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咯!”他干咳一声,那只手抖个不停,“我知道是什么。不用。他们要那小子。他们要希望杀手。”
她低头看着卷轴,纸面整洁,笔迹优美。“是,交换麦西乌斯。他还活着,父亲。”
“当然活着,小畜生死不了。”
莱娜紧闭双眼:“父亲,请……”
“就这吗?只要那小子?”
“他的军队可以离开。他们不要赔款,不要贡品。只要他。”
房内寂静无声,只有老人艰难的呼吸,犹如干燥的绳索刮擦粗糙的石头。莱娜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只见那眼神依旧凌厉。她便知道了,他仍是他,仍在老态龙钟和病痛缠身的躯壳内谋划和算计。“不。”他说。
“父亲,我恳求您……”
“不!”喊声引发了一阵咳嗽,他痛苦地蜷起身子。他太瘦太虚弱了,莱娜生怕他拦腰折断。
“父亲……”她想把枕头垫在他身后,可他一耸肩膀,拒绝了。
“女儿,你去告诉他们,我不答应!”他目光如炬,嘴唇和下巴沾有血渍,一边说话一边痛苦地大口吸气,“我绝不就这样……接受失败。你让阿尔比兰的使者回去……说我拒绝和谈,再次申明我们对港口的所有权……然后你派出余下的舰队……到尼莱什城传达我的旨意,命令艾尔·索纳率军登船……即刻返回疆国……我命不久矣,等我死后……你嫁给他,然后登基……”
“我哥哥……”
“你哥哥有辱我的血脉!”他纵身扑过来,冲她吼道,“你以为我辛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疆国交给一个傻子吗……用不了十年,他就会毁掉它!”他又咳了起来,痛苦难耐,血沫溅到床上。莱娜转身欲召唤御医,但父亲枯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腕子。他虽然年迈体弱,握力却不减当年。“战争,莱娜……”他凌厉的眼神柔软下来,嘴里恳求道,“……疆国禁卫军垮了,国库空了……你要振兴基业,重整旗鼓,成为疆国的救世主。全靠你了……”
强烈的反感涌上心头,父亲的触碰滚烫难忍。她甩手挣脱,直往后退,而父亲仍在恳求,嘴里流出汩汩鲜血。“求你,莱娜……全靠你了。”
她默然而立,看着他狂暴地挥舞手臂,直到他体内的鲜血似乎都已流尽,床单一片猩红,而后他无力地倒下,全身抽搐,那张臭嘴终于不再说话了。她忍耐着,等他双眼阖上,胸脯渐渐平缓,只余微微的颤动。“好先生们!”她尖声喊叫,极力作出惊恐的样子,“好先生们,快来侍奉国王!”
长袍飘动,御医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围在床边,如同死马周围的乌鸦。“务必竭尽所能,好先生们!”她恳求道。忙乱了半个钟头后,一名御医上前向她鞠躬。
“如何?”她问道,眼泪流了出来。
“公主殿下,陛下他已长眠不醒。日出之时,他将与逝者同在。”他单膝跪在莱娜面前,其余人也跟着跪了。
她闭上眼睛,任最后一颗泪珠落下。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为父亲流泪。“谢谢,先生。务必使他安详离世。”
她拿起卷轴,走出寝宫。阿尔比兰的使者仍坐在她离开时的位置、庭园里的一条长凳上。今夜是满月,大理石地板被染了一层淡淡的蓝色,柱子在院内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维瑟斯大人。”莱娜向他致意。
维瑟斯大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身着朴素的蓝白色长袍。他鞠躬回礼:“公主殿下,您父王可有答复?”
她紧紧地捏着卷轴,感到羊皮纸变得皱巴巴的,破坏了优美的笔迹。“雅努斯·艾尔·尼埃壬国王接受你们的提议。”
她知道这是做梦,淡蓝的月光过于明亮,而维瑟斯大人鞠躬时的眼神也过于嘲弄,然后他突然冲上前,伸手捂住莱娜的嘴……她猛然醒转,那只手捂住嘴,抵住牙齿,生生遏止了她的叫喊。达沃卡的眼珠子就在她面前,反射着手中那把小刀的寒光。
第五节 弗伦提斯
“你是一个手头拮据的自由民,我是你新近娶来的妻子。我们的目的地是阿尔比兰边境,因为你要去那儿当驯奴学徒。”女人换了一袭灰衣,比起先前那身衣服的布料更加粗糙,她示意弗伦提斯换上类似的装束。“我们没有孩子。我母亲当初不许我嫁给你,可我没听她的话。如果你这次还成不了事,我就去申请撤销婚约,你记住我的话。”她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摇了摇手指。
此时是早晨,她家院子里候着一匹矮种马和一辆马车。霍维克打开了安放在轮轴上的一块活板,里面藏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和毒药。她依次察看过匕首、短剑和药瓶,最后满意地点点头。“我再回来可能是一年后了,”她一边爬上马车一边对柯利泰说,“好好照顾将军。”
“遵命,女主人。”
“那我们出发吧,你这没用的小家伙。”她笑着对弗伦提斯说,“我或许会喜欢这个角色。”
弗伦提斯接过矮种马的缰绳走在前面,领着马车穿过院子,来到广场。一群奴隶正忙着清洗骑士像,而女人的目光始终不离那座巨大的青铜造物,直到他们转了个弯,往南门行去。“你很好奇吧?”当他拽着矮种马穿行在人群之中时,她忽然说道,“那个骑马的男人是谁。”
他扭头瞟了女人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女人有种神奇的能力,可以解读他内心的想法,尽管他已经很克制了,尽量不流露出一丝一毫好奇或是迷惑的表情。“别紧张,”她安慰道,“说来话长,但我不介意讲给你听。不过,还是等我们上路之后再讲吧。”
街上熙熙攘攘,前往南门的路途无比艰辛。米尔泰斯的街道挤满了奴隶和自由民,他们不要命似的挤来挤去,给周围的人造成各种不便。
“躲开点,你这穷鬼!”一个灰衣胖子冲弗伦提斯吼了一声,挤过来的同时,一巴掌拍中了矮种马的鼻子。弗伦提斯所受的束缚忽然一松,他提膝一顶,那胖子便捂着小腹,倒在铺满鹅卵石的街上喘起了粗气。
“我最讨厌无礼之人。”他听见女人说。
走过几条街,他注意到一幕奇怪的景象。在一幢豪宅的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奴隶模样的男子。此人年约四十,耷拉着脑袋,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上头只写了一个字。男人身后,一群奴隶正在督头的监视下,从宅子里搬出各式各样的家具和器物,还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庭院里旁观。令弗伦提斯吃惊的是,当那女人望向胸前挂牌的男人时,目光中饱含恨意,而那个稍微年长些的孩子,十五岁左右的男孩,也是一样的眼神。当弗伦提斯领着马车走过时,他看到督头递给女人一个卷轴,与此同时,有个奴隶拿铁链封住宅门,挂上一把沉重的大锁。他依稀听到了“撤销”两个字,然后这一幕便落到了身后。
“一个还不清债的男人,”女人的声音传来,“就不配拥有家庭、房屋和自由。”
他们支付三枚圆币作为出城费,额外支付一枚作为道路费。弗伦提斯发现倭拉人特别喜欢收通行费,但为这种道路交钱也不算亏:砖块铺设紧密,路面平整宽阔,可供两辆载重马车并排通行,放眼望去,道路的远端消失在雾中。疆国内根本没有可与之媲美的道路,不知道军队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进能有多快。
“很壮观吧?”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再次看透了他的心思,“这是骑马的男人修的大路,约莫有三个世纪之久了。”
弗伦提斯的好奇心更旺盛了,但还是克制住回头看她的冲动。“他名叫萨瓦瑞克·阿凡特,”她接着说,马车辘辘向前,路旁是排列整齐的橘树林,“他是议员,也是将军,征服了南部各省,算得上整个帝国最有军事头脑的人,或许在全世界也前所未有。但即便是他,也尝过败仗的滋味,亲爱的丈夫。和你的疯子国王一样,他败在阿尔比兰人手下。整整十年,他们为保护这最后一个省拼死反抗,大陆上唯有这个角落不在我们手中。整整十年,阿尔比兰人为了阻挡他,血流成河。他们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战败,阿凡特的天赋一次又一次让他们溃不成军,但他们依然前仆后继。人数才是他们的优势,而非那虚构出来的可怜神明。教训是惨痛的,最终逼疯了阿凡特,逼出了刺客的刀子——当阿凡特提出增援的请求,议会却担心这位战争天才变成他们的累赘。伟人往往如此,他们看不见藏在暗影中的刀子。”
她陷入沉默,直到夜幕降临都没再说话。他们在米尔泰斯南面三十英里处的驿站扎营,随后女人轻松扮演了唠叨妻子的角色,做饭的时候抱怨不断,催促他添薪加柴,还时不时数落丈夫有多么不负责任,很多旅行者投来了戏谑的目光,或面露同情之色。当然了,那些走来走去忙活的奴隶们,仍是尽量移开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吃吧,你这没良心的坏蛋。”她说着,递来一碗炖羊肉。
他刚吃了一口就确信无疑,这女人的厨艺与剑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勉强吃完了,宗会生活练就了他的好胃口,无论多难吃的食物也能咽下去。
女人接着演下去,直到夜色已深,旅行者回到了各自的帐篷里。“你想知道我跟他什么关系。”她说。弗伦提斯坐在火堆另一边,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女人微微一笑。“也许是名声赫赫的祖先?我的曾曾曾祖父?”她收敛起笑容,“不。他是我的父亲,亲爱的丈夫。我是阿凡特家族最后的血脉,尽管我不再需要那个姓氏,也不需要任何姓氏了。”
她撒谎,弗伦提斯心想。不知道耍什么把戏。她就喜欢耍他玩,到她家的第一晚就能看出来,那天她强迫他一起洗澡,然后紧紧贴在他身上,双手伸进水中摸索,嘴唇轻轻贴在他的耳边低语,我可以让你……他闭上眼睛,不愿继续回忆,身体的背叛令他羞耻。
“是真的,我保证。”她说。“不过我不指望你相信,你深陷于迷信之中不可自拔。但你以后自会相信,亲爱的。”她探身向前,神情专注,“不等我们结束这趟旅程,你就能大开眼界,相比之下我讲的这个小故事太平淡无奇了。”她又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弗伦提斯搭在马车旁的半边帐篷。“是时候该你履行丈夫的职责了,亲爱的。”她说着钻进黑乎乎的帐篷里。弗伦提斯坐在火堆边没动,直到束缚之力猛然增强,痛得他不得不遵令为止。
他们在路上走了十天,橘林和柠檬树日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林子,那些树木叫不出名字,越往南走就越发高大。气温也在升高,一路炙烤,天天在马车前大汗淋漓地跋涉,着实是煎熬。他不喜欢这片树林,四处弥漫着腐臭难闻的气味,生出无数讨厌的虫子,嗡嗡喧闹,犹如夜晚的疯人院。
“这叫丛林,”女人对他说,“我想你们的国土上没有这种林子吧。”
第十天晚上,他死死地盯着丛林深处,极度渴望手里有一把剑。因为有什么东西穿过林间,发出很大的响动,偶尔还有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听起来只可能是某棵树断为了两截。
“啊,看来在这么靠北的地方还有呢。”女人略显吃惊,“走,亲爱的。”她的意念拽着弗伦提斯钻进丛林。“这景象不常见,你看了肯定难忘。”
他跟在后头,眼珠子转个不停,在黑暗中搜寻超乎想象的恐怖之物。担惊受怕是家常便饭,然而恐惧确是陌生的感觉。“瞧。”女人站住了,继而蹲下来指着前方说道。唯一的光亮来自树冠上方的半轮明月,给林间万物抹上了一层淡蓝色。片刻之后,他才明白目光所落之处是何物,那庞大而古怪的身姿,全然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这头野兽站直了少说有十英尺高,浑身上下满是蓬松的长毛,靠着细瘦而奇长的四足爬来爬去,爪子锐利骇人。它的脑袋像根长管子,嘴巴只有一条缝,扯下树苗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啸叫,枝条折断的噼啪声在丛林里回荡。
“这只很老了,”女人说,“在丛林里晃荡的时间也许比你的年龄还大,亲爱的。”
它叫什么?他想问,但用不着开口。她从来不需要听他说出来。“大树懒。没有危险,只要你别靠得太近。它们只吃树皮。”
野兽突然静止不动,嘴里叼着一块树皮,两只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啸叫,转过身子,迈开不成比例的四足,迟缓地爬进了丛林深处。
“恐怕我再也看不见它们了。”返回途中,女人说道。“丛林越来越小,道路越修越长。算啦。”她坐到铺盖卷上,“没准明天能看见一头老虎。”
翌日,他们来到与阿尔比兰交界的大河,岸边有一座吊脚楼组成的小镇。河面将近有一英里宽,不过和去往米尔泰斯路上的内海不同,目力所及之处见不到渡口。小镇位于长长的堤坝末端,有好些个相连的吊脚高台,上头挤满了房屋,摇摇欲坠的建筑风格如出一辙。此时,最大的高台上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奴隶交易,督头不紧不慢地操着一口难懂的黑话,围观的人则不断地出价,他们大多身着灰衣,也有少数黑衣人在场,顶着骄阳,汗水淋漓,旁边的奴隶扇动棕榈叶送来腥臭的热风。
“七十三号!”督头喊道,身强力壮的瓦利泰拖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走上台子。弗伦提斯推断她最多也就十三岁。“刚从十二姐妹群岛那儿搞到的。没经验,不懂倭拉语。给窑子嫌太素,可调教成家奴,供生养。起价四圆币。”
弗伦提斯看那女孩抖抖索索地呜咽着,尿液顺着大腿汩汩流下,他感到束缚之力增强了。“好了,好了,亲爱的。”女人扣住他的手,唠叨的婆娘转眼变成娇嗔的爱妻,凑过来在他脸颊上轻吻一口,然后耳语道:“你逞英雄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过,要是你希望改变这女孩的命运,我也可以买下她,再由你杀了她,如何?”
他知道女人并非信口一说。她真有此意,而且有可能是出于好心,而不是因为冷血。很难说她是否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弗伦提斯打了个冷战,摇摇头。
“如你所愿。”