么熟悉的句子并无特别心得;而今默默念起,竟然觉得惊心动魄。流光如同显影液,把生命深处那些隽永的意味一层层显示出来,渐次清晰,像一个又一个证据,静默而执拗地排列在那里,让人恍然明白了关于自己的一些谜底。
《论语》之于我,到底是怎样的缘起?终究有怎样的意义?每每我独对一壶清茶,一炉沉香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和氤氲的茶气和缭绕的轻烟纠缠在一起,然后,我就会想起父亲。
父亲辞世十六年,对于他的渐渐懂得,却是我讲《论语》心得之后这十来年的事情,像是他留给我的一个个旧信物,因为《论语》的缘故,终于被逐个打开。
(一)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下放了。当时父亲在北京市委工作,下放到密云。妈妈在北京市财税局工作,下放到通县。一个月我也未必能见上他们一面,爸爸妈妈都在身边的日子更是少得可怜,那样的匆匆团聚几乎就是我的节日了。
最早听见“论语”这个词,就是在这样一次团聚里。大概在我四岁那年,记不清劳动节还是国庆节了,爸爸妈妈带我出去参加一次人很多的聚会,小小的我平时只是和姥姥待在家里,忽然见到那么多陌生的大人,惶惶然躲在妈妈身后不肯出来。父亲一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指着大家说:“丫头儿,《论语》上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么多人里,有不少叔叔阿姨都是好老师呢,你自己去看看谁能当老师,回来告诉爸爸。”
我转了一圈回来告诉爸爸,有个特别好的阿姨总是照顾我和别的小朋友,她肯定是老师;有个嗓门特别高的叔叔随地吐痰,他肯定不是老师。爸爸说:“是呀,阿姨那么好,你要像她那样对别人,这就叫‘见贤思齐’;那个吐痰的叔叔呀,其实也是‘老师’,因为你要提醒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做,这就叫‘见不贤则内自省’。”
我很不屑,我才不会像他那样呢,我们小孩儿都觉得他没礼貌。爸爸说,是呀,公共场合有人监督,别人一提醒,吐痰的人就会改正。可是没人监督的时候自己能不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呀,这就叫作君子“慎独”。
父亲讲这些我似懂非懂的道理,几乎每次都以我不耐烦地跑开而告结束。似乎父亲从来没有把我拉回来一定讲下去,也从来没让我背过《论语》,但是那些零零散散的言辞道理却一点点留在我记忆中了。
那个时候父亲真正让我背诵过的东西是诗词,从毛主席诗词到古诗词都背。还记得有个春天,在北海公园,父亲指着一树繁盛的碧桃花教我背诵“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然后问我:“丫头儿觉得这些花儿闹不闹?”
我仰脸望着一朵朵密密匝匝挤在枝头的碧桃花,安静而绚烂:“不闹呀,花儿又不会跑,怎么能闹呢?”
父亲把我举起来架上肩膀:“花儿不会跑我们跑,丫头儿坐好了,抱住爸爸的头。”然后爸爸就抓着我的小腿绕着那一树繁花奔跑起来,一瞬间,枝枝杈杈上粉红色的花朵喧喧攘攘挤挤挨挨地闹腾起来,喜得我拍着小手叫着:“闹啦闹啦好闹呀!”
父亲站定,微喘着给我讲什么叫“着一‘闹’字,春意全出”,为什么“春意闹”就比“春意放”“春意绽”“春意开”都更加传神。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四句只是宋祁《玉楼春》的上半阙,下半阙还有四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站在一轮又一轮或浓或淡的夕阳底下,眺望幼年时那一树春花,我终于明白在父亲肩头上看见的花枝春满是怎样的意味,只是我已经不能为他持酒劝斜阳了,那些不经意的缘起,在父亲辞世多年之后,才慢慢结出果实,让我独自浮现出感伤的微笑。
(二)
在小时候的印象里,爷爷家规矩很多。不用说吃饭必定是爷爷奶奶上了桌大家才能动筷子,就是父亲这位长兄回家,我的叔叔姑姑们也必定起立问上一句:“大哥回来啦!”说话时,都是要站定或坐下来,不能一边聊着一边就走过去了。父亲告诉我,这就叫作“孝”与“悌”。
父亲还告诉我,一位叫曾国藩的湖南人说过:看一户人家的门风如何,主要看他家孩子能不能做到三件事:每天早起;爱干活儿;爱读书。在早起这件事上,因为父亲不常在家,我被姥姥宠溺得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干活儿和读书这两件事爸爸是不肯让步的,“有事,弟子服其劳”,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在我的记忆中,劳动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
譬如削水果,父亲必定左手端执一个洗净的苹果或梨,右手的果刀“啪”地一下,在果子上端磕开一个小口,从这里削开去,一圈一圈的果皮薄厚宽窄都是均匀的,一直削完,都不会断掉。那齐整的果皮,盘旋逶迤在搪瓷盘子里,像一幅静物写生。
再譬如扫地,父亲教我握了笤帚,一定从屋子靠窗的一侧左面的角落扫起,一笤帚挨着一笤帚,中间不能有疏漏的地方,扫过的地面,如同用空气给水泥涂过一层清漆,不留一痕灰尘。各个屋子扫下的尘土,一律扫到厨房门口,那里有个三四毫米的小落差,恰好把簸箕的边缘卡住,灰尘完整利落地扫进簸箕里。扫完之后,才可以用墩布擦地。
最有趣的是包饺子。姥姥家是旗人,带出的妈妈、姨妈、舅妈都是东北习惯,用筷子挑馅儿,捏出月牙形花边饺子;奶奶家是上海人,习惯用一只一指多宽的长竹板挑馅儿,装好后竹板闪到食指中指间夹住,两手虎口一合,挤出元宝形饺子。这样清晰的南派、北派文化,每次包饺子时候,都碰撞得趣味横生,妈妈笑话爸爸挤出饺子没有花边,爸爸打趣妈妈放筷子捏花边包成一个饺子,还不如爸爸挤出两个饺子速度快。
而今,家里亮锃锃的木地板,已经用不到笤帚扫,冰箱里速冻饺子几乎没有断过补充,我惆怅地想起当年那些关于劳动的仪式,果然如同纳兰词的滋味,“当时只道是寻常”。
(三)
长大以后我才越来越清晰地明白,一个人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来自于他的原生家庭。作为一个女人,对于人性和爱情的判断,则往往与她的父亲有很大关联。
也许因为小的时候在父亲身边的时间太少,我对父亲一向是敬爱大于亲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长方形的脸上架一副长方形黑框眼镜,中山装总是系住最上面的一粒领扣,即使宠爱我这个四十岁才抱上的独生女儿,父亲也很少流露出来。小时候,我看着同学们年轻的爸爸和女儿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比羡慕要淡,比惆怅要深。
父亲做人是约束而节制的,他的爱同样约束而节制。
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十一月底,阳历日子有时在年底,有时转到下一年年初,一定是很冷的时节。童年印象里的冬天,可以堆好大的雪人,似乎比现在的冬天地道很多,真正称得上冰天雪地。父亲六十大寿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冷是刻在我的骨节里的,因为我用师范生的助学金,给爸爸买了一个奶油蛋糕,夹在自行车架上怕掉了,挂在车把上怕歪了。只好左手拎着蛋糕盒子,右手扶着车把骑回家。从大学到家里不算太近,不能换姿势,连刹车捏闸都只能用右手,一路下来,寒冷透过毛线手套,硬邦邦刻在骨节里。
我兴冲冲地把蛋糕放在桌上,中午薄薄的阳光镀在盒子上。“爸,等我晚上放学咱们吃蛋糕过生日啊!”
“蛋糕都是你们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还买这个干什么?”父亲淡淡地一笑,言辞也是淡淡的。
整个下午,我都在学校。回到家后,晚饭时还是热闹的,虽然全家只有我们三个人,捧着蛋糕祝福爸爸的那一刻也其乐融融。
十六年之后,父亲辞世,陪着妈妈闲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那个寿诞日里藏着一个秘密。
那个下午我去上学不久,家里来了一位世交家的儿子,喊着大伯大妈,哇啦啦说着一个大一新生的校园小心情,父亲一向喜欢这个阳光大男孩,指着桌上没拆开的蛋糕说,你姐姐买的这个,我也不爱吃,你拿学校去吧。胖小子欢天喜地就拎走了。
冬天的太阳总是吝啬的,午后不久就暗淡下去。爸爸忽然开始围上围巾,穿上大衣往外走,嗫嗫嚅嚅地对妈妈说:“我做错事儿了,丫头儿给我买的生日蛋糕,不爱吃也不能给人呀,快帮我想想是什么牌子的,蛋糕什么样子……”
据妈妈后来说,那个寒冷的午后,老两口像侦探还原现场一样描述着关于蛋糕的种种特征,然后父亲骑上自行车,沿着西四西单那一路挨家寻找,终于赶在我放学回家前一小会儿拎回了一盒相似度极高的蛋糕。
这件事情让父亲暗中颇为得意。尽管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他都没有进过蛋糕店,但是从西四到西单,这是父亲带我逛书店最熟悉的线路,他居然选对了一块可以瞒过我的蛋糕,这比吃蛋糕本身让父亲快乐得多很多。
(四)
父亲是一个很寂寞的人。
小的时候,我不很懂他,觉得不苟言笑的父亲是寂寞的;长大以后,渐渐懂得了一些他的心事,竟然觉出他更多的寂寞来。父亲的内心是一座苍茫的空山,心里回荡的声音可以撞击出空空的回响。
他的寂寞来自于内心那些深深的确信。少年时的我曾经以为内心有信仰的人是不寂寞的,人到中年时我才明白:内心无信仰的人会感到迷茫,但坚守笃信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寂寞,那种坚硬、强大的寂寞。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的信仰是马克思主义加儒学。”后来我明白:父亲一生的轨迹都可以循着这个渊源倒溯回去,每一步都踏在他内心的抉择上。
我问过妈妈,一直在上海读了小学、中学、大学的父亲怎么来的北京,妈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解放前夕,地下党的学生组织暴露了,父亲连夜出沪,投奔北平,进入市人民委员会工作,妈妈第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坐在市委党校的课堂里听他讲课。
最近这十来年,我越来越想知道:在从“文化大革命”到“批林批孔”那个阶段,父亲怀疑过“马克思主义加儒学”这个信仰吗?
当我真正触及一些灵魂拷问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去叩响那扇寂寞一生的窗户。
《于丹〈论语〉心得》的英文版标题是Confucius from the Heart,而我在小学时第一次学习confucius这个单词的时候,前面的动词是criticize。我们那时的拍手歌也是“你拍一,我拍一,林彪是个坏东西;你拍二,我拍二,一起批判孔老二……”
当《于丹〈论语〉心得》的外文版发行到三十多个国家时,一位德国记者问过我:“为什么是你来讲这个题目?”那一瞬,我忽然明白,我们这一代孩子,总会在历史中的某个时刻,被某种方式选择,为自己幼小无知时的无礼鞠躬致歉。有机会谦卑下去,才有幸被祖宗的智慧照亮精神世界,听见万古微茫之中那一声追问:“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而我的父亲呢?他从十几岁在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时就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也曾经让他怀疑困惑过吗?我唱拍手歌的那个年代,父亲正在北京市委工作,他有过多少次鼓掌呢?他也在市委党校的讲台上宣讲过吗?
这一切我不得而知。我小学的时候,父亲下放;我中学的时候,父亲已经调往安徽省委;而我从大学、研究生的宿舍住校归来不久,就成家另住了。回首流年,恍然惊觉,我和父亲真正朝夕相处的时光实在不多,而在那些荏苒光阴里,面对他坚硬、空旷的寂寞,我连探问的愿望都不曾有过。
我只是清晰记得,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父亲有机会擢升,他主动请求离开国务院办公厅,平调中华书局,父亲对组织陈述的理由是:我投身革命之前学习文史专业,工作这三十多年没有回到本行,我的独生女儿今年考上中文系,我最大心愿就是退休前为孩子多留些书籍。
在这个清贫的出版社,唯一的大福利就是买书可以打些折扣,父亲开始兴冲冲地用自行车往家驮《二十四史》《十三经注疏》,当然,摆在我书桌上的还有1980年版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1983年版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这两本书成为我后来讲《论语》心得、《庄子》心得最重要的依据。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学而》)父亲辞世之后,我摩挲着他留下来的那些书,在那些竖版的书页的天头地脚,布满了端丽工整的批注。当年妈妈揶揄说:“你爸爸没去搞微雕真可惜,一千多度的大近视,还写那么小的字。”而今,我把这些严谨到近乎节制的字迹,都看作是父亲留下来的密码。
倏忽十年,《于丹〈论语〉心得》移师三联再版。十年间,我从“不惑”而触及“知天命”的边缘,浮沉于风云际会大时代,大惑方炽,天命正远。才明白《论语》中我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唯有以敬畏谦卑的姿态,悟出一份带着体温的心得。
父亲名廉,字伯隅。记得他自解“隅”字二义:一是墙角方正,取义于《老子》第五十八章:“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二是独自向隅的沉静渊默,本是父亲喜欢的姿态。
父亲为我取名“丹”,字彤如。那种盈盈有光的样子,我也是在他辞世多年之后才恍然悟出,或许这就是光而不耀的期许,遥遥地呼应了父亲名字中的“方而不割”与“廉而不刿”。
我的小女儿问过:“我姥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竟然一时语塞,只能说:“你姥爷如果还在,会教你许多诗词,陪你练毛笔字,如果姥爷腿脚还好,会带你去很多的公园和博物馆……他一定,一定非常非常爱你。”
父亲是我生命的缘起,父亲也是我与《论语》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